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鸟

海风飞

桃叶渡，离人怨，天涯近，伊人远……”
　　
　　执红牙板的姑娘太年少，唱得随意。操琴的老者，却将一张弦拉得凄婉。茶客们闲谈着风月，或前朝遗事或乡野逸闻。
　　
　　此时桃花又开。尽管岁岁年年花相似，可是大家仍不负佳期，方圆几里的人家携美眷带儿女纷纷前来探花，紫钗红裙在花间穿行，这一季是桃叶渡最喧嚣的时候。它的美让四面风光黯然失色，好象横空出世一般，美得绝色、美得突兀。
　　
　　夜已深，桃叶渡仍毫无倦意。游船画舫泊在水中，红、黄、白、橙、紫各色灯笼在船头船尾轻摇。冷月的清辉投射在水中五颜六色的光影里，随波面摇移，现出温热的轻浮。胡琴、竹板的节奏和姑娘的小曲弥散在江岸。桃花的熏香也似成了俗物，不过是这歌舞升平中一个不可少的点缀罢了。
　　
　　桃叶渡已经不是旧日的桃叶渡了
　　
　　当初爷爷选择桃叶渡，是因为它是隐居的好去处。而且这里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天上的仙女和凡间的青年相爱，为上天所不容，仙女含恨离开青年，她的眼泪化作一泉碧水，而那个执着的青年则化作一只不死鸟，一直在水面飞来飞去，不断地清理水面的杂物，以保全碧水的清澈。有人听到它还不时地发出叫声“回来”“回来”。仙女却始终没能再回来。不知哪位受了感动发了慈悲心的，在渡头涌泉处立了个方碑“昔日横波目，化作流泪泉”。因为有情，所以千年的风沙也没有吹干她的眼泪。
　　
　　当时我年纪小，不懂得浮生偷闲，隐居的日子对天真的我来说是寂寞孤单的。如果没有那只青鸟，我的童年就不会有那样的安然快乐。我曾经怀疑那只鸟就是传说中的不死鸟，因为它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就是不倦地拣拾落在水面上的东西，即便是一根草或是一片残叶。
　　
　　青鸟只身栖在对岸的桃林里。我在自己檐下搭了个鸟巢，它只在有风雨的日子里才来住。每天早晨，晨曦还没染亮天空，它已经飞过来敲我的窗棂，然后到院子里啄食我预先备置好的谷粒。待我梳好麻花辫，我们就在如茵的岸边飞奔。有时候它追随我的脚步，有时会顽皮地飞远，然后折回来在我头顶上盘旋。我童稚的岁月洒满了长长的笑声。
　　
　　我喜欢它，把它看成是我的，对着它唱歌，对着它讲心事，对着它念书“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阳光下，它背上的羽毛在我的眼中闪亮。
　　
　　江水那麽纯净，我越来越爱临水照镜了。
　　
　　三月的桃叶渡，悄悄地绽放着美丽。桃花静静地开，岸边栖霞，水中含丹。一夜春风过后，就有了一江的桃花水。我在岸上清扫，小心地不去碰那些落花，落花有落花的美，我想把美丽留到最后。
　　
　　青鸟仿佛懂我的心思，在水面清理时，也没有拣拾上面的花瓣。我给了它我最甜美的笑容，它回报我一声响亮的长鸣。
　　
　　偶尔，它从对岸飞来，会衔一枝绽开的桃花给我，我的双眼就笑成两弯清水。
　　
　　蓝天、碧水、粉色桃花、青鸟的翅膀和它划过江面的优美弧线，我珍藏在记忆里，常常翻出来温暖自己。
　　
　　童年变成了回忆，我已经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小丫头。
　　
　　那一天，风很急雨很大，桃花还没有开尽美丽就已经纷纷凋落。
　　
　　我站在茶棚里看雨，青鸟站在我的肩上。
　　
　　行客被雨困住，茶棚有些拥挤。此时，谢家的轿子正停在对岸的八角凉亭里，轿帘微微掀开。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传言中的谢家小姐。她的美丽的确让人惊叹，透过重重雨雾我仍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上特有的大家闺秀的从容气度。
　　
　　人群中有不小的骚动，耳边有嘈杂的议论“简直是仙女下凡，可惜养在深闺人未识啊！”“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啊！”“花样年华，不知花落谁家啊！”……我第一次觉得这些客人如此地粗俗。
　　
　　雨一直下，谢家小姐踏出轿门向这边张望。茶棚里的客人几乎要拥到雨里。我的青鸟也沉不住气，从我的左肩跳到右肩，再从右肩跳到左肩。“安静点”我小声说，不希望它和那些客人一样世俗。
　　
　　人们“哎呀”一声，我看见谢家小姐手中的丝帕被急劲的风雨卷进江中。丫鬟在一旁着急跺脚，小姐面上若有所失。
　　
　　眼见那帕子在波涛间沉浮，翻涌远去，青鸟箭一般地冲出去。我愕然地看着它的背影在暴雨中决然地向前，脑子里一片空白
　　
　　旁边的人说“象是去拣那个帕子”“找死呐！”“傻鸟！”我却全然没有反应。
　　
　　我的青鸟就要将那个帕子衔离水面，我听见很多人在自语“太不可思议了！”是不可思议，我至今都不明白，它为什麽要冒这个险，是为着江水的纯净，还是为了谢家小姐的心爱之物，又或者更有其他？
　　
　　丝帕浸水后太沉重，青鸟再而三的努力终告失败。我疯了似的跑进雨里，哭着喊我的青鸟“回来，快回来，那不过是个帕子……”
　　
　　但是我的青鸟再也没能回来。
　　
　　那夜，我一直待在江边，流尽了泪直至昏然倒地，也始终没有奇迹出现。
　　
　　此后，我心似空巢，时常立在江岸继续我不甘心的等待。更多的时候，我会撑支蒿去清理水面。我要让江水保持原来的纯洁，象我的青鸟在的时候那样。
　　
　　它还是常常在我的眼前徘徊：衔着花枝掠过江面；飞入水中拣出杂草；阳光下和我赛跑；微曦中敲我的窗棂……。我的脑海被记忆写满，我总也走不出青鸟的身影。
　　
　　我听不进别人的劝告，喜欢在岸边坐到夜已发白。从前经常笑蝉“为谁风露立中宵”，如今轮到它笑我了。
　　
　　过去是我的青鸟送花给我，现在也让我送花给它吧。我攀到檐下，将一支花放进它的旧巢。意外地看到一枚羽毛。我象得了至宝，那是它唯一留下的东西啊。我象诊视自己生命一样诊视它，为它做了只锦盒，放在我的枕边。
　　
　　我在它栖息过的桃林里立了一个小小的空冢。我的心事都在它放飞的时候说尽了。我默默地来，默默地走。
　　
　　春去春又回，花开花又落。
　　
　　桃叶渡越来越气派，越来越热闹。盖起了江楼，留住了行客。也变得更象一个戏台，每天都有不同的折子上演。
　　
　　看多了过客，看多了离合，我并没有太多感慨。在我心里最重的莫过于我的青鸟的不辞而别。
　　
　　一天，渡头来了一群访新娘的客人，带着大宗的聘礼，樟木箱上涂着朱漆，系着彩带。前头有个身着青莲衫的青年，拭一下额头上的汗，问我
　　
　　“姑娘，有水吗？”他们着急赶路，不想投店
　　
　　我取了碗来，招呼他们在茶棚喝茶。”
　　
　　有个管事的向我打听红楼谢家，原来他们是去下聘的。
　　
　　“不远了，走大道，过功德牌坊，门前种满辛夷花的就是。”
　　
　　谢家姑娘的亲事，一直是人们议论的话题，很多行客加入他们的交谈。
　　
　　青莲衫的青年将碗递给我，说“这里的水很甜。”他眺望江面，微微有些出神“这个地方好象来过。”
　　
　　“是吗？以前这江水纯净透明，连一根杂草都没有。”
　　
　　他突然看向我“说来也怪，几年来，我经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一只鸟，在水面来回地飞，即使水里只有一根草我也会把它捡出来，象一只傻鸟。”
　　
　　“你说什麽？”我手中的碗怦然落地，碎片的金星在我眼前无限地放大，我的心跳和呼吸都变得很艰难。他看着我睁大的眼睛，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强迫自己镇定，但是我的问话还是透露了我的心焦“你梦见自己是一只鸟？”
　　
　　“是啊，每次做完这个梦，都很累，可是身不有己。这里看起来很熟悉，事实上今天第一次来。常常梦到的地方好象就是这里了。”
　　
　　我的身子有些轻晃，扶着栏杆让自己站稳。“你的梦里还有什麽？”
　　
　　“你会解梦？”
　　
　　“不，…我是觉得你的梦…象画一样。”
　　
　　“是啊。有时候，岸边开着缤纷的花，我在细酥的雨里飞到对岸敲人家的窗。”
　　
　　“…还有吗？”
　　
　　他锁住眉，从记忆中剥丝抽茧“对了，还有一个小姑娘，总在岸上奔跑。我的梦里只有她的背影，一双麻花辫子在肩上一起一落……”。“我现在才知道，到这里来接我的新娘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他以为好梦成真，面上现出春风得意的笑容。
　　
　　原来他就是新婿！我蹲下去佯装捡拾碎碗的残片，泪就一颗一颗滴下去。我的手在恍惚中被割破。他的伙计们招呼他上路。他的青莲衫在我眼前滑过，我透过泪水竟将它看成青鸟的翅膀。
　　
　　我再度来到那个小小的空冢面前长坐不起。抓把土覆住我还在流血的伤口。我的青鸟，这究竟是怎麽回事？他是你的化身，还是你在托梦给他？你是为了和我相见藉此来问候我别来无恙，还是为了成全谢家小姐的亲事？你永远无法对我说出我想要的话，可是那个粗心的青年还是让我知道了你是记着我的。
　　
　　待我回到渡头，天已将暮。夕阳的余彩照下来，铺就一江潋滟暖意。访亲的人们已经回来。青莲衫的青年谈笑风生，看来亲事很顺利。他没有看到我，这个渡口留不住他的目光。
　　
　　他的船渐行渐远，风鼓起他的青衫，我的眼光被拉得很长。远处传来他豪迈的歌声，我心中一动，他的心胸朗如日月，对于那些梦境中幻影又怎会在意呢？
　　
　　我觉得身心俱疲，生命似乎走到了尽头。
　　
　　我情绪始终很低落。当爷爷拿着上堰王家的帖子问我是否应允这桩亲事，我再度摇头。我听见爷爷轻声叹气。我已经拒绝了太多的帖子。
　　
　　但是王家不罢休，再次提亲，还附了一张长长的礼单，金玉如意、凌罗绸帛，不一而足。我失笑，象我这样一个平常女子，竟蒙王家如此厚爱！我写下几个字“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随聘退回。
　　
　　桃叶渡已经不是旧日的桃叶渡了。歌舞升平的地方不适合我们。我和爷爷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要挥别桃叶渡，心中有太多的不忍不舍。我正无法收回目光，远远有箫声传来，王家公子赶在船行前相送。印象中第一次见他。一袭月牙白罩衫，很恳切的样子。我一声叹息：任他英挺俊朗、玉树临风，我也不会为他停留。
　　
　　他双手捧过一幅卷轴，箫上的流苏划过我的手背。我迟疑着将画展开——刹那间，我呆然若木：微雨桃叶渡，落花人独立，一只熟悉的鸟衔着桃枝飞过水面！
　　
　　他看出我的不对，轻声问“怎麽了？”
　　
　　“…我想知道这是什麽时候画的。”
　　
　　“第一次见到姑娘，心中放不下，便画下来。”
　　
　　“第一次见到我？”
　　
　　“三个月前，姑娘不记得了吗？那时我途经这里，您给我系过船，我给您吹过箫。”
　　
　　吹箫？我不记得见过这个人，也没听到过箫声。很多时候，我是盲的、聋的、哑的。
　　
　　“当时，我听说了姑娘很多事。您才情兼备，重情重义，很令我钦佩。所以冒昧向您提亲。”我不知道关于我的传言是这样的。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我怎能把枯井一样的心交给厚爱我的人？
　　
　　我硬起心肠，用干巴巴的声音问他“这幅画当真是三个月前画的？”
　　
　　“不错。那时您站在飘飞的花雨里，看上去遗世独立，我胸中就生成了一幅画。您就当个例外收下吧。”他不知道这一画却画出了个难解的千古之谜。
　　
　　我眼中凝结着雾一样的忧郁。对于一个想要挽留又不能开口的人我能做些什麽？
　　
　　我指着画中“你见过这只鸟吗？”
　　
　　“没有。当时，我摘下一枝桃花想送给你，始终没有机会，我就在画中借助这只鸟来表我的心意。”
　　
　　“…你…”我胸口发紧，说不出话。
　　
　　“有什麽不妥吗？”
　　
　　这是他虚设出来的，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我转过脸，怕他看出我的失控。
　　
　　可是我逃不过拿在手中的画。他不过是个过客，笔下的桃叶渡竟是那麽熟悉亲切、古朴香远。是天意，是巧合，还是冥冥中谁在安排？
　　
　　我收下他的画，没有应允什麽，也没有就走。
　　
　　爱别离苦，世间有情众生难逃的劫数！
　　
　　王家公子并没有返家，因为我听得到他的箫声。爷爷执意要我给王家公子一个交代。夜半，我站在岸边，萤火虫在身边明明灭灭。
　　
　　依稀有桨声隐隐，一抬眼看见王家公子立在船头。行到近前，他说“搭把手”，我居然伸出手去。他跳下船却不放手。我心里恼他轻狂，眼光就冷冷地刺向他。他并不以为意“你每天在这桃林里，有没有注意到这些树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如果你的朋友知道你这麽执着，它会怎麽样？它会不会难过？会不会走得不安心？它也愿得河清人寿啊！”
　　
　　他究竟知道些什麽？可他这番话毕竟震动了我。是啊，会不会因为我的苦苦纠缠，我的青鸟才四处托梦来安排我的将来？我该何去何从？我的泪盈在眶中，摇摇欲坠。
　　
　　回去后，我打开小心收藏的锦盒，赫然发现里面空无一物。是谁拿走了那枚羽毛？我无力再想，有些往事该翻过去了吗？
　　
　　日子仿佛很漫长，终于有一天，我在王家公子的赠图上题了两行字：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他当下笑了，那纯净明亮的笑容感染着我。看他踏花归去，我的五味心中混杂了一些甜蜜。
　　
　　谢家姑娘迎娶的日子到了。那一日的热闹是这十几年内少有的，喜帐、花彩、爆竹、唢呐，数不清几棒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神采飞扬。
　　
　　我把他的马栓到船上，船沿用红绸装点并打了花球。待他看清是我，悄声耳语“上次跟你说了那个梦之后，就没再梦过。”
　　
　　“是吗？”我故意淡淡的。
　　
　　“很奇怪”他看我，我躲闪着他的眼光。我知道他的梦虽然不做了，可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会立刻消失。
　　
　　“你在这里那麽久，有没有见过我说的那只勤快的鸟？”
　　
　　“见过，”我不得不老实说“它是我的朋友。”
　　
　　他糊涂了“那个扎麻花辫子的女孩子……”
　　
　　“我不知道她是谁。”他不解地看着我，想分辨我话中的真假。我心头象被什麽堵住，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后面一阵嘈杂。
　　
　　原来新娘一出轿门，头帕就被风吹落江面。新郎怔住，若有所思地盯住水中浮沉的头帕。这情景太熟悉了，我倒吸一口凉气。必须引开他的注意！我故意扯开嗓子高喊“好彩头，出门见喜。喜婆，快！再取一方头帕来。”喜婆才在怔忪间回过神来。
　　
　　喜帕沾着残花顺水而下，新郎回过头来，在我们的目光相遇的一刻，我轻声说“你梦中的女孩一定就是你的新娘！”
　　
　　看着他迷惑的眼神，看着他挣扎在现实和梦境之间，看着他和自己隐约的记忆交战，我是那麽那麽地不忍，强抑泪水，大声喊“起船！”
　　
　　仙女的眼泪，不死鸟的传说，谢家姑娘和她的新婿……，所有往事都埋藏在这里，已经不着痕迹，象是从不曾发生过，但是于我却是锥心刻骨、一生都不能忘却了。
　　
　　多年以后，我随谪迁的夫君述职，绕道桃叶渡。
　　
　　桃叶渡已不堪连年的战火化为废墟。高楼塌了，桃树枯了，横着几只破旧的舟船，早成了无人的野渡。
　　
　　只有那眼泉水仍未干涸，而石碑已碎，谁还会知道那是仙女的眼泪。
　　
　　秦宫汉阙也已寒鸦蔓草，世事本无常，可我还是禁不住潸然泪下。他懂我，替我拭泪，牵了我的手继续上路。
　　
　　我依依回头，见千古明月空照江流。仿佛听到江楼的老者在弹唱他的小曲
　　
　　“桃叶渡，同船度，名利尽，是非绝……”
　　
　　别了，桃叶渡！若我再来，你会开了花等我吗？

海风飞

一曲哀怨的小调,一段梦一般的记忆和一个不死鸟的传说。作者讲述桃花渡发生的爱情故事,笔下的文字有如一副定格的画面,当故事远去,桃花渡仍在,传说仍在------

天才鹦鹉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选择了,得到了,放弃了
拥有着.期盼着,等待着
记得安徒生笔下的人鱼公主为了心爱的王子放弃一切,化为美丽的泡沫.
"我"是,青鸟是,王家公子也是.

海风飞

所以，我喜欢青鸟

遥远的海岸

呵呵~~

长~长的文章，

偶短~短的读了~！

还不如看678的诗有趣！

呵呵~

海风飞

引用第4楼遥远的海岸于2006-08-14 00:01发表的“”:
呵呵~~

长~长的文章，

偶短~短的读了~！
.......

哈哈，还是多谢海岸的捧场了

海风飞

引用第2楼天才鹦鹉于2006-08-13 20:10发表的“”: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选择了,得到了,放弃了
拥有着.期盼着,等待着
记得安徒生笔下的人鱼公主为了心爱的王子放弃一切,化为美丽的泡沫.
"我"是,青鸟是,王家公子也是.

青鸟的人都是

青鸟之光

青鸟我的爱!!!!!

赤松逍遥

引用第7楼吕梁鸟友于2006-08-16 09:04发表的“”:
青鸟我的爱!!!!!

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