传奇

闲人庄生

庄生，泽山人，国初避乱扶桑，足利将军教幕。宾主相得。有日侍坐，略论茶道。出大奥藏瓷一宗，或如云破天青，或如春冰踏裂，哥汝属也.中有黑釉盏，状类敞笠，盏中嵌木叶，观之生态栩栩，扪与盏底平。谓先祖得于战伐，无人识出处。庄生曰此中华吉洲窑木叶盏，因采天然树叶入坯烧制，故盏成即世中无双。于今数百载下，诚足珍者。遣唐僧修学禅宗西天目山，此件或归国所携，飘洋至于东瀛。将军曰闻教，请试茗，满注清热，以掌心团握，见水底木叶愈清，如女子之睛，婉转温柔，相望如隔一水，脉脉而已.心独爱之，沉吟不去手，将军以识者见赠。

是夜孤坐羁旅，竹动萧萧，把玩木叶盏，乡思有无。濯以清水，叶脉细见纤毫，波纹间如飘然起，又款款落，心神俱折。忽闻女子吟诵庭前，宋人句也。明月如烛，照见清隽，玄服，度必内眷，答亦中华人，向为海寇掠，鬻充内府，御台所女官，紫式部之苗裔。夜闻西幕吟哦，故来一过。东瀛礼节，不拘如此。延坐，灯下优雅形容，顾盼流辉。与论诗文，应对无俦。举客中茶以奉，略啜即置，似有厌色，询之，答以味薄。出袖中茶自煎。小炉微火，凡三沸，倾身取杯，一动肤香盈袖，中人鼻息。庄生出神而已。乃论当年壮游，有及江南风物，毗陵丛林。女支颐思遐，如思故园。枚举朝野轶闻，竟不知元明事。自语终是弄瓦，虽书读无数，终不如庄生少年弹铗，广阅无数山川。倾谈既久，两觉相惬。扣其名，王姓，小字静女。忽言请观架中书，取转已失所在。怅怅。次夜复来。喜出所望。携小锦囊搁几上，分置饼茶数种。一一过手，名目繁珍。撮取，炙且碾之，尘飞瑟瑟。一倾入杯，其聚如锥，沸水冲点，零乱而起，如美鬟舒袖，摇荡杯中，乳香自生，不劳银匙。手法高妙。递庄生试味之，芬芳鼻端，不忍遽饮，女侧首注视良久，其状甚在意。乃赞以甘醇，女即展颜生靥。于是细斟并坐，联句抒文，漫谈世间事，无可不可。偶然无话，目光交投，眼波盈盈，乃举空杯回递，指修细且凉如冰，合掌握之，女亦微笑而已。于是往揽，随手来靠人肩，也不甚拒。触腰觉微颤栗，如水空且柔。皆发乎情，复止于礼，端坐如初，而心相倾。夜深请辞，却嘱庄生闭目，忐忑交睫，睁视不复见。心不遑异，但觉着手际香，记得眼波横。

世中人恒河沙数，性情各各不同，自有庄生一种。往来交好，却渐成痴。见则凝神屏气，都在静女。目不转睛，随她在东在西，心无旁骛。女好询日间课书宴游诸事，多关切，而恍惚无应。女微笑曰：“奈何人生总不若初见，当日黠智全无，惟余皮囊呆呆傻傻，孩子一般。”渐觉若一日不见着，就凭窗呆坐，张望数回，气吁且叹，心神无归处。夜深女每欲去，也只牵衣不允,央以少呆。静女蹙眉道：“人生，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与君遭逢，两天涯人客中良谊也。只能款心相待，共语浓淡人生，舍此复能何如。两相悦者，贵出自然，庄生如今耽耽于情，再无它话。诗书都弃，不免流于刻意，叫人无法。须知万事如水，如欲强留，其逝更速。何妨放下执着，相看逝水流年，于盈盈一握中。”庄生答只要时时见着，不见则觉疏离，竟不如不曾识。女默然无语，移时瞥然灭烛，燃照无踪。想次夜必来，危坐而待，闲棋慢敲，灯花剪尽，杳然无音。夜夜仍之，望天边皓月，心房痛彻。情如消渴之疾，颇难自已，泪是肩头月色，拂去还来。合目辄见，伏枕犹呼，梦愿不醒。静女，以为情悦如此，只坐守就无不好，如今有悔无怨，忆难遣亦终不肯遣。怪道向时不肯说，只是如今说向谁，唯思念托一笔一纸，守候付一生一世，于邂逅处坚坐春秋，冀望你有日能见着，好知虽语有冲撞，而心不曾负。

忽逢岁尾，雪来太遽。病有斫身胜加锯斧者，所谓相思。渐觉不起，将军遣视，此病难措于医也。夜来风号，病卧如僵。烛摇迷离。烈雪击窗，零乱案几。恍惚见女移门入，榻前俯来看视，初以为幻，执手于胸前暖，心下释然而轻。低低语曰“庄生何苦。妾命风中一叶，蓬转于人指掌。与君知遇于异土，遂结一时之会。然空中楼阁，唯其不久。所以绝情者，意恐坍圮有时。情不必然寄于辞，我不肯言，心底也是一般。君固坚坐不移，我也从未远离，如处一室间。”为烹香茗。倾杯而痊，燕好如初。庄生曰“人生性情多样，向所谓耽耽于此，不假他视，于人或为刻意，于我却是因任天性，出于心中自然。所谓处一室间，想是宽慰？有时风动帘帷，常费惊猜，疑是人来，却不曾见。也曾含含糊糊，询咨内府，皆言无静女之名在册，”女亦不辩，只负手而笑。

数秋辞归中华，谋于静女，将携同归。想宫禁森然，汝弱女子力不能任远，欲出无计。女曰庄生书生习气，往年是傻，如今是呆了。平日常言最信是静女，那么明日取道自去，只不忘怀天目盏为信，我先候君于天宁寺前，千年枫下。君不曾负我，我自不负君。”语毕熄烛去。翌日将军饯于庭，忱谢，于是取远而不疲，行走东瀛道中，转浮槎于海上。见日出扶桑，没向中国，挂席万里，拾海月无数。却每思静女，如执手在侧，呵气在耳，心中信念不移。船系明州，直走苏常，夜至延陵天宁寺下，巨木荫蔽数亩。忽见日出喷薄，其光炜炜，照得冈野辉煌，有大风北来，直吹衣袂，木叶纷纷。绚烂无数。心如有感，取天目盏双手持握，忽觉怀中一坠，是静女双臂环庄生颈，斜抱于胸前，嫣然笑曰“弱女子力不能任远行，故劳君子提携万里。”中心惊喜，负其疾走，高歌且舞，乃知向所言非虚。二人心中精诚，破一叶千年之拘，谱这曲风中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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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旭新

此文有浦公之趣，松隐之境，纪昀之功，唐文之风。甚为感佩！以为鬼才。精灵神怪纵横笔端，凡夫俗子难以悟道。自当暗揣桃源之实，恍若自身云端梦里。此乃古籍遗存之作，实难相信今人所为。叹！叹！叹！

闲人庄生

谢谢张兄。过奖了。笔墨有限，情节更是子虚乌有，荒诞不经的。只是人不多作，所以显得占一着奇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