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渔阳居士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出自《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

   ＜一＞      

   Yoyo比我们大一岁，因为高复了一年，为的是能和男友Turbo在一起，结果却事与愿违，仍然无法考入Turbo所在的那所学校，所幸的是，两地相差不远，只有二个小时的车程，于是，往返两地的车上时常可以看见Yoyo的身影，为的只是周末的相聚。
   Yoyo每次去的时候只能偷偷地溜进Turbo的宿舍过夜，小心翼翼地躲着宿舍楼的管理员大爷，如果被抓着，Yoyo倒是没什么，但Turbo是免不了要受罚的，可是，以Yoyo的性格倒是情愿自己被罚的，在她心目中，Turbo是她的神、她的一切，不可有半点的瑕疵，哪怕只是半点。可是后来，还是被抓住了，Yoyo对着大爷声泪俱下，才终于逃过了一劫，哦不，应该是说，终于让Turbo逃过了一劫，Turbo的室友对平日有些怯弱的Yoyo一下子刮目相看，悻悻地说：关键时刻还真是起作用哦！
   自那件事后，Yoyo和Turbo都觉得应该租一间房子住比较方便，于是花了两个周末的时间终于找到一间比较合适的房子。房子离学校很近，基本是一个通间，另有两个极小的房间作厨房与卫生间用，Yoyo很自得其乐地说：Loft，不是很流行！Turbo笑笑，看到窗外一片阳光明媚。据Yoyo后来说，那时她觉得，Turbo的笑容比阳光更灿烂、更温暖。
   有了房子后，两人的经济问题明显比以前紧张多了，不得不做一些家教、促销什么的零工贴补，见面的机会反而对以前少了，可是，他们却很开心，因为自己租房子让他们住得很安心，住得很自在，也住得很有情趣。有时Turbo 出去做零工时，Yoyo就会把房间打扫干净，做满一桌的菜，等着Turbo回来，虽然算不上美味，可每次Turbo都吃得津津有味，有一次，Yoyo炒菜时放了两回盐，等做完了一尝才发现，正打算要倒掉时，Turbo回来了，把菜吃了个精光，Yoyo突然哭了起来，她说，她有一种家的感觉，她觉得可以和Turbo长相厮守是一件再美妙不过的事了，哪怕他们的生活平淡无奇。
   那时候，我们觉得，Yoyo可能是最早结婚的一个。
   Turbo毕业了，成绩优异的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他提出换一间更好的房子，Yoyo却难得一次的没有接受Turbo的意见，因为她觉得那里是值得他们留恋的地方，她舍不得就这么快放弃了。但是随着Turbo事业的发展，这个小房子不再适合居住了，他们终于还是搬出了那个最初的温馨小屋，住进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楼里，但是Yoyo说，她还是喜欢以前那个小屋，虽然简陋，却过得快乐。后来我知道，Yoyo时常一人在公寓里等Turbo等到半夜。
   紧接着，Yoyo也到了最后的毕业论文时期，忙于论文的Yoyo不得不减少了去Turbo那里的次数，而忙于事业的Turbo也很少打电话来，后来几乎是没有，Yoyo打了几次都只是语音提示，我们猜测着原因，可是谁也不敢说出口。
   终于，Yoyo沉不住了，丢下论文，直奔Turbo那里，可是，这一走，没有再回来。眼看就要答辩，却仍然联系不上Yoyo，我只好赶到那里去找Yoyo，我寻着地址找到了那所公寓，却已是人去楼空。从房东那里，我知道原来Turbo选择了BOSS的女儿，放弃了相濡以沫四年、也许更久的Yoyo，据房东说，那天Yoyo赶到时，Turbo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封信请房东交给Yoyo，Yoyo看完信，在空无一人的公寓里待了三天，终于在第四天的清晨离开，不知去向。我请求房东让我看看公寓，也许会有一些线索，房东无奈，打开了公寓门，我看到空空的房子里什么都没有，我想象着Yoyo是如何在这样的房子里待了三天的，想着想着快要窒息。
   Yoyo就这样消失了，从此查无音讯，四年后，Turbo意外地收到了Yoyo的信，信里只有一张Yoyo穿着婚纱的照片，而照片背后写着这样一句话：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与其天涯思君，恋恋不舍，莫若相忘于江湖。
＜二＞

   林苑是我们中间最有志向的，她一直朝着出国留学的方向前进着，所以，想做她的男友，必须有上进心，程守一就是一个合格的人选。因为这个共同的志向，两人的约会地点通常是图书馆，而约会的道具往往是书。
   当然，再沉闷古板的人也会有浪漫的一刻，比如他们偶尔也会去校门口的书吧，点上两杯咖啡，借一本书，侧着头一起看，外人是不知道这中间的快乐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心里甜蜜。其实正如林苑说的，浪漫不在于情式，而在于内心的感觉，就算只是在图书馆对坐着学习，也是令人觉得浪漫无比的，因为那一刻，内心有一种并肩作战的幸福。
   毕业的时候，没有意外的，两人都获得了出国留学的机会，遗憾的是他们一个在英国、一个在法国，英吉利海峡成了一个不长又不短的阻隔，E-mail代替了鸿雁传书，在这个讯息飞速运转的时代。
   林苑偶尔会通过E-mail与我联系，说说最近的情况，内容很锁碎，印象最深的，是她时常用到一个词――寂寞，她说她从来不觉得寂寞原来可以如此咄咄逼人，仿佛把周围的空气都抽干了，时常令自己有一种不能呼吸的错觉，她曾经以为不断学习中的自己是不会感觉到寂寞的，因为她没有时间去感觉，可是她渐渐发现，寂寞并不需要感觉，因为它根本就无处不在。
   因为平时用到英语的机会比较少，与林苑通邮时就会偶尔用上一两句，林苑却一直坚持用中文，因为她说，如果再不写点中文，她恐怕连自己的名字都要不会写、不会念了。
   她，是真的寂寞。
   林苑有时会谈到男友程守一，但多半都是一些互相勉励学习的事，我问她既然寂寞为什么不去找他，林苑说不想做他学业上的负担，也没有时间去，除了学习，还要自己半功半读来赚生活费，而节假日或有空闲的时候，中国留学生同盟会又会邀请她参加一些活动，她觉得可以与同肤色同语言的人交流，似乎比见程守一更有吸引力，她知道他们的关系正在被英吉利海峡吞噬，这道海峡已不仅仅是地理上的障碍，渐渐的，变成一种心灵上的障碍，越来越深，越来越远，越来越深远。只是，他们谁也没有勇气放弃对方，因为他们仍然相信是爱着对方的，只是这种爱的意味已有些空泛，仿佛只是演一出戏给别人看，而不是生活中真真实实的存在，程守一在林苑的心目中有些渺无踪影了起来，那份原本很实在的拥有感已经虚浮茫然。
   “寂寞的时候，用最真实的快感来填充，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林苑这样对我说，但她没有告诉程守一。可是，要说的总是要说的，林苑终于在毕业前夕的通邮中说了出来，没想到，程守一也是。原来，他们都寂寞，他们都在等待着说出背叛的那一刻。
   谁也没有料到因为“留学”志向而走到一起的林苑和程守一，最终却因为“留学”而分道扬镳，这是一种嘲笑，还是一种无奈。其实，吞噬他们的并不是“留学”，而是无尽的寂寞与孤独，在距离面前，并肩作战的幸福感只是一个羸弱的信仰，终于在真实的拥抱前化为乌有，荡然无存。
   然而，他们的寂寞也来自于彼此坚守的制约，他们相信距离不是爱情的阻隔，所以他们坚持着不背叛、不遗忘，但是，欲望却如打家劫舍的强盗将他们的身体占领，这样说来，也许背叛与遗忘也是一种出路……
   相濡以沫只是一个令人怀念的中转站，相忘才是真正的终点，虽然残忍，却真实。

＜三＞

   阿左是一个不会自己去寻找爱情的人，她就像一只笼中的小鸟，不懂得振翅高飞，然而，或许这样是好的，当她放心地等待着家人的安排时，她可能离那些弯路远一些。毕业后一年，我收到了阿左的结婚请柬，Yoyo不见了，林苑出国了，也只有我可以参加婚礼。
   婚礼很热闹，阿左很美，我看着穿着婚纱的阿左，扪着心想，是不是每个新娘都可以在这一刻变得很美？然后，眼中的阿左慢慢变成Yoyo、变成林苑、变成自己的样子，只是，我们都不能拥有阿左那温婉的微笑，像一朵优雅的百合，柔柔地绽放着。我想像着阿左在婚后如何相父教子，如何柴米油盐，一派贤妻良母的样子，就笑了起来，在周围一群陌生的笑脸中。一年后，听说阿左生了一个可爱的宝宝。
   只是上天不喜欢给人太多的幸福，阿左的丈夫突然被宣布患了绝症，这个幸福的家庭从此脱离了幸福的轨道，向不幸驶去，而我知道这些，是在葬礼上。
   阿左比我想像中的坚强，任谁经过这一年多的折腾都会坚强起来的吧。陪阿左回到家中，与她对坐着，不知该说些什么，结果还是阿左先开口了：
   Karena，我一直觉得自己可以做好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就算当知道他患了绝症时，仍然是这样认为的，但是，这一年多来，我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他，一边照顾宝宝，心平气和地做着一切的时候，我发现原本对他的爱正在一日一日地变成怨恨，与日俱增，当他现在终于走了之后，自己反而是松了一口气，也许……我一直都不是一个贤妻良母，我只是一个贪婪地想拥有幸福的女人，所以，当原本的幸福变成不幸之后，我终于在生活的严行拷打下御下了伪装，我想抛弃这个不幸……
   我看着阿左，依然是温柔的样子，但内心却已经是寂寞无比了吧，我没有对她说什么安慰或为她脱解的话，因为我知道，她并不需要谁来原谅她的背叛与负罪，她只是想说出心底的一些真话而已。我拍拍阿左的肩，朝她微微一笑。
   然后，阿左的小姑来了，她和阿左说着以后一起照顾宝宝的事，让阿左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出来，可以一起解决，我想，她真正要说的话其实是希望阿左永远都做他们家的媳妇，把心留给她那已过逝的哥哥。
   妹妹，我知道你爱你哥哥，希望我可以永远想着你哥哥，不再嫁人，但是，我也希望你可以理解，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我没有想到阿左会如此直接了当地说出来。我看着她们两人沉默了许久，然后，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阿左的脸上。
   作为一个女人，我可以理解你，但是作为一个妹妹，我不得不这样做。
   阿左的小姑留下这句话后，离开了。
   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早告诉她实话的。
   总是要说的，不是吗？
   把心一辈子留给一个人是不容易的，更何况一个已经不在了的人，这样寂寞的守候不是凡人可以做到的，但是，我们毕竟只是凡人，阿左是，我是，很多人都是。
   我们因此而忘记着彼此，但并不代表我们没有爱过、没有坚持过、没有守护过，不是吗？

四〉

   “……愿这一秒，和你就这样老掉，最终不再有心跳，人别了仍然在笑。”我一直很喜欢他的歌，甚至是如今这些并不受大众瞩目的歌，反而更能让我听得入心，其实，究竟只是喜欢听歌，亦或有其它，已经很难说清，也许我喜欢的是看一个王者的老暮，因为这里面有一种守候与执着的意味。
   说起来，这个家庭幸福美满的男人似乎不曾有出轨的举动，这一点让我有些忌妒，忌妒的并不是那个得到他忠贞的妻子，忌妒的是为什么他不能出轨，但是如果他真的出轨了，自己恐怕又会惶恐不安的。说到底，我是一个渴望忠贞却又曾经践踏过忠贞的人，因为，我爱过一个有妇之夫，这是一个多么俗套的故事，却是一个让自己陷落的事实。
   从家教老师到情妇，是一种升级还是一种降级？这种见怪不怪的过程似乎是很多情妇都会走的一条路，我这条路唯一不太一样的，是他的妻子并不担心与在意我这个情妇的存在，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的终点始终是她，她无所畏惧地握着丈夫的忠贞在手中，这样就够了。听起来很好笑是不是，明明是已经出轨了，怎还会有忠贞？其实也不难理解，无论男人拈花惹草、朝秦暮楚，但他始终只把归宿交给一个人，这就是忠贞，这是男人与女人不同的忠贞，与肉体无关。那么，我为何可以容忍自己跟随这个男人，我只能将其归咎于爱，否则，岂不是显得很卑贱？当我这样为自己的行为定义了之后，心里似乎好过了许多，也有些理直气壮了起来，但我始终无法向他要求什么，何必去做徒劳无功的事，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可以在他身边待这么久，即使毕业之后离开了这座城市，我们仍然会在某个地方幽会，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四年，终于在参加完阿左丈夫的葬礼后决定结束关系，那一天，我最后一次依畏在这个男人怀里，内心却空洞得什么感觉也没有。
   第二天飞机把我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却遇着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那个抛弃Yoyo的人Turbo，他告诉了我一个可怕的故事，他的妻子，那个富家女竟然杀了他们的亲自女儿，然后自杀了，因为Turbo在收到Yoyo的照片后，给女儿取了个名字，叫Yoyo，这让他妻子忌妒得连母爱都抛弃了，最终导致了惨剧的发生，我一时竟同情起这个男人来。
   让我给你生个Yoyo吧？
   Turbo怔怔地望着我，半晌，点了点头。
   几天后，我和Turbo去医院做人工受孕，这是他提出来的，因为他觉得这样比较没有罪恶感，我塞了一个大红包给医生，9个月后，孩子出世了，是个女孩。Turbo抱着孩子的时候，有一种心满意足的表情，他抬头看我，犹豫了一下，说：嫁给我吧？
   我摇摇头。
   是因为嫁给我会有罪恶感吗？
   也许吧……我掀了掀嘴角，望向窗外。
   一个星期后我离开了这座城市，火车起动的时候，我看到窗外Turbo的脸上有一些不舍的表情，也许是因为孩子，但是，我却害怕看到她，因为她有着一双和她父亲一样的眼，那个我用青春跟随了那么久的人。
   自那以后，我对Turbo抛弃Yoyo的埋怨，一下子被自己欺骗的罪恶感所取代，然而，恨自己比恨别人更累。
   如今，我听着歌，想着这些曾经发生过的事，终于承认，我一直等待的就是这句话：愿这一秒，和你就这样老掉，最终不再有心跳，人别了仍然在笑。
   只是现在也好，反正说与不说，都不能一辈子，不如就这样也好。


五〉

   终于，与所有人都失了联络，这个世界仿佛换了一个天，原来时间真的可以带走一切，汪汪江海，翻滚上来的潮水每一浪都是新的，而那退去后的一浪终究是在新浪中碎得四分五裂。
   就让你、我、她/他，在茫茫人海中，随波逐浪，忘了彼此，直到永远。

后记〉

   会写这样的文章，完全是因为这个标题：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最先看到这句话并不是在典故中，而是在作为电影《江湖》的宣传语中，在等待这部电影的过程中，已渐渐对电影本身失去了最初的兴趣，唯有这句话久久不能忘怀，于是，就有了这个文章。文章中的每一个故事都是在写的时候最终完成的，而每一个故事中的人物名字也与《江湖》有关联，Yoyo和Turbo是电影中角色的名字，林苑和程守一是电影中演员的名字，而阿左是电影中角色名的变异，只有“我”用了自己的名字，其实一开始并没有想套用的，但想名字始终是自己懒于做的一件事，所以就变成这样了。虽然文章中“相忘”的主题更多的表现在爱情故事中，但其实给自己最大触动的是同窗友人之间在时间与空间上的远离，说到底，人与人之间，无论是亲人、友人、情人、仇人……都终有“相忘”的一天，然而，说是忘，却是另一种记，“忘了彼此，直到永远”有时候比“记到永远”更不容易，但是过去的事情，终究只是一幅裱了框的画，美与不美，都只是一种凝固，或许有人可以体会出画中的流动感，但作为画本身始终都只是一种停滞不前的表现，我们没有马良的神笔，那么，就让它哭在框中、笑在框中吧……

米丫大

好长呀
先留着
谢谢楼主

天才鹦鹉

支持一下!

渔阳居士

内容不错阿。

1马力

与其在茶馆里受困,互相吐着泡沫，想让对方存活，不如在青鸟书房里安静地读书,互不认识.

好一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呵呵哈,楼主文章冗长,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渔阳居士

唉！怎一个情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