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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一位写新诗的青年朋友-----朱光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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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7 20:47: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朋友,你的诗和信都已拜读。你要我“改正”并且“批评”,使我很惭愧。在这二十年中我虽然差不多天天都在读诗,自己却始终没有提笔写一首诗,作诗的辛苦我只从旁人的作品中间接地知道,所以我没有多少资格说话。谈到“改正”,我根本不相信诗可以经旁人改正,只有诗人自己知道他所写的与所感想的是否恰相吻合,旁人的生活经验不同,观感不同,纵然有胆量“改正”,所改正的也是另一回事,与原作无干。至于批评,我相信每个诗人应该是他自己的严厉的批评者。拉丁诗人贺拉斯劝人在作品写成之后把它摆过几个月或几年不发表,我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忠告。诗刚做成,兴头很热烈,自己总觉得它是一篇杰作,如果你有长进的可能,经过一些时候冷静十来,再拿它仔细看看,你就会看出自己的毛病,你自己就会修改它。许多诗人不能有长进,就因为这种谦虚我不能不有所报答,我所说的话有时不免是在热兴头上泼冷水,然而我不迟缓,我相信诚恳的话是一个真正诗人所能接受的,就是有时不甚入耳,也是他所能原宥的。你要我回答,你所希望于我的当然不只是一套恭维话。缺乏这点自我批评的精神。你不认识我,而肯寄诗给我看,询取我的意见,我讲授过多年的诗,当过短期的文艺刊物的编辑,所以常有机会读到青年朋友们的作品。
这些作品中分量最多的是新诗,一般青年作家似乎特别欢喜作新诗。原因大概不外两种:第一,有些人以为新诗容易做,既无格律拘束,又无长短限制,一阵心血来潮,让情感自然流露,就可以凑成一首。其次,也有一些人是受风气的影响,以为诗在文学中有长久的崇高的地位,从事于文学总得要做诗,而且徐志摩、冰心、老舍许多人都在做新诗。诗是否容易做,我没有亲切的经验,不过根据我研究中外大诗人的作品所得的印象来说,诗是最精妙的观感表现于最精妙的语言,这两种精妙都绝对不容易得来的,就是大诗人也往往须费毕生的辛苦来摸索。作诗者多,识诗者少。心中存着一分诗容易做的幻想,对于诗就根本无缘,做来做去,只终身做门外汉。再其次,文学是否必须做诗,在我看,也是一个问题。我相信文学到了最高境界都必定是诗,而且相信生命如果未至末日,诗也就不会末日。不过我也相信每一时代的文学有每一时代的较为正常的表现方式。如说,荷马生在今日也许不写史诗,陀斯妥耶夫斯基生在古代也许不写小说。在我们的时代,文学的最正常的表现的方式似乎是散文、小说而不是诗。这也并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西方批评家也有这样想的。许多青年白费话多可贵的精力去做新诗,幼稚的情感发泄完了,才华也就尽了。在我个人看,这种浪费实在很可惜。他们如果脚踏实地练习散文、小说,成就也许会好些。这话自然不是劝一切人都莫做诗,诗还是要有人做,只是做诗的人应该真正感觉到自己所感所想的非诗的方式决不能表现如果用诗的方式表现的用散文也还可以表现,甚至于可以表现得更好,那么,诗就失去它的“生存理由”了。我读过许多新诗,我很深切地感觉到大部分新诗根本没有“生存理由”。诗的“生存理由”是文艺上内容和形式的不可分性。每一首诗,犹如任何一件艺术品,都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灵魂,血肉需要灵魂才现出它的活跃,灵魂也需要血肉才具体可捉摸。假如拿形式比血肉而内容比灵魂,叫做“诗”的那种血肉是否有一种特殊的灵魂呢?这问题不像它现在表现的那么容易。就粗略的迹象说,许多形式相同的诗而内容则千差万别。
多少诗人用过五古,七律或商籁?可是同一体裁所表现的内容不但甲诗人与乙诗人不同,即同一诗人的作品也每首自具一个性。就内在的声音节奏说,外形尽管同是七律或商籁,而每首七律或商籁读起来的声调,却随语言的情味意义而有种种变化,形成它的特殊的音乐性,这两个貌似相反的事实告诉我们的不是内容与形式无关,而是一般人把七律、商籁那些空壳看成诗的形式是一种根本的错误。每一首诗有每一首诗的特殊形式,而这特殊形式,是叫七律、商籁那些模型得着当前的情趣贯注而具生命的那种声音节奏;正犹如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特殊面貌,而这特殊面貌是叫做口鼻耳目那些共同模型得到本人的性格点化而具个性的那种神情风采。首诗有凡诗的共同性,有它所特有的个性,共同性为七律、商籁之类模型,个性为特殊情趣所表现的声音节奏。这两个成分合起来才是一首诗的形式,很显然的两成分之中最重要的不是共性而是个性。七律、或商籁之类躯壳虽不能算是某一诗的真正形式,而许多诗是用这些模型铸就的却是事实。这些模型是每民族经过悠久历史所造成的,每个民族都出诸本能地或出诸理智地感觉到叫做“诗”的那一种文学需要经过这些模型铸就。这根深蒂固的传统有没有它的理由呢?
这问题实在就是:散文之外何以要有诗?依我想,理由还是在内容与形式的不可分性。七律或商籁之类模型的功用在节奏的规律化,或则说,语言的音乐化。情感的最直接的表现是声音节奏,而文字意义反在其次。文字意义所不能表现的情调常可以用声音节奏表现出来。诗和散文如果有分别,那分别就基于这个事实。散文叙述事理,大体上借助于文学意义已经很够;它自然也有它的声音节奏,但是无须规律化或音乐化,散文到现出规律化或音乐化时,咏叹情趣,大体上单靠文字意义不够,必须从声音节奏上表现出来。诗要尽量地利用音乐性来补文字意义的不足,七律、商籁之类模型是发挥文字音乐性的一种工具。这话怎样讲呢?拿诗和散文来比,我们就会见出这个道理。情趣的成分就逐渐超出理智的成分,这就是说,它逐渐侵入诗的领域。散文没有固定模型做基础,音节变来变去还只是“散”;诗有固定模型做基础,从整齐中求变化,从束缚中求自由,变化的方式于是层出不穷。这话乍听起来似牵强,但是细心比较过诗和散文的音乐性者都会明白这道理是真确的,诗的音乐性实在比散文繁复,正犹如乐音比自然中的杂音较丰富繁复是一个道理。乐音的固定模型非常简单一一八个音阶。但这八个音阶高低起伏与纵横错综所生的变化是多么繁复!诗人利用七律、商籁之类模型来传出情趣所有的声音节奏,正犹如一个音乐家利用八音阶来谱成交响曲。新诗比旧诗难做,原因就在旧诗有“七律”、“五古”、浪淘沙”之类固定模型可利用,一首不甚高明的旧诗纵然没有它所应有的个性,却仍有凡诗的共同性,仍有一个音节的架子,读起来还是很顺口;新诗的固定模型还未成立,而一般新诗作者在技巧上缺乏训练,又不能使每一首诗现出很显著的音节上的个性,结果是散漫芜杂,毫无形式可言。把形式作模型加个性来解释,形式可以说就是诗的灵魂,做一首诗实在就是赋予一个人形式与情趣,“没有形的诗”实在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许多新诗人的失败都在不能创造形式,换句话说,不能把握住他所想表现的情趣所应有的声音节奏,就就不啻说他不能做诗。你的诗不算成功一一恕我直率一一如同一般新诗人的失败一样,你没有创造出形式,我们读者无法在文字意义以外寻出一点更值得玩味的东西。你自以为是在做诗,实在还是在写散文,而且写很不好的散文,你把它分行写,假如像散文一样一直写到底,你会觉得有很大损失么?我喜欢读英文诗,我监别英文诗的好坏有一个很奇怪的标准。一首诗到了手,我不求甚解,先把它朗诵一遍,看它读起来是否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声音节奏。如果音节很坚实饱满,我断定它后面一定有点价值的东西;如果音节空洞零乱,我断定作者胸中原来也就很空洞零乱。我应用这个标准,失败的时候还不很多。读你的诗,我也不知不觉在应用这个标准,老实说,读来读去,我就找不出一种音节来。因此,我就很怀疑你的诗后面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说的话。从文字意义上分析了一番,果不其然!你对明月思念你的旧友,对秋风叶落感怀你的身世,你装上一些貌似漂亮而实俗不堪的词句,再“啊”地呀地几声,加上几个大惊叹号,点了一行半行的连点,笔停了,你欣喜你做成了一首诗。
朋友,恕我坦白地告诉你,这是精力的浪费.我知道,你有你的师承。你看过五四时代作风的一些新诗,也许还读过一些欧洲浪漫时代的诗。五四时代作家和他们的门徒勇于改革和尝试的精神固然值得敬佩,但是事实是事实,他们想学西方诗,而对西方诗根本没有深广的了解;他们想推翻旧传统,而旧传统桎梏他们还很坚强。他们是用白话写旧诗,用新瓶装旧酒。他们处在过渡时代,一切都在草创,我们也无用苛求,不过我们要明白那种诗没有多大前途,学习它很容易误事。他们的致命伤是没有在情趣上开辟新境,没有学到一种崭新的观察人生世相的方法,只在搬弄一些平凡的情感,空洞的议论,虽然是白话而仍很陈腐的词藻。目前报章杂志上所发表的新诗,除极少数例外,仍然是沿袭五四时代的传统,虽然在表面上题材和社会意志有些更换。诗不是一种修辞或雄辩,许多新诗人却只在修辞或雄辩上做功夫,出发点就已经错误。五四时代和现在许多青年诗人所受到的西方诗影响,大半偏于浪漫派如拜伦、雪莱之流。他们的诗本未可厚非。原因很简单,浪漫派的唯我主义与伤感主义的气息太浓,学他们的人很容易作茧自窒,过于信任“自然流露”,任幼稚的平凡的情感无节制地无洗炼地和盘托出;拿旧诗来比,很容易堕入风花雪月怜我怜卿的魔道。诗和其他艺术一样,必有创造性与探险性,老是在踏得稀烂的路轨上盘旋,决无多大出息。我对于写实主义并不很同情,但是我以为写实的训练对于青年诗人颇有裨益,它可以帮助他们跳开小我的圈套,放开眼界,去体验不同的人物在不同的情境中所有的不同的生活情调。这种功夫可以锐化他们的敏感,扩大他们的“想象的同情”,开发他们的精神上的资源。总而言之,青年诗人最好少做些“泄气”式的抒情诗,多做一些带有戏剧性的叙述诗和描写性格诗。他们最好少学些拜伦和雪莱,多学些莎士比亚和现代欧美诗。
最后新诗人常喜欢抽象地谈原则,揣摩风气地依傍门户,结果往往于主义和门户之外一无所有。诗不是一种空洞的主义,也不是一种敲门砖。每个新诗人应极力避免这些尘俗的引诱,保存一种独立的精神,死心踏地地做自己的功夫,摸索自己的路径,开辟自己的江山。大吹大擂对于诗人是丧钟,而门户与主义所做的勾当却只是大吹大擂。朋友,这番话,我已声明过,难免是在热兴头上泼冷水。我希望你打过冷颤之后,可以抖擞精神,重新做一番有价值的事业!
发表于 2014-7-18 01:34:50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了,谢谢提供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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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8 09:03:20 | 显示全部楼层
学习学习谢谢分享 向灯火兄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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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8 09:22:09 | 显示全部楼层
着名美学家、文艺理论家、翻译家。
  朱光潜,笔名孟实,安徽省桐城县人。我国现代美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之一。他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美学成为一门独立的科学,是在近代。王国维、蔡元培、鲁迅、周扬等为我国现代美学的发展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但是直到20世纪三十年代,美学还没有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这时朱光潜写的《文艺心理学》、《谈美》、《诗论》等专着,具有开拓意义。这些着作对西方美学思想的介绍是较为详备的,对于美学基础知识、基本观点的阐述也较系统。《文艺心理学》从美感经验的分析开始,深入到美的本质的讨论,然后联系艺术的起源和艺术的创造,最后阐述美的范畴。书中还将西方现代美学的流派、观点,纳入各章加以介绍,旁证博引,沟通中西。

朱光潜的名言

  ■ 志气太大,理想过多,事实迎不上头来,结果自然是失望烦闷;志气太小,因循苟且,麻木消沉,结果就必至于堕落。 ――朱光潜
  ■ 有些人天资颇高而成就则平凡,他们好比有大本钱而没有做出大生意,也有些人天资并不特异而成就则斐然可观,他们好比拿小本钱而做大生意。这中间的差别就在努力与不努力了。 ――朱光潜
  ■ 消遣就是娱乐,无可消遣当然就是苦闷。世间喜欢消遣的人,无论他们的嗜好如何不同,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有强旺生命力。 ――朱光潜
  ■ 正路并不一定就是一条平平坦坦的直路,难免有些曲折和崎岖险阻,要绕一些弯,甚至难免误入歧途。――朱光潜 中华励志网
  ■ 问心的道德胜于问理的道德,所以情感的生活胜于理智的生活。 ――朱光潜
  ■ 正路并不一定就是一条平平坦坦的直路,难免有些曲折和崎岖险阻,要绕一些弯,甚至难免会误入歧途。――朱光潜
  ■ 中国的问题,并不全是因为制度问题,大半是由于人心太坏。――朱光潜
  ■ 慢慢走,欣赏啊!――朱光潜
  ■ 不完美才是美。――朱光潜
  ■ 人要有出世的精神才可以做入世的事业。现世只是一个密密无缝的利害网,一般人不能跳脱这个圈套,所以转来转去,仍是被利害两个大字系住。在利害关系方面,人己最不容易调协,人人都把自己放在首位,欺诈、凌虐、劫夺种种罪孽都种根于此。――朱光潜
  ■ 我像离家的孤儿,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恢复了青春。――朱光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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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8 11:56:52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一下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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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8 14:52:55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了,谢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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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8 16:30:36 | 显示全部楼层
俺学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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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8 18: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佛版说得对,境界所致,方出好诗。写诗时的境界别人是体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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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9 06:20:1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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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9 13:03:1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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