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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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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22 18:58: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有时,同情心很可怕。
说这话的是我的大师兄,大学同窗、同寝。当我终于明白他说的意思时,我真切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分量,甚至有些残酷。

去年五月,我到杭州参加图书展销会,想顺便看看分别十余年的师兄。电话打过去,空号。也难怪,这么久不联系了,换号也正常。两天的工作一天就办完了。归程是事先预定的,尚有一天多的时间。我去了社科院找他,接下来的事却让我难以置信。

他一年前辞职了。
他单位的人先是把我问个底掉儿,知道我是他的同学后又一问三不知。这种冷淡甚至敌意让我不解,难道他“腐败”了?他可是这个单位的副职领导。

越是不解越想探明究竟,给其他几个同学打了通电话,终于联系上了一个和师兄同城的学弟。晚上,学弟如约而至,我们去了岳王庙附近的一个小店。席间,我总算了解了一个大概。

大师兄还真的陷入了一个桃色事件,他和一个考到他单位的女硕士好上了。接下的事情同此类事件的结局差不多,老婆闹、领导找、对手笑......,那女的先辞职走人,他离婚后也辞了职。“可惜了,他可是最有优势的副厅后备干部。唉,执迷不悟啊!”学弟道。

“那他现在怎么样?有消息吗?”我问。
“养花,”他叹口气,“在莫干山,孤家寡人。”
“没和那个女的结婚了?”
“哼!”学弟顿了一下酒杯,“气就气在这儿,那女的把他甩啦!”

看来,师兄到底没玩出什么花样来,也是落了俗套。他曾是我们班的骄傲,曾经有那么多本系和外系的女生追求他。怎么岁数大了反倒把持不住?

那晚,我思前想后,又和几个同窗兄弟沟通了一番,大家虽然对师兄的变化说法不一,但一致要求我去看看他。我致电票务中心把航程延后一日,又给学弟打了电话。
“行。正好我明天要去德清办事,顺路捎你过去。”

吃罢早餐,我们启程,学弟自己开车。两个小时后进入德清县城,又向西开了一个半小时,
莫干山的秀美与富足呈现在眼前。终于,我们在一处竹林掩映、白墙乌瓦的村落前停下。

“我就送你到这里,不是不想见他,而是怕他尴尬。”
“看见没,那半山处就是,你提王大夫就能找到他。”
“回来你不必担心,他会安排的,到杭州给我打电话。”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10-12-24 13:09:49 | 显示全部楼层
学弟开车走了,返回德清县。我的心情沉甸甸的,像半山处竹林里没有散尽的雾气。
这个村子被夹在南北两座山丘之间,只有一条东西走向铺着青石板的小街,大多数房屋分布在街的两侧。我下车的地方是一座普通的涵洞桥,小溪从底下流过,村里的街路也由此拐向了省道。

往村里走可以看到一条小溪沿着小街的北侧向东流去,溪水清澈见底。街路北侧的民居家家都搭起一座小桥,跨过溪流。桥的样式五花八门,有石头的、木头的和竹子的,在绿树浓荫的掩映下煞是好看。

我走了半里地,遇见一个老头儿,黑瘦黑瘦的,肩扛一根竹杠,顶端缀着一只竹篓。老头儿走路的姿态很有节奏的摇摆,像是在跳舞。我说王栋在哪?老头儿摇头。我说王大夫,老头儿咧嘴笑了,露出一嘴黑牙。他叽了咕噜说了半天,我一句没听懂。后来,他指了指北面半山处,我点头继续前行。

就在我气喘吁吁拾阶而上,来到一片竹林前,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跑下来。我说,王大夫家在哪?男孩儿定睛看了我一眼,转身往回跑。
“大大!大大!”

转过竹林,出现一片空地。一幢两侧带有耳房的老房子和一幢黑森森的木质房屋。两颗奇高的不知名的秃毛掸子似的树,看起来鹤立鸡群。树下一簇花坛,几株紫薇在怒放。

男孩儿牵着一个人从中厅敞开着的门里出来,用手指向我。没错,是王栋。雪白的衬衫,袖管挽到肘弯处,这是他的标志。
“我的天!老幺(我排行最小)!”,他大叫着向我跑来,伸出了双臂,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那一刻,我感觉眼眶湿润了。

“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找来的?”他把我推开问道。
“思明(学弟)带我来的。”
“他人哪?”
“他去德清办事。”
“这小子,来了怎么走了?”我没吱声。
“你小子可发福喽,在校时你可是运动健将。”

小男孩儿笑嘻嘻地看着他把我引进中厅,跑开了。中厅有些昏暗,一只长长的条案前摆放着两把官帽椅子,中间是一张方桌。王栋忙着沏茶,招呼我坐下,还自顾自地说着什么,我的眼睛却开了小差。条案上方的墙上悬挂着两幅镜表的长联,定睛一看,是郑燮的《六十自寿》。我记得这幅联曾经挂在我们寝室他床铺的墙上,只不过那时是硬笔书法。

“怎么样?我的书法还行吧?”他顺着我的目光道。严谨的魏碑体,苍劲有力,有点赵之谦的风格。
“还真给你练成了。请教,墨宝字资几何?”
“区区五十文钱。”王栋抚案大笑。

落座后,他递过一茶盏,道:“正宗的‘莫干黄芽’。”茶色淡黄,入口绵软,回甘清香。好茶!
“对了,你怎么成了大夫?别是蒙古大夫吧?”
“差不多吧。你知道我是中医世家,本来我父亲让我秉承家传,”
“可我偏偏习文,但自幼耳熏目染,虽大病难测,小病尚可开方抓药。”
“不过,”他指了指东侧的耳房门,“我可是有行医执照的。”果然,门旁挂着一张《中医(药)出师合格证书》。

“长本事了。”我上前查看。
“这种合格证书并不是科班毕业考试的那种,我是参加了师承和确有专长类的考试。”
“思明跟你说了吧,我搞药材种植,顺便给村民看看小病。”王栋道。
“思明说你种花。”
“这小子是对我有看法,花也种,药也搞。”王栋笑了笑。
“别说我了,老五、老七他们怎么样?”
我简单“汇报”了我所在城市的几个兄弟的情况,王栋没有插嘴,静静地听着。

“对了,咱班那个校花怎么样了?”他笑道,“我记得,你可是被弄得神魂颠倒的。”
“去世了。前年,乳腺癌,发现时已经扩散了。她当了附中的副校长。”
沉默。我知道,这样的沉默让我们一下子就回到了大学时代,能瞬间抓住几丝残断的记忆,她的风姿绰约曾经让多少个“我们”浮想联翩哪。

“我听说她最终还是嫁给了英语老师,叫......”
“徐哲。”
“对,徐哲。还在咱们学校吗?”
“在,去年援藏了。葬礼的时候还见过,本来我们几个一肚子怨气,特别是徐媛。可见到他就都消了。你知道,他大不了我们几岁,但头发都白了。”王栋叹了口气,瘦削的脸庞有些苍白。他轻轻的咳了两声。

“徐媛还好吧?”徐媛是王栋的追求者之一,苦恋四年。
“富婆。两家大型图书超市、一间文化策划公司。对了,她可是豪门新寡,怎么样?”
王栋笑着摆摆手:“当初我俩的想法就冲突。她老公也......”
“离了,两次。她自称是‘婚姻多动症患者’,总说是你造成的。”
“冤枉!‘枯木前头万木春’,我朽木一根,何足道哉。”

“大大!大大!”小男孩儿又跑来了,“我妈问你在那吃饭?”
“回去告诉你妈,有贵客到,炒几个菜送到这儿来。”男孩儿“嗯”了一声跑了。

“这孩子谁的?”我忍不住问,这两天我可是经受太多的刺激。
“你别瞎想,孩子的爸是公司的雇员,到杭州送货去了。平时呀,我就在他们家搭伙。”

我突然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一阵沉默。此时,天已过午。附近的竹林沙沙作响,微风习习,很是凉爽。那竹林像是一根根巨大的绿色羽毛,摇曳生姿。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王栋轻轻的说道。我有些尴尬,头一次在他面前感到不自在。
“辞职是怎么回事?”我试探着问。
“你小子不老实。你的潜台词至少应该是‘为什么要辞职?’接下来,就要引申到‘怎么会闹到非辞职不可?’我说对了嘛?”他有些咄咄逼人。
“那是你太敏感了。”

王栋端起茶杯示意我喝茶,“思明那小子没少说我吧?”
“他只是觉着你可惜了。”
“道不同啊。五年前,我也这么想。仅仅五年,就五年,我......”他指着胸口,嘿嘿一笑,“大彻大悟啦!人的想法可以慢慢形成,但环境的改变却是一瞬之间的事。”
“我现在很好,活得踏实,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他停顿了一下,看向门外。
“想想以前,争名逐利,上下逢源,患得患失,如履薄冰......,很累!”
“不都这样嘛!谁也不能超脱物外呀。”我感觉他在敷衍。
王栋摆摆手,道:“老幺。你是知道我的出身,绍兴一个小镇的中医世家。我虽没有‘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但始终抱着‘独善其身’的志向。”
“像我这种既无背景又无银两的书生,能在三十岁上干到副处级,我很知足。”
“可以后的十年,我感到很累,喘不上气来,忒憋得慌!”他冒出一句东北话。
“有人说我清高,恃才傲物。对上不能摆正位置,对下不能端正态度,浑身净刺。五年前,领导把我挂起来了,调我到文史研究所挂职锻炼,也好落得清闲。”他把我放在地上的提兜放到西侧的柜案上,随手递过一把折扇。

“这一挂就是三年。说起这三年,我也获益匪浅,我完成了两个课题。前年,好事来了。老领导即将退休,他找我谈话,要把我调回来,意思是接他的班。可此风一出,几个和我位置差不多的人坐不住了,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呀!也是该着有事,单位进了一个硕士生,我们一个专业的,惺惺相惜呀。”

沉默了一会儿,他抬头问我:“老幺,你相信我能为一个小我十五岁的姑娘动情吗?”
我本想开句玩笑,但又觉得此刻真没什么可笑的。以我对他以往的了解,我只能摇头。

“她叫沈鸿飞。”他顿了一下,“刚才我问你郝爽(校花),你的回答让我听了心里发颤。”
“沈鸿飞也去世了,也是乳腺癌。”他从怀里掏出烟,平静地抽出一支点上。
“她是从福利院里出来的。”他指了指东边,“我把她葬在了那里。”
“这事谁也不知道,可能也不会有人想知道。一个美丽又很有才华的女子!唉,就这么一捧骨灰。”他捧起双手。

我从他平静的叙述中慢慢的了解了这一惨痛的过程。沈鸿飞是他的部下,在一个课题组。这免不了同进同出,早起晚归。我觉得,这个女子的才华真的打动过王栋的心,以至于他可能对她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关照。在那个较为特殊的时期,这种举动迅速成为了对手的利器,原来势均力敌甚至占优的局面不堪一击,看似的平衡被击得粉碎。

“那你为什么不解释?至少也应该和嫂子说清楚。”
“不可能的,周彤,就是你嫂子,她是我们一个系统的,她就不是一个能同她说清楚的人。”
“接下来的事情你可能都知道了,情况也的确差不多。老领导对我很失望,看到我大势已去,当初我身边的人也都转向了。”他苦笑了一下。
“沈鸿飞的病情突然恶化,她去医院一查才发现已经癌症三期了。她迅速辞职,我不知道去向,也不知道她病了。”他把烟熄灭了,“那时,我成了众人的笑柄。”

“其实,我是从那一时刻醒悟的。我突然想明白,我为什么还会愤怒?为什么还要自怜自爱?我不也曾为了苟利而患得患失吗?我不也曾为了前途而做过小人吗?我不也曾为了躲避责任而处处退缩和妥协吗?从严格意义讲,我不具备一个领导者的素质。这个认知结果不是简单的自我剖析,我也没那么高尚,我只是突然明白,我不适合这个角色。知道不适合只好滚蛋喽!”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时,周彤向我提出了离婚,用她的话说,不屑与我这个龌龊之徒为伍。好在我们也没孩子,很简单,我就净身出户了。离婚也让我下决心辞职,我是既不想与天斗,也不想与人斗。其实,你想想看,谁都不容易。”

“那你后来又是怎么和沈鸿飞在一起的?你俩后来在一起了吧?”我问道。
“滑头。”他又点燃一支烟,“她其实一直离我不远,只是我一直没想到。半年后,我突然想到儿童福利院,到那一看,果然在哪儿。瘦削枯槁,那么美丽的......,不到半年......”

“那是她孩童、少女时期呆的地方,虽然有些寂寞,但得病后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地方。她从前的老师当上了院长,她就在那里做了义工。”他停顿一下,“也许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开始的地方。‘鲑鱼效应’。”我知道,他说的是大马哈鱼。这种鱼在每年的七、八月间,成群结队地从外海游向近海,进入江河,涉途几千里,溯河而上,回到出生地。入江后停止摄食,寻找最理想的产卵场所,雌雄鱼交配产卵。经过长途跋涉精疲力竭的亲鱼,还要守护在卵床边,直到死亡。将近四个月,小鱼孵出。笠年春天,它们顺流而下,游向大海,继续重复它们父母的宿命。

“那时,治疗对她已经失去意义,她也拒绝治疗。我还是说服了她,带她去上海做了手术。手术是个安慰,只是尽可能地摘取癌变组织,医生说她最多可活半年。我把她接到了这里,除了去杭州化疗,她最后的时光都是在这儿度过的,她说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知道,她不爱我,只是尊敬我。后来她常常偷着哭......,多数时就坐在那儿,”他指了指门外的花坛,“盖着毯子,打开笔记本电脑写东西,写着写着就睡着了。”

“有一天,我从杭州回来,看见她安静地躺在那儿。我以为她又睡着了,抱起她准备进屋,却发现她已经走了。”他的声音有些缓慢、低沉,“她是那么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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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2-24 13:10:56 | 显示全部楼层
半晌,我俩谁也没言语。这时,屋外飘起了细雨,远处的精致被一层薄纱似的雾水笼罩,此情此景,寂静而又忧伤。

“山区就是这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王栋站起身走向门外。我这才发现,一个年轻的妇人领着那个男孩儿正绕过竹林走过来,她一手提着一个竹篮,一手撑着一把黄亮的油纸伞。男孩儿顶着雨在前面跑,妇人低声呵斥着。
王栋在廊檐下接过竹篮,转身给我介绍:“这是小黄,这是我同学张昕,长春来的。小黄的菜烧得顶好,你小子有口儿福了。”小黄有些不好意思,她又把竹篮接过去,放到方桌上打开,转眼端出四盘菜,色香俱全。

“你们先喝着,一会儿我再把主食送来。”小黄细声软语。她收拾起竹篮,拽找那孩儿要走。我想起在图书展上给女儿买的图书,就从包里挑了几本递给孩子,男孩儿的眼睛立刻放光。
在妈妈的催促下,孩子恭恭敬敬地给我行了一个礼。这孩子也太懂礼貌了!王栋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

王栋去里屋拿出杯盘碗筷,又拿出两小坛打着泥封的酒来。“老家的花雕。我这儿可没有东北白酒。”他笑着道。他去掉泥封,斟了两杯。酒色橙黄清亮,酒香馥郁芬芳。我忍不住尝了一口,酒味甘香醇厚。我记得在校时,他每次放假回来,都会带一些,不过那时我们哥几个都觉着不过瘾。

“这不就是你们浙江的黄酒嘛,怎么叫‘花雕’?”
“花雕酒又名状元红和女儿红,相传古时我们老家的人都会酿,有时送人因为盛酒的器皿不够精细,不被重视,就请人烧制一些外面雕有龙凤、花草、鱼鸟的瓦罐或土罐,因此得名。”

“来,尝尝这道腊味竹笋,这可是此地的名菜。我认为,莫干山的笋干和笋衣是最好的,具有很高的药用价值。”又来了,在校时他就爱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同中医药理联系一番。不过这菜的确不同凡响,滑润香脆,清爽宜人。

“你小子这次来有何公干?可盘桓几日?”
“公干已毕,到你这儿是专程,明晚即返,后天早上的班机。”
“多住几天嘛,我陪你游一下莫干山,看看剑池、芦花荡、龙潭、试剑石......”
“都忙,都忙。”我拦住他,“能看到你足矣。今天我和你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你小子!”他的眼圈微红,“你是这两年第一个来看我的人。来,干!”我们一饮而尽。

那天下午,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直至半晚方晴。有那么十几分钟,天际边出现了一抹红霞,紧接着夜幕垂下,坡下的村落灯火点点。我们喝光了两坛酒,王栋还要喝,我告饶了,这酒后反劲,头晕晕乎乎的。中间,小黄的爱人来过,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汉子,憨憨地笑着。他送来一些主食,我俩谁也没动。

“程老师怎么样?”我们到屋外廊檐下的竹椅上喝茶时,王栋问。程老师是我们的古汉语老师,上学时我们总上她家蹭吃蹭喝,她爱人是长影的编剧。
“脑溢血。已经不认人了,徐媛给联系了康复中心,住了快一年了。”
“唉,人生真是弹指一挥间啊!”王栋恶狠狠地把烟蒂扔向夜空。

“就这么离开单位,不后悔?”
“说实话,刚开始我是有点逃跑的感觉,想尽快远离是非之地。加上这里刚刚起步,再有沈鸿飞的病,忙得顾不上想这些。后来这里也有点眉目了,就不想那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了。其实,我这里真的很好,我很充实,关键是轻松。本来哪,我是来这里散散心,我高中的同学在德清,对了,就是有一年到学校找过我的那个老乡,在沈阳读师范的那个,陈梦稀?”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说起话来吵吵把火的。
“他呀在这有片茶园,后来就让我管了,他自己倒不来了,一切让我做主。我又增加了花卉和药材项目,这两年总算初具规模。”

从王栋轻描淡写的叙述中,我能感觉到一种无奈和失而复来的满足,这是那种只有通过重大变故之后,才能历练出来的平和与淡定。王栋在校入党,历任系学生会副主席、主席,校学生会副主席。本来他是很有机会留校任教,但他还是选择了回老家。现在,我是应该为他惋惜哪?还是应该理解他?很纠结,但却怎么也为他高兴不起来。

“老幺,我这人不适合在机关里干,那种氛围受不了,多少年了都不行。在那种‘集体无意识’的状态下,你所有的努力和真话都会被看成另类,都会变成冲突的祸因。长期以来,我自己变得很自卑,没自信。当大家不管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来劝告你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很失败,心底发凉。对了,我记得你小子不是研究过荣格吗?你应该理解这种感受。”

荣格,瑞士分析心理学的奠基人,他一生都在致力于人类心灵原始意象的深度心理学的研究。荣格分析心理学心理结构理论认为,主体的心灵有三个层次:意识、个体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而集体无意识的中心原型是“自性”,或称无意识自我,它是秩序、组织和统一的原型,是意识自我得以维系人格外在统一的基础和根据,是人们达到自我圆满与自我实现的途径。简单点说,集体无意识是指,人们抱着传统观念和道德标准,以及形成的具有普遍性的行为习惯,不管正确与否,一味无意识地盲从并自认为很有道理。有人比喻它就像一盆温吞的洗澡水,或一群凉水下锅的蛤蟆。

“我不认为我是在逃避,与其这么耗着,不如我这个‘另类’倒出地方,这样大家的气儿就都顺了。”他还是有些怨气,而这种怨气反倒流露出对过去的眷恋。
“你想的简单了,走了你一个王栋,还会出现‘张栋’、‘李栋’来。”
“算你小子说对了。说到底,这是个体制的问题,是结构调整的问题。在这方面,不做大的调整和变革,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目前,我国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会出现许多真空地带,像政治改革过缓、贫富差距拉大、政府职能滞后,还有道德诚信缺失,等等。这都需要大力调整和建立健全。”还是那个愤世嫉俗,杞人忧天的王栋。看来在社科院没白待,这种惯性思维是改不了了。
“不过哪,我现在是草民一个,只要能‘独善其身’即可,‘兼济天下’不想喽。”他自己把这个话题打住了。

“你还记不记得哲学系的宋万革?”我问。
“记得。校学生会的主席嘛,我俩搭过班子。”
“进去了,判刑11年。教唆杀人。”
“他!怎么回事?”
“他是我省出版界的红人,副厅后备都考核了。他被主管省长抽调出来到一个大型国营农场搞改制,这是个老大难的企业。三、四千职工,三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面积,负债四个多亿,几任领导班子都垮了。他不到三年,把别人办不了的事给完成了。后来,因为一个*********人员被人失手打死了,说是凶手为了取悦于他教训了那个人,结果下手重了。宋万革也的确暗示过,就一句话,获刑11年。大好的前途就这么没了。”

沉吟了一会儿,王栋若有所思地说道:“还得加强个人修养啊!个人的意志和能力再强,也必须建立在寻求大众利益的基础之上,否则强悍的作风只能给自己带来风险。这不是官话套话,他也算不得阴沟里翻船,行为使然。上学时他就听不得不同意见,德行与付出应该是成正比的呀!”

那晚,我们东拉西扯地谈了很多,从屋外谈到屋里,后来我不知不觉睡着了。我们这些同学,已经到了中年,到了成熟期,但又有多少人真的成熟了?他们在各自领域大多小有成就,成为骨干,可又有多少人知道他们每天究竟在忙些什么?中年,大概是人的一生中最为可怕的年龄段,上有老待养,下有小待教;前有事业要创,后有来者在追。所以,在这个年龄段的人,不是忙着活,就是忙着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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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2-24 13:12: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天,大清早。我被外间的谈话声搅醒了,王栋在和一个老妇人说着什么,家乡话听不懂。起来时,看到老妇人正蹒跚而去。
“醒了,”他顺着我的目光,“抓药的,肺心症。酒醒啦?”这酒还真是好酒,一觉醒来没头晕目眩的感觉。
“还真是悬壶济世呀!”我打趣道。
“那是,我不光给人瞧病,你信不信?我还会劁猪哪。”
“行。我看哪,你就继续在这儿潜心修行吧。”

在小黄家吃过早饭,我和王栋到他的“基地”转了转。除了茶园和加工车间,其他项目都是与当地农户合作。花卉以盆栽盆景、莫干山兰花等中上等花卉为主,加上街路装饰型花卉;药材是与制药企业签订的订单合同,主要种植可人工栽培的品种,有砂仁、益智、广藿香、淮山等,优良引进品种有沉香、降香黄檀。这些订单分布几十个乡镇,上千个农户。看来,这老小子干的还真是有模有样。

后来,我们来到了一处清静的土崖前,这里林木幽深,鸟鸣风清。王栋指着一处开满奇异花朵的灌木丛,说道:“沈鸿飞就葬在哪儿。”
我定睛一瞧,草木间有块半人高的石头。走近一看,上面刻着“荻庐”二字。旁边有一竖小字:鸿飞安寝。 “小沈平生痴迷红楼,故此茔取名‘荻庐’。” 半晌,沉默。

“这是什么花?好美。”我有意岔开话题。
“曼陀罗。”王栋挥手示意我离开,“古时有人拿它做麻佛散。学个新名词儿,它的花语是:不可预知的死亡和爱。”看来他还是沉浸在刚才的氛围中。
“唉,有时,同情心很可怕。”他叹口气道。我一时无语。

中午,该村村主任设宴招待我们,喝了不少酒。我感觉,王栋深受村民的爱戴,这是那种质朴的感情,那些目光都是温温的、暖暖的,我有些被感染了。每个人都叫他“王大夫”,不过,此刻入耳,我已经全然没有可笑滑稽的感觉了,而是发自内心的尊敬与感动,为这个“落魄到此”的家伙感动。

不久,我就醺醺然了,和王栋回到他的住处小睡了一会儿。醒时,天已向晚。王栋问我,真的要走。我说,家里还有很多事,以后还会来的。
“那我就不留你了。有件事让老五办一下,看看能不能把小沈的书发了,能办就办,不必强求。回头让他把邮箱传给我,我给他发电子文稿。告诉他,经费我出。写得挺不错的,我帮着改了改。这是我的一个心愿。再有看看这个能不能用上,”他拿出一张七寸的照片来。照片上是一个文弱但精致的女孩儿。沈鸿飞?我问。王栋点头。我发现后面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她就是用这个宣判我死刑的。”王栋笑着说。

“把这个替我交给程老师,”他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显然是钱,应该是一万。“算是那几年的饭资吧。”这回他很艰难地笑了笑。“我准备了一箱茶叶,‘莫干黄芽’,给兄弟们分了吧。”
“我可拿不了,还是算了吧。”
“你落伍了,我给你发过去,你把地址留下。再就是......”他从桌上拿起一个大信封,“我给你写了一副字,给你小子留个念性儿。”

随后,他送我下山,小黄的爱人正站在一辆面包车前等着我们,他快步上前接过我的包。小黄和那个男孩儿站在不远处的小桥边向我们招手,没有走过来。此刻的村子幽暗、宁静,只有远处的一处小酒馆前似乎有一些人。

上车前,王栋拽住我,抱了一下,然后推开我,挥了挥手。“走吧,常来电话。让那帮小子别怪我!”
车子动了,我觉着内心深处有块柔软的地方被轻轻的碰了一下。我的心情有些凄凉,就像是在海船上看到四周都是茫茫无际的海水时的那种感觉。回程我没怎么说话,小黄的爱人更是少语。我满脑子都是上学时的一幕幕,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回到宾馆,我拿出王栋的那副字,还是魏碑体,一副对联:
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阔处行。
我知道,这是陕西三原城隍庙大殿的楹联。王栋是在借古人之言嘱咐我吗?还是,这就是他的人生感悟?我默默的看了许久。

不到一个星期,王栋的茶叶如期而至。哥几个借机聚了一把,我把王栋的情况仔细说了,大家还是觉着有些惋惜。我给徐媛送茶叶,她杏目圆睁:拿走!没功夫喝。我还是把王栋的情况同她说了,她轻轻吐出两个字:活该。因为我找不到程老师的爱人,就把王栋让我捎的钱给了徐媛,这些事一直是她在办。这回徐媛没再说什么,叹了口气,把钱收起来。
老五收到了王栋发来的沈鸿飞的文稿。他说,此女真是有才!不过,这种纯学术的东西还得等机会。我说,王东说他出钱。老五说,得了吧,你骂我哪!不过,没有下文。

今年国庆节刚过,老五给我打电话,说王栋走了。我还没听明白,他说思明给他打电话,王栋因大面积心肌梗死去世了。

晚上,所有在长春的同学聚到了一起,从来没这么齐过。老五简单地介绍了情况,说有几百个村民为他送葬,他的骨灰就埋在了那个村子的边上。我想一定是和沈鸿飞在一起,虽然他们并不相爱,但有这样一个红颜知己做伴足矣。

老七叹口气说:“这两年,我们已经走了两个了,最优秀的,”他已经喝得眼睛通红,“我们还得好好活下去呀。”徐媛和另外两个女生先哭了起来,大家跟着默默垂泪。那晚,大家说了许多在学校的轶闻和糗事,说了笑,笑了又哭。为王栋、为郝爽,为自己,为失去的岁月......,结果,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丑态百出。

前不久,沈鸿飞的书出版了。老五在作者沈鸿飞的后面加上了王栋,他的意思我们明白。




附录:郑燮《六十自寿》联:

常如作客,何问康宁,但使囊有余钱,瓮有余酿,釜有余粮,取数叶赏心旧纸,放浪吟哦,兴要阔,皮要顽,五官灵动胜千官,过到六旬犹少;
定欲成仙,空生烦恼,只令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将几枝随意新花,纵横穿插,睡得迟,起得早,一日清闲似两日,算来百岁已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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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24 15:10:50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出楼主用心了;也看出楼主文字功底了。
不过,悲?喜?
现实?表现?浪漫?存在?批判?
批判现实中又存在理想与浪漫?
人性是单纯的高尚?还是复杂多样中对纯情与唯美有着特别追求?
待大家评说。
而自己只敢悄悄的想,想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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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2-24 20:51:35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4楼忉郎于2010-12-24 15:10发表的:
看出楼主用心了;也看出楼主文字功底了。
不过,悲?喜?
现实?表现?浪漫?存在?批判?
批判现实中又存在理想与浪漫?
人性是单纯的高尚?还是复杂多样中对纯情与唯美有着特别追求?
.......
您的问题很好,其实我是不太赞同“王栋”的生存状态,这是一种我们所不能理解和认同的妥协。还是尽量做好有平常心和不太另类的普通人吧。谢谢您的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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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2-24 21:06:57 | 显示全部楼层
回答“莺莺123”:它真的是个故事,或者说小说。其实,主人公有许多我身边人的影子。我这个年龄段的人,除了具有一定生活积累和经验,还有一种很重要的情绪:忧伤。在我们还没有老者的淡定之前,这种情绪很重要,它能让我们更加深刻地体验人生。感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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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2-24 21:09:28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柳眉儿!希望你永远快乐,同时也期待你能给予我们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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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24 22: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回 5楼(张旭新) 的帖子

呵呵,不必客气。随意讲讲而已,未必准确。
可能自己想表达的是,
理想主义害死人。
而被现实主义逼迫,无奈之后的理想主义,更会让人死后都不能瞑目!
生活如此,
那么,艺术形式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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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25 10:29:15 | 显示全部楼层
学生拜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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