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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才鹦鹉

人里面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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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19 23:09:27 | 显示全部楼层
"就是说,他已经死了,我给他主持的葬礼,他在想你躲在什么地方,要变成鬼去抓你。"

   "不会吧?谷主任你别开玩笑啊。"江玲的声音有一些颤抖。

   "你可真够狠心的,你知道你的人把若智捅了多少刀?"

   "我,我不知道。我只让他们打他一顿。"

   "可你给他们出的钱不仅仅是打一顿的吧?他们都提着刀,若智被捅了17刀,刀刀致命。"

   "17刀?……17刀?我没想到啊。"江玲有点变傻,我甚至听见了她牙齿相互敲击的声音。

   "你现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不告诉你。"

   "你的电话显示你现在新疆,我劝你快点投案自首,你已经被全国通缉你知道吗?"

   "……"她挂了电话。

   在后来反省自己的许多日子里,我像于百无聊奈中翻检唯一的旧书那样回味着我跟蓁子的分手。我知道这是我此生永难释怀却又无法说清对错的事件,尽管内心不情愿离开她,却在意识中一次又一次地让她远离。甚至我认为,最后的结果之所以简洁明了,完全可归结为天意,因为,蓁子偏偏在那个时候来了兰州。

   那天早上我还在沉睡中,就被周洁恨铁不成钢的电话弄醒,她问我:"你昨天晚上干吗去了?"

   "没干吗呀,我就在家里睡觉。"揉揉眼睛,大脑清醒了许多,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和公孙篱被人营救于河心小岛。

   "你还不老实,报纸上都报道了你昨天晚上的事迹,你还抵赖?"

   "我睡觉也有报纸报道?这也太无聊了吧?"

   "你去找一份报纸自己看吧,头版头条,还配了大副照片。"

   "看来,我也成了名人啊?"

   "谷子我给你说,蓁子今天要来兰州,你可千万不能让她看见那份报纸,最好你让她呆在家里不要出门,等明天这期报纸街上看不见了,就赶紧跟她到棠城去把婚事办了。"

   "她来兰州干什么?她也没给我说呀。"

   "蓁子昨天给你打过很多次电话,打不通,晚上又给我打了电话,说她焦躁不安,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说你可能遇到了什么危险,她说她不放心你,今天要来。"

   昨天夜里被救上快艇后,我就一直激动不安,我庆幸自己又能活着见到蓁子并且看她宽厚温和的笑容。把公孙篱送回去,我到家时已过了12点,饿着肚子就给蓁子打电话说:

   "蓁子,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

   "当然啊,我得回来给你打电话。"

   "你怎么不死在外面?你回来干什么?"

   一腔热情就这样被蓁子兜头泼下一盆凉水,事后分析,其实这是她等了我太久忽然知道我还活着而产生怨气的正常反应。

   我下楼去拿了那份兰州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头版果然是一副大照片——我神情专注地搀着公孙篱上艇的那个瞬间。旁边还配着大标题:情侣被困河心岛,民警夜半施援手。

   新闻内容和图片都没什么出入,可我想不通就这么一点事,怎么可以上头版并且被无限放大,难道在新闻的淡季媒体就可以无聊到如此八卦?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快中午时蓁子才到,这之前我收拾了房间刮了胡子顺便也处理了那份有可能给我带来麻烦的王八蛋报纸。蓁子进门时冷着面孔,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正是那份有我"事迹"的破报。

   蓁子没有入座,直接到了阳台,傻了一样地站着,那份报纸被她扔在茶几上时,我的大脑嗡地一声,思维开始停顿。

   任我如何问候,蓁子就是一声不吭,我怕她在阳台上重演几个月前的一幕,就把她推进屋子,说:"我们下去吃饭吧,我在等你一起吃呢。"

   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了几圈,忽然停下来说:"你看看那份报纸。"

   我站着没动,她的走动让我心里惶恐不安。

   她又说:"你看看那份报纸。"

   我喉咙干涩:"我已经看过了。"

   "看过了?报纸没冤枉你吧?"

   "没有,一切属实。"

   蓁子停下来,看着我。我能感觉出我跟她的呼吸和心跳都在这一刻停止,四周极静,静得我只能看见蓁子白色的衣裙在抖动,恍惚中,我发现蓁子的心脏像瓷器一般慢慢地裂开。

   我看见蓁子挥动了手臂,然后,是两声清脆的巨响,仿佛窗外骤然而起的惊雷,我似乎听见了窗玻璃掉落的声音。接下来,蓁子让自己的右手放回到原处,她的衣裙不再抖动时,脸上是杀手一般的冷漠,而我的脸上烧起来,随之是无可名状的疼痛。

   她打了我两个耳光。

   我说:"你打完了吗?"

   她不说话。

   我说:"我能不能解释一句?"

   "既然一切属实,你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也没兴趣听。"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就是没有热量。

   "那,我就不解释了。"我低下头去,看见她今天穿了一双平底的休闲皮鞋,淡青的颜色,而款式是我喜欢并推荐给她的一种。

   "谷童,现在我郑重告诉你,"她看着我,语气清晰有力,像电视台的新闻主持人在播发一条重要新闻:"我们彻底结束了。"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蓁子驾车慢慢地驶出院子,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肚子里出现了几个工人,他们提着刷子和灰浆,在我的心脏上一下一下地刷着,像粉刷一堵裂缝四布斑驳不堪的土墙,当墙上被刷满白色时,它遮住了土墙后面的院落以及院落之后的村庄。

   米二和林处一先后给我打来电话催问版税,按他们的说法,是等米下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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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19 23:09:4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给出版商打电话时,竟然发现他的手机已成空号,我顿感大事不妙,急忙翻出他的固定电话拨打,却被告知已经停机。

   我忽然有受骗的感觉,当初与出版商签协议时,我们只是通过几次电话,然后把协议签了邮寄过来,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可以联系的方式。我把电话打到出版《跟中国文坛翻脸》的那家出版社,人家告诉我这本书他们只是卖给了书商一个书号,至于书商怎么联系住在什么地方,他们也不清楚。

   得到这个结果,我如同掉入了冰窖,毫无疑问,那个骗子书商给我玩起了人间蒸发。我唯一的希望也就此破灭。

   我把这些反馈给米二和林处一,从他们淡漠的口气中,我知道他们开始怀疑是我独吞了这笔版税。林处一自从我拒绝了李专栏,就对我心存不满,他口气不善地说:"谷老师,不要这样嘛,你吃肉,我们啃点骨头不过分吧?实在连骨头都舍不得,你让我喝点汤总行吧?我可是等着给人还钱。"

   我忽然暴怒,冲着他骂道:"去你妈的!老子还没到如此不要脸的份上,我一万块钱砸进去了,我不急?有种你就去找书商问!"

   摔了电话,我把出版协议寄给了他们,那上面有书商的联系方式,我让他们去证实我的所说是否虚假。

   我没想到,跟中国文坛还没翻脸,却要跟合作人先把脸撕破。

   发生这些的时候,我身上仅剩100元钱,我不知道这点钱之后的午餐在什么地方。

   可这100元也没让我掌握多长时间就化整为零。公孙篱启程时,打电话要我一定去车站送她,也许我们经历过一场生死,她更看重我们之间的情分。她说她没让自己的父母送,只想在兰州的最后几个小时,能跟我呆在一起。

   送她时,我跑进商场给她买来一大包食品饮料之类的东西,又在车站的茶座里,陪着她说话,她说:"你来送我,她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呀?"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问她:"谁知道了会不会生气?"话刚出口,我忽然想起来她说的是蓁子。

   她说:"就是那个准备和你过日子的蓁子。"

   她这句话像一把尖刀插在我的心口,我知道,我已经永远失去了蓁子,两次和她分手都因为公孙篱,而公孙篱却始终蒙在鼓里。我说:"我想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拦得住。"停了一下,我又说:"丫头,到了青岛,就好好看书,一定要考上硕士,到时候我去你读书的大学看你。"

   "我会的,哥,我也希望你和她过得幸福。"

   列车启动时,公孙篱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着我大喊:"哥,我会想你的!"

   我一脸灿烂地向她挥着手,只有我知道,我脸上的笑容无比僵硬,像一层干了的油漆。

   这是一次兰州直达青岛的列车,它会在前方走走停停,行进在它永远不敢违背的道路上。现在它尖叫着飞奔而去,它带走了我曾经的爱情和女人,这之后的日子,它们永不再现,在我记忆中,将会是一个传说或者历史。

   火车看不见时,我的眼前只剩下两条铁轨,它们蜿蜒东去,一条通往青岛,另一条,也通往青岛。

   走出车站,我发现自己身上的钱,已不够我坐公交车回家。

   是夜,我在日记中写道:

   今天公孙篱走了,因为我们之间无望的爱情,她去了青岛,从此不再回兰州。这之前我失去了蓁子,她误会了我和公孙篱在河心岛上的约会,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公孙篱只是为了向我告别。但这一切,都由我来承担后果并把委屈深藏于心中。

   我身上所有的钱不足以吃一碗牛肉面,明天,我的饭票在哪里?

   想念蓁子,她依然让我牵挂。

   饥饿从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开始。

   街心花园里的鲜花开了,可它的芬芳和娇艳不属于我。

   属于我的,只有一场早就立案却迟迟不开庭的官司和囊中的一空如洗。

   中午做饭时,发现剩下的米仅够我喝一顿稀饭,很长时间没给厨房里添置过东西,油盐酱醋也大致能用三天左右。

   让我不可容忍的是菜炒到将熟未熟时没了液化汽,任我怎么点火,它就是不肯坚持着让我把菜炒完再咽最后一口气。

   我忽然暴怒,抓起液化汽罐就扔进了垃圾道,然后,我砸碎了所有的瓢碗锅盆,折断所有的筷子。我无法忍受,我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凄惨?我为什么会如此凄惨?是我太懒惰?还是天生就该挨饿?

   下午我把家里和工作室的旧报纸整理了一下,加上一堆啤酒瓶,居然卖了几十元钱。这一点收入让我有些略微的兴奋,至少,最近几天我有饭可吃。因为这一点,我把家重新收拾了一下,以期发现还有什么可以变卖的东西,但结果让我失望不已:除了书和电器等一些日常用品,我没找出任何看着没用的东西,而那些书,从进我家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它们会比我活得长久,我宁可饿死也不会拿他们换钱。我尊敬书籍和文字,一如我尊敬自己的父母。

   饥饿到来的第一天,我在晚上时吃了唯一的一顿饭。明天我不会挨饿,,所以我需要一瓶白酒来释放自己。一海碗烩面片就着一瓶白酒,我吃得稀里哗啦酣畅淋漓,只是酒喝了不到三分之一,我的身体就开始发飘,像一片树叶在微风中的独舞。我拎着酒瓶,跌跌撞撞地走在店铺林立的街衢,我不知道我想去那里。路过酒泉路的一个垃圾场,我看见一群人在有说有笑地从垃圾中翻检着可以为自己利用的东西,他们的脸上是专注和欢快,刨出一个值钱的东西,他们总会露出比别人多挣了钱的笑容。西北师范大学一个矫情的诗人曾经写诗说这些人"充满了叹息",我真为他高高在上的态度和诗句脸红。拣垃圾就一定是充满叹息吗?他们为什么就不能笑不能充满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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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19 23:09:5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忽然想,我如果把自己当做垃圾躺在他们眼前,会不会让他们眼睛一亮快速地拣起来塞进垃圾袋?

   这么想的时候我揪住一个老头做了提问,对方看着我的醉态,说我不拣你,你就是垃圾我也不拣,我可以拿走你手上的酒瓶。

   我毫不犹豫就把手上的瓶子塞给了老头,想了想,又夺过来猛灌几口,才又把酒瓶递给他。

   晃悠着走出很远,大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跟着他们去拣垃圾多好!无忧无虑,能拣够每天的饭钱就有了和他们一样的快乐与满足。

   但很快我就否决了这一想法,如果真沦落到这地步,我还不如一死以谢天下!

   看见一部公用电话,我顺手就抓起来拨了一个号,我不知道这是谁的电话,因为烂熟,那一串数字在指挥着我的手指跳动。对方很快接起了电话,轻轻喂了一声,我忽然听出这是蓁子,我想不出该给她说什么,我沉默着,像个失语症患者。她又喂了一下,等着我说话,我却无意识地放下了话筒,轻而缓慢,似乎怕弄坏电话。

   我开始为自己的一日三餐发愁。

   我从早上出去找工作,直到黄昏,也没一份适合我目前可干的事。为了活命,我放下了一个读书人的斯文和虚伪,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劳动人民的模样,走在大街上,我很快就被人流淹没,在此前,我长发长须,就连卖菜的小贩也会在我光顾他的生意时搭讪一句:"师傅是搞艺术的吧?"

   我的外包装有着强烈的标志感,尽管我从事的工作与艺术无关,他们还是要把我硬往那一个群落里归纳。

   我只需要一个临时的工作,能够每天或者每周结算工资的那种,我不想去大单位的原因是干够一个月才能拿到工资,而我的生命忍受不了如此漫长的饥饿。我也不可能长期再给人打工,我是在等待机会,等待着东山再起的一个日子!

   我去了车站、搬运公司、建筑工地等等我认为可以只需要体力并且工资会随时结算的地方,但他们看我一眼就否定了我的求职,他们职业造就的慧眼看穿了我的体质和力气不具备干这些重体力的勾当。我何尝不清楚自己的能耐在脑力上?但思想上的东西能给我换来当天的面包吗?我心里压根就没谱!

   我找过送水送餐送菜送煤球之类的配送机构,但他们提出必须交1000元押金的要求让我直想撞墙。

   连续三天,我见识了太多的白眼和拒绝,然后,我无功而返。

   我彻底失去了找工作的信心,我开始对自己的存在怀疑,三天的奔波徒然增加了我越来越多的怯懦、迷茫和疲惫不堪。我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和我境遇相同的诗人黄仲则,他说: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身上的几十元钱很快就被花完,我每天只以两元钱一碗的牛肉面充饥,也不能使我的那点钱长如流水。牛肉面的尽头我看不到未来,清汤的底下我看不见希望。

   这期间我交上了一个疯子朋友,他每天在中山桥一带的黄河边散步和歌唱,然后他拣食垃圾桶中的东西,他从不接受别人的施舍,他拥有一个同样是疯子的情人。

   那天我坐在黄河边看水,他嘿嘿怪笑着走过来说:"你是不是要找个地方跳下去呢?"

   我说:"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他说:"呔,想跳就跳啥,你想跳我还不挡你,不过这地方水有些浅,你从那边跳着下去我才有兴趣救你。"

   "你是真疯还是装疯?"

   "你跳啥,别害怕,我一定会救你的,不过跳的时候要先给我十块钱哦。"他在我面前伸出一根指头比画着,神情暧昧。

   "我为什么要给你钱?我想跳的时候就不需要你救。"

   "我救了你你就要给我钱啊,谁的死不是死给别人看啊?你能死给自己看吗?反正死了还要再生,你就让我救你一回好了。"

   "那你跳下去我救你,你给我5块钱就可以了。"

   "我不嘛,我不跳,你抢我生意,我要比你多挣5块。"

   站在周洁家的楼下,我感到脚步无比沉重,我像一个久病初愈的人,抬不起胳膊来按响楼宇对讲门铃。我能看见周洁家厨房里冒出的烟汽,我知道她正在做晚饭,她的劳作是我此行的唯一目的。

   在连续喝了两天的自来水后我终于决定出来蹭饭,躺在沙发上看无聊到接近庸俗的电视节目可以延缓甚至忘记饥饿,但眼睛困乏到不能再睁开时,饥饿就如时光一样漫卷过来。一杯接一杯的凉水除了增加我上卫生间的次数之外,并不能完全抵挡饥饿——我到了连一杯水都烧不开的份上。

   活下去的欲望促使我掐着指头计算了我在兰州的朋友数量,得出的结果是我在每个人跟前蹭一顿饭,可以保证一个月不会饿死。这么想的时候我有些兴奋——如果第二个月我再接着吃他们,以后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挣钱了?一个月吃朋友一次,不算过份吧?

   是的,我还有未竟的事业,我得坚持活下去,如果在这个新世纪的开始就被饿死,我不仅会给这世界留下笑柄,更让我无颜去见九泉之上的父母。

   蹭饭的第一站我锁定在周洁家,在她这里我会有一个良好的开端,吃好第一顿,我才有信心在朋友们的饭桌间奔跑。

   可现在看着她在楼上忙碌,我却没有勇气上楼。思量再三,我匆匆走出了院子,大街上车来人往,他们都在奔向自己丰盛或者不丰盛的晚餐,而我却只能去蹭别人的饭碗。我决定离开这里,我不能厚着脸皮接受别人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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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19 23:10:31 | 显示全部楼层
人行道上跪着一个10岁左右的小孩,穿着一身破旧的校服,脸上是那种山区孩子淳朴到接近愚钝的神情。他在跪着乞讨,他面前放着一块颇富创意的牌子:开学倒计时——离9月1日,还有5天。那个阿拉伯数字的"5"歪歪扭扭,是用一小片白纸写了贴上去的,应该是方便他第二天换上另外的数字,像人脸上贴着的一块胶布,极显眼。

   天快擦黑时,我经受不住对食物的向往又到了周洁的楼下,在饥饿面前,我要脸干什么?活下去,就是胜利!

   有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撑腰,我没在犹豫就进了周洁的家门。

   她系着围裙,给我倒上茶水说:"还没吃饭吧?我马上就好。"

   我喝了一口茶,这是三天以来的第一口开水,又拿起茶几上的烟点上一根,这也是我一周以来的第一根烟,久违的烟味打了一下我的喉咙。

   我问周洁:"在做什么好吃的?"

   "做的米饭,炖了排骨,你等一下我再炒两个菜,你姐夫去接孩子了,回来我们就开饭。"

   周洁说着又去厨房忙乎,我坐在客厅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我怎么就混到了这个份上?我为什么会混成这样?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强烈地散漫开来,即使此刻我一个人独处客厅,我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这个年龄早已过了厚着脸皮混饭的时期,我是废物,可废物也有他的自尊。

   我掐灭烟头走进厨房说:"大姐我走了,你忙吧。"

   "嗳,你干吗去?菜都炒好了,吃了再去。"

   "不了大姐,我还有点事,有时间我再来。"说着我就跨出门去,不敢再回头看她的眼神。

   还没下楼,周洁就追了出来,一把拉住我说:"谷子你真有事?"

   我赔着笑说:"真的有事,我也是顺路上来看看。"

   "吃了再去不行吗?"

   "不吃了,人家等着我呢。"

   周洁把手上捏着的200元钱不由分说塞进我的口袋说:"真有事我就不留你了,以后你在家里吃饭不方便就到我这来吃,我是你姐,你别跟我见外。"

   她这话让我的一股眼泪直冲眼眶,我想把钱掏出来,却被她一把抓住,沉了脸说:"你听点话行不行?"

   我没有再勉强,甚至连再见都忘了说,逃跑一样地冲出楼道。

   这个夜里,我带着饥饿走入梦境。

   我站在西关什字,等候着一个期待已久却想不起是谁的人到来。初冬的阳光慵懒而温和,白塔山在黄河边如老僧般打坐,它顶上的白塔在日光中影影绰绰。街上有微寒的风,吹动着牛肉面的旗幡,在行人头顶噼啪作响。

   我看见一个流浪儿蹲在一家商场前的垃圾桶旁边,把玩着几只玻璃球,在坑洼不平的人行道上,让带花纹的和不带花纹的玻璃球相互敲击,最终的目的,是让它们同归于尽在一个小坑。这个结局,叫做胜利或者快乐。

   从商场里出来一位带着孩子的女人,她把手上半新不旧的皮鞋向流浪儿递过去。她儿子的脚上,穿着一双刚买的新鞋。流浪儿抬头看看眼前那双鞋,又看看女人无恶意的面孔,他摇摇头,继续埋下头去弹他的玻璃球。

   女人看了流浪儿一阵,把鞋子扔进了垃圾桶。

   流浪儿眼角的余光看着女人走远,就迅速收起地上的玻璃球,跑到垃圾桶前一把掏出了那双鞋子。

   他左右翻看着毫无破损的鞋子,又在自己的脚上比试一下,发现跟他的脚非常匹配。他拽长了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那双皮鞋上的灰尘,又松开鞋带,穿上去,原地转了两圈,觉得裤子遮住了皮鞋,他使劲往起提着裤子,一松手,裤子又垮下去,他索性弯腰把裤管挽起来,连着折了两道,黑亮的皮鞋终于不再被裤子遮盖。做完这些,他脸上露出惬意而纯真的笑容。

   他背起半袋垃圾,低头看着鞋子,轻缓地走向下一个垃圾桶。在人流中,我看见他正鼻青眼肿地一天天成长起来。

   这之后的很多日子,我经常在梦里抓住自己的手大喊救命。在那些虚无空洞的夜里,我的灵魂像在茫茫夜色中飘荡的一缕风,找不到可以着陆的树枝。而寂寞是挂在天边的残云,它影响着我在梦里游走的过程。

   记忆中的沉渣就在那些日子里泛起落下。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不可捉摸。

   当我躺在沙发上不愿挪动也不想思考甚至连水都不想喝时,我开始出现幻觉。在一座金碧辉煌却空阔无边的宫殿里,我除了翻晒遍地的金银珠宝,没有更多的事干。想吃饭时,我就抓一把百元大钞丢进用来煮饭的商代大禾方鼎,那里面盛着来自雪域高原的圣水。我用山顶洞人的头盖骨聊充薪炭,煮约半个时辰,捞出钞票,就是一碗清爽可口的面条。或者,我把金元宝扔进方鼎,一柱香的功夫,我就可以吃上各种馅的饺子。在那些时刻,我过着脑满肠肥穷奢极欲的幸福生活,高兴时,我常为自己的壮丽光阴歌吟咏叹。

   周洁给的200元钱我一直没用,装在身上,它沉重如一座大山,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刻意拒绝这两张纸币能够带来的粮食和水以及温暖,也许,是我过分的自卑激出了过分的自尊,但周洁是我的大姐,按说我心里不会有过激的想法,可我没法说服自己的内心。

   我发现自己最大的敌人依然是蓁子,我任何时候都忘不掉她,我终于清楚失去她是我最愚蠢也最无可比拟的损失。她是我的土地和天空,有她时,我跨越刀山火海犹如信步闲庭,可现在没了她,我跳过一条小溪都有可能栽进去淹死。她是我生命的守望者和啦啦队,她在我身边时我意识不到也没有珍惜,她离开了,我才知道她在我心里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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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19 23:11:0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决定换一种活法。

   没有蓁子,我活得太累,心力交瘁的那种累。体肤与肠胃之苦不足以使我倒下,对蓁子无望的思念才让我致命。

   有了最终的决定,我心里忽然无比轻松。

   我挨个去向朋友们告别,却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决定。

   若智已经出院,一直在家里疗养。我进去时他正和尹慧说着什么,他虽然保住了小命,但大量的胸积水却让他提心吊胆。

   他说:"掌柜的,好多天不见你了,我们喝两杯?"

   "喝个屁,你都这样了还喝?不要命了?"

   "这不看见你高兴吗?就陪你喝两杯?"

   "我一杯也不跟你喝。"看着尹慧出去倒水了,我说:"这丫头看来还真对你是有感情了,这么伺候你居然无怨无悔。"

   若智得意地一笑说:"这就是你哥哥我的魅力所在了。"

   "你用了什么法子让她这么死心塌地?"

   "保密!再难弄的女人放在我手上也会服服帖帖。"

   "你准备跟她怎么办?就这么继续玩下去?"

   "我想好了,要跟她结婚,我欠她的感情太多了,我住院的这些天就她一直伺候我。"

   我不由一愣:"你要跟尹慧结婚?"

   "是啊,你觉得怎么样?"

   "决定了?"

   "决定了,她也同意。老娘年龄大了,需要人照顾。"

   我好一阵没能说话,我想不出该给他说什么。他问我:"你不准备给我说点什么?"

   "你都决定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连好话也不说了?"

   "那,我就提前祝你们房事愉快吧。"

   若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哥的腰子,连这个也祝。"他笑着忽然就咳嗽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尹慧急忙跑进来轻抚着他的胸口,嘴里埋怨着说:"让你别激动,你还不听,这下舒服了吧?"

   若智的脸色变得蜡黄,他喘着气说:"估计这一笑又把伤口撕开了。"

   尹慧说:"那怎么办?去医院检查一下?"

   "没事的,难得这么高兴地笑一回,受点疼痛也没啥。"

   尹慧端给我一杯茶说:"谷哥,你喝点水。"

   看着一脸贤淑的尹慧,我怎么也跟以前那个刁蛮刻薄的尹贱人联系不到一起。我问她:"最近一直在做保姆?感觉怎么样?"

   "我还在写小说呢,每天都能写一点。"

   "写小说?什么小说?"

   "长篇小说啊,就是我给你说过的《兰州宝贝》。"

   我恍然然大悟:"《兰州宝贝》?那你现在就是美女作家了吧?"

   "算是吧,我算小说中的一个宝贝,"她指了一下若智说:"他也是一个宝贝,我们合起来就是兰州的两个宝贝。"

   在周洁家里,我趁她不注意,把200元钱悄悄地放在茶几下面。对我已经做出的决定,任何财富都显得没有意义。

   步行回家时我路过西关,看见那个疯子正在和另一个女疯子站在街心旁若无人地说话,他们的声音大而响亮,就是没人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他看见了我,停下和那个女疯子的热烈讨论,朝我招招手,用我能听懂的京兰腔喊:"嗨,人,过来。"

   我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别人说话的兴趣,更没有在大街上和一个疯子热烈攀谈的勇气,我装做没看见他的招呼,低下头只顾走路。

   走出没几步,他就追了上来:"嗨,人,我跟你说话呢,你咋不听?"

   我只好站住,说:"我听你喊人,以为喊的是别人。"

   "我就喊你啊,你是人,别人不是,我不喊。"

   "我有名字,你忘了?"

   "我不喜欢你的名字,我就喜欢喊你叫人。"

   "那你叫什么?我怎么喊你?"

   "我是疯子,我不是人,你就喊我疯子。"

   "疯子也是人。"

   "疯子不是人,疯子就是疯子。"

   正说着,那个女疯子走了过来,我看见她的眼神清澈而空旷,看着我,腼腆地笑。

   男疯子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人,想等我跳黄河的时候挣我5块钱的人,这是我的情人,母疯子,你们握手吧。"

   我朝女疯子点点头,问他们:"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怎么别人都听不懂?"

   他说:"我们在代表神说话,你是人,所以你听不懂。"

   "我怎么才能听懂?"

   "不做人了就能听懂,可是我们的疯子队伍已经没有编制了,我帮不了你,人。"

   "那就算了,我走了。"

   "这就走啊?你和母疯子拥抱一下吧,你们刚认识。"

   我落荒而逃,我可不愿意在众人的围观下成为第三个疯子。

   晚上我硬着头皮给蓁子打了电话。她问我:"有事吗?"

   我语气艰难地说:"我想见你最后一面,可以吗?"

   "不可以!我们早就没什么关系了,你死心吧谷童。"

   我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想跟你和好,我就想见你一面,最后一面。"

   "那你什么意思?"

   "我,明天准备出远门,再也不回来,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你出远门跟我有什么关系?还指望我给你送行?"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不做夫妻了难道连朋友都不是了吗?"

   "你又想给我使什么坏水?"

   "我还有什么坏水可给你使?"

   "那,好吧,你想看就来棠城看,你说过的,最后一次。"

   "我想请你到兰州来。"

   "什么?你想看我还让我去兰州?你谁啊?"

   "你走路不是方便吗?不像我,还得坐几个小时车。"

   "如果我不去呢?"

   "那就随你了,我这是最后一次请求你,以后你都再没机会了。这样吧,明天我等你到12点,你不来我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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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19 23:11:08 | 显示全部楼层
明天再说吧。"她挂了电话。

   晚上我开始整理电脑中的文件,把所有与我相关的文字删除,删除,删除到电脑直剩下驱动程序。删除的感觉多痛快呀,简直像剥削一个生命的存在。

   我上网打开信箱,忽然被一封邮件模糊了眼睛:

   亲爱的谷子、哥:

   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里紧缩了几下。已经说了很多的话,还是觉得不够,但还要说什么呢,还有什么没来得及说的呢,此时的我已经有点迟钝了。可是迟钝又怎样,即使我的心已疲累乏冷,可它还想竭尽最后的余力拼死一回。

   什么都没有用的。已经感觉到绝望的气息在靠近,冷与痛一齐袭击羸弱的心,痛到不能忍,痛到佝偻起来,坐在床边抱着膝,那个叫做泪的东西,已经汹涌了许多次了,在最近的这几天里。我已顾不了这些,谁叫我的爱,令此刻伤心欲绝。谁叫我,还有爱。

   爱你,我的远方的谷子。哪怕是这个时候,还在莫名着这场措手不及的爱恋,不能仔细辨味。

   不能仔细辨味,脑子也浑浊不堪。我不能自控现在的情绪,只由了它痴傻茫然的到处停浮。

   会不会记得,有一个遥远而平凡的女子,曾如此如此优柔又深深的爱过你?

   会不会记得,有一个傻里傻气的女子,始终关注你的字你的胃你的同样脆弱的心?

   会不会记得,有一个女子会在每个夜晚穿山越岭的凝望你的方向,问一声:爱,还好吗?

   ……

   语无伦次,现在,又有什么要紧,没有人来看我。看我的忧伤我的泪。你的肩膀太远,我只能想,靠不到。

   以后,在另一座城市里,我要躲起来流泪。躲到很深很深,你不可触及。

   现在,没有人看我,就由我吧,恣意的放肆一回。以后,去做另一个别人的女子,是不可以为你流泪的。

   原来,爱情会有这么痛苦,我不知道,我知道的话,就绝不去碰触。

   以后的日子,丫头还将继续走,在这个嘈杂的大都市,每走一步,都在身后踏出思念的印迹。在如潮的人流中淹埋海一样的爱恋。

   爱,你一定要好好的,自己珍重照顾好自己,你的冷暖牵扯着一个人的心。

   爱,你一定好好的,让我,要永远让我,远远的爱你!

   你的公孙傻丫头

   第二天,蓁子在我的倒计时中抵达兰州。

   她看着我已经收拾得不像家的房子,说:"真要走吗?"

   "是的,要走,"我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说:"坐吧,没开水了,只好让你坐一下。"

   "要去哪?"蓁子坐下去问我。

   沉吟片刻,我岔开话题,坐在她对面说:"谢谢你,蓁子,这么远跑来兰州。"

   "真的就只想看看我?"

   "是,就只想看看你,只有你让我放不下。"

   "那就看吧,一次看够,以后我还真不给你机会了。"

   我不敢看蓁子的眼睛,因为我的眼睛里有太多的怯懦。我看着她的脸庞和鼻子,心里硬硬地疼,这张脸,伴随了我的整个青春和爱情,而它现在也有了岁月的痕迹,在几个小时后,蓁子和这个世界将永远从我的记忆中消失,像空气进入空气,水消失在水中。

   蓁子被我看得脸红,她站起来在屋子里随意走着,说:"有什么好看的啊?都成老太太了。"

   家里能装箱的东西已经被我包装,能遮盖的东西也覆上了报纸或布,我不知道那样做有什么必要,我却做得一丝不苟,似乎就为了让蓁子来看一眼。

   我也站起来,痛下决心,语气依然艰涩地说:"蓁子,我,能不能,抱抱你?"

   "不能!"蓁子忽然提高了声音说:"谷童我告诉你,你别得寸进尺!"

   我被这一声训斥得无地自容,又颓然坐下,把脸埋在手掌中,心想我也许不该让蓁子来,其实,我完全可以带着些遗憾上路。

   蓁子也觉得对我有些言重,她又坐下来说:"以后真的再不回来了吗?"

   "是的,再也不回来了。"我抬头看着她说:"蓁子,有合适的人,就成个家吧,别这么一个人过着了。遇上我,让你受了很多委屈,真是对不起。"

   "你管得着吗?我成不成家是我的事,我一个人过怎么了?碍你什么事了?"蓁子突然失态,冲着我嚷起来。

   "好吧,算我没说。"

   沉默。彼此都是长时间的沉默。

   蓁子后来说:"都快中午了,你不准备请我吃顿最后的午餐?"

   我咬咬牙说:"不请了,我要省点钱好上路。"

   "那我就给你做一顿饭吧,家里有菜吗?"蓁子说着起身进了厨房。

   我说:"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蓁子在厨房里愣了一下,她说:"你怎么连碗锅什么的都不见了?"

   "都让我给吃下去了。"

   "看来,你是真不准备在这过日子了。"蓁子叹了口气,又摇摇头。

   "我也该出发了,蓁子,我就不留你了。"

   "那,好吧,祝你一路顺利!"蓁子无奈地向我伸出手说。

   我握了一下她的手,言不由衷地说:"谢谢!"

   送蓁子下楼,看着她开车出了院子,我忽然被一种悲壮的情绪包围,心似被一把钢刀切成两半。呆了片刻,我走回房里,看着熟悉的家具和空间,心说你们在以后就该换主人了,我不合格,但我没把你们卖出去,我是心累,而你们属于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消费品。所以,我们无法同时终老。

   我拿出那把军用匕首,几个月前蓁子曾用它在自己胳膊上留下了一道伤疤,现在,我需要它切开一道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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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8-19 23:11:23 | 显示全部楼层
匕首在左手腕上划出一道印子,像木匠在家具上打出的线条。然后,匕首飞快地再次划过手臂,它被我扔在地下时,我没有听见落地的声音,手腕上的那道印子却骤然加深,然后它变成血线,慢慢地,有血渗出来,然后,是一股血喷出来,在一瞬间,我闻到了血的腥味。然后,然后……

   然后我看见春天的田地中生长着秋天才可以成熟的苞谷,它们粗壮的棒子顺着玉米杆斜挺上来,尖上顶着些褐色或者红色的缨子,它们傲然挺立的样子,像我情欲勃发时挺拔的生殖器,倾斜而立,抬头问天。

   油菜花在远远近近的地方黄得耀眼,似乎有蜜蜂飞于其上,不时抵达它们核心的地方。绿油油的麦苗覆盖了所有的土地,它们毛绒绒的,像一块做工精细的地毯。我躺在麦地里,看着阳光之上的天空,天很蓝,也很悠远,悠远得看不出内容。空气明媚通透,让这个季节纯净得有些虚无。

   我忽然爬起来一路狂奔,穿过大片的苞谷林地和麻籽地,踩倒一株接一株的白菜和大葱,趟过丰泉河微凉的溪水,绕过两株郁郁葱葱的柏树——它们是我手植在父母坟头的小树,十多年过去,它们长得比我还高吗?

   没错,它们还生长在原地,父母的坟头在蓝天下清净寂寥,周围绿色的庄稼使坟堆看上去像一个遥远的传说。

   而我现在就奔跑在传说中,我听见妈妈在另外一块田地间呼唤着我的小名。

   跑啊,跑啊。

   我从童年跑到少年,又从少年跑到青年,我还是没有跑到妈妈所在的地方,那里有幸福和不自由,但我会看见妈妈和快乐。

   我忽然跑进一条幽深的隧道,潮湿且黑暗,没有鸟叫,也没有虫鸣,我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奔跑和心跳,我大口呼吸着如土地深处冒出的潮气,我听见妈妈在洞外喊我:"童儿,童儿……"

   我一边答应,一边加快奔跑的速度,整个山洞里都回荡着我的呼吸和脚步。

   我又听见妈妈在喊:"童儿,回来吃馒头喝稀饭来……"

   这是妈妈给我叫魂的声音,悠长且遥远,我小时候受了惊吓,吃不下饭还做恶梦时,母亲总会在黄昏的村口端着一碗清水慢慢地泼洒,拉长了声音喊:"童儿,回来吃馒头喝稀饭来……"

   我跑啊,跑啊……

   我终于穿过十万座大山的心脏跑到田野上——我刚才起跑的地方,这是我的村庄,我生于斯长于斯的丰泉。我从丰泉的田地里出发,穿过兰州,穿过天水,我又跑回了我的村庄,这里有我的妈妈和我的根。

   阳光亮得我眼前闪着金星,我看见妈妈在那两株柏树下拔草,间或摘下一条藤蔓上的青豆。

   我大声喊着:"妈——妈……"

   妈妈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拔草。我看见她的头发已变得花白,粗布的衣襟在秋风里飘起又落下,像一片叶子。忽然间,我十多年的委屈和思念同时爆发,泪水从心里汹涌而出,我哭喊着,抓住了妈妈的手。

   这双手干瘦而冰冷,沾着新鲜的泥土和露水,我顿时心如刀搅,我不该让妈妈这么大年纪还在地里劳动,我哭着说:"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却甩开我的手说:"我不是你妈妈,我不要你。"

   "妈妈,我是童儿,你不认识我了吗,妈妈?"

   "你不是我的童儿,你不是。"

   妈妈说着转身就走,甚至都没让我看清她的脸。

   我急忙去追,却只抓住了妈妈的手,我喊着:"妈妈,你不要丢下我……"

   我果然抓着一只手,从睁开眼时我就感觉到自己抓着一只手。我看见四周一片洁白,我的面前站着蓁子,她的手被我紧紧捏着,她已经泪流满面。在她旁边,站着周洁子非和禹华。

   这是医院,我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输液的管子。

   一颗眼泪掉在我的嘴角,我不知道它出自谁的眼睛。泪水慢慢地渗入我的口中,盐一般打满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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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20 09:25:34 | 显示全部楼层
果然有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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