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楼主: 天才鹦鹉

正红旗下 老舍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06-11-6 22:40:12 | 显示全部楼层
大姐夫可有不同的意见。在许多方面,他都敬佩二哥。可是,他觉得二哥的当油漆 匠
与自居为白莲教徒都不足为法。大姐夫比二哥高着一寸多。二哥若是虽矮而不显着矮, 大
姐夫就并不太高而显着晃晃悠悠。干什么他都慌慌张张,冒冒失失。长脸,高鼻子、 大眼
睛,他坐定了的时候显得很清秀体面。可是,他总坐不住,象个手脚不识闲的大孩 子。一
会儿,他要看书,便赶紧拿起一本《五虎平西》——他的书库里只有一套《五虎 平西》
②,一部《三国志演义》,四五册小唱本儿,和他幼年读过的一本《六言杂字》 ③。刚拿
起《五虎平西》,他想起应当放鸽子,于是顺手儿把《五虎平西》放在窗台上, 放起鸽子
来。赶到放完鸽子,他到处找《五虎平西》,急得又嚷嚷又跺脚。及至一看它 原来就在窗
台上,便不去管它,而哼哼唧唧地往外走,到街上去看出殡的。

   他很珍视这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他以为这种自由是祖宗所赐,应当传 之
永远,“子子孙孙永宝用”!因此,他觉得福海二哥去当匠人是失去旗人的自尊心, 自称
白莲教是同情叛逆。前些年,他不记得是哪一年了,白莲教不是造过反吗?

   在我降生前的几个月里,我的大舅、大姐的公公和丈夫,都真着了急。他们都激烈 地
反对变法。大舅的理由很简单,最有说服力:祖宗定的法不许变!大姐公公说不出更 好的
道理来,只好补充了一句:要变就不行!事实上,这两位官儿都不大知道要变的是 哪一些
法,而只听说:一变法,旗人就须自力更生,朝廷不再发给钱粮了。

   大舅已年过五十,身体也并不比大舅妈强着多少,小辫儿须续上不少假头发才勉强 够
尺寸,而且因为右肩年深日久地向前探着,小辫儿几乎老在肩上扛着,看起来颇欠英 武。
自从听说要变法,他的右肩更加突出,差不多是斜着身子走路,象个断了线的风筝 似的。

   大姐的公公很硬朗,腰板很直,满面红光。他每天一清早就去溜鸟儿,至少要走五 六
里路。习以为常,不走这么多路,他的身上就发僵,而且鸟儿也不歌唱。尽管他这么 硬
朗,心里海阔天空,可是听到铁杆庄稼有点动摇,也颇动心,他的咳嗽的音乐性减少 了许
多。他找了我大舅去。

   笼子还未放下,他先问有猫没有。变法虽是大事,猫若扑伤了蓝靛颏儿,事情可也 不
小。

   “云翁!”他听说此地无猫,把鸟笼放好,有点急切地说:“云翁!”

   大舅的号叫云亭。在那年月,旗人越希望永远作旗人,子孙万代,可也越爱摹仿汉
人。最初是高级知识分子,在名字而外,还要起个字雅音美的号。慢慢地,连参领佐领 们
也有名有号,十分风雅。到我出世的时候,连原来被称为海二哥和恩四爷的旗兵或白 丁,
也都什么臣或什么甫起来。是的,亭、臣、之、甫是四个最时行的字。大舅叫云亭, 大姐
的公公叫正臣,而大姐夫别出心裁地自称多甫,并且在自嘲的时节,管自己叫豆腐。多甫也
罢,豆腐也罢,总比没有号好的多。若是人家拱手相问:您台甫①*慷?卮鸩怀觯*
岂不比豆腐更糟么?

   大舅听出客人的语气急切,因而不便马上动问。他比客人高着一品,须拿出为官多
年,经验丰富,从容不迫的神态来。于是,他先去看鸟,而且相当内行地夸赞了几句。 直
到大姐公公又叫了两声云翁,他才开始说正经话:“正翁!我也有点不安!真要是自 力更
生,您看,您看,我五十多了,头发掉了多一半,肩膀越来越歪,可叫我干什么去 呢?这
不是什么变法,是要我的老命!”

   “*?∈牵 闭?糖崴粤肆较拢?负跬耆?挥幸衾中浴!笆牵〕瞿茄?饕獾娜烁脛埃≡*
翁,您看我,我安分守己,自幼儿就不懂要完星星,要月亮!可是,我总得穿的整整齐
齐,干干净净吧?我总得炒点腰花,来个木樨肉下饭吧?我总不能不天天买点嫩羊肉, 喂
我的蓝靛颏儿吧?难道这些都是不应该的?应该!应该!”

   “咱们哥儿们没作过一件过分的事!”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6-11-6 22:40:36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嘛!真要是不再发钱粮,叫我下街去卖……”正翁把手捂在耳朵上,学着小贩 的
吆喝,眼中含着泪,声音凄楚:“赛梨口耶,辣来换!我,我……”他说不下去了。 “正
翁,您的身子骨儿比我结实多了。我呀,连卖半空儿多给,都受不了啊!”

   “云翁!云翁!您听我说!就是给咱们每人一百亩地,自耕自种,咱们有办法没
有? ”

   “由我这儿说,没有!甭说我拿不动锄头,就是拿得动,我要不把大拇脚趾头锄掉
了,才怪!”

   老哥俩又讨论了许久,毫无办法。于是就一同到天泰轩去,要了一斤半柳泉居自制 的
黄酒,几个小烧(烧子盖与炸鹿尾之类),吃喝得相当满意。吃完,谁也没带着钱, 于是
都争取记在自己的账上,让了有半个多钟头。

   可是,在我降生的时候,变法之议已经完全作罢,而且杀了几位主张变法的人。云 翁
与正翁这才又安下心去,常在天泰轩会面。每逢他们听到卖萝卜的“赛梨口耶,辣来 换”
的呼声,或卖半空花生的“半空儿多给”的吆喝,他们都有点怪不好意思;作了这 么多年
的官儿,还是沉不住气呀!

   多甫大姐夫,在变法潮浪来得正猛的时节,佩服了福海二哥,并且不大出门,老老 实
实地在屋中温习《六言杂字》。他非常严肃地跟大姐讨论:“福海二哥真有先见之明! 我
看咱们也得想个法!”

   “对付吧!没有过不去的事!”大姐每逢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总是拿出这句名言
来。

   “这回呀,就怕对付不过去!”

   “你有主意,就说说吧!多甫!”大姐这样称呼他,觉得十分时髦、漂亮。

   “多甫?我是大豆腐!”大姐夫惨笑了几声。“现而今,当瓦匠、木匠、厨子、裱 糊
匠什么的,都有咱们旗人。”“你打算……”大姐微笑地问,表示嫁鸡随鸡,嫁狗随 狗,
他去学什么手艺,她都不反对。

   “学徒,来不及了!谁收我这么大的徒弟呢?我看哪,我就当鸽贩子去,准行!鸽 子
是随心草儿,不爱,白给也不要;爱,十两八两也肯花。甭多了,每月我只作那么一 两号
俏买卖①,就够咱们俩吃几十天的!”

   “那多么好啊!”大姐信心不大地鼓舞着。

   大姐夫挑了两天,才狠心挑出一对紫乌头来,去作第一号生意。他并舍不得出手这 一
对,可是朝廷都快变法了,他还能不坚强点儿么?及至到了鸽子市上,认识他的那些 贩子
们一口一个多甫大爷,反倒卖给他两对鸽铃,一对凤头点子。到家细看,凤头是用 胶水粘
合起来的。他没敢再和大姐商议,就偷偷撤销了贩卖鸽子的决定。

   变法的潮浪过去了,他把大松辫梳成小紧辫,摹仿着库兵②,横眉立目地满街走, 倒
仿佛那些维新派是他亲手消灭了的。同时,他对福海二哥也不再那么表示钦佩。反之, 他
觉得二哥是脚踩两只船,有钱粮就当兵,没有钱粮就当油漆匠,实在不能算个地道的 旗
人,而且难免白莲教匪的嫌疑。

   书归正传:大舅妈拜访完了我的姑母,就同二哥来看我们。大舅妈问长问短,母亲 有
气无力地回答,老姐儿们都落了点泪。收起眼泪,大舅妈把我好赞美了一顿:多么体 面
哪!高鼻子,大眼睛,耳朵有多么厚实!

   福海二哥笑起来:“老太太,这个小兄弟跟我小时候一样的不体面!刚生下来的娃 娃
都看不出模样来!你们老太太呀……”他没往下说,而又哈哈了一阵。

   母亲没表示意见,只叫了声:“福海!”

   “是!”二哥急忙答应,他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您放心,全交给我啦!明天洗三
①,七姥姥八姨的总得来十口八口儿的,这儿二妹妹管装烟倒茶,我跟小六儿(小六儿 是
谁,我至今还没弄清楚)当厨子,两杯水酒,一碟炒蚕豆,然后是羊肉酸菜热汤儿面, 有
味儿没味儿,吃个热乎劲儿。好不好?您哪!”

   母亲点了点头。

   “有爱玩小牌儿的,四吊钱一锅。您一丁点心都别操,全有我呢!完*耸拢???*
一笔账,决不会叫您为难!”说罢,二哥转向大舅妈:“我到南城有点事,太阳偏西, 我
来接您。”大舅妈表示不肯走,要在这儿陪伴着产妇。

   二哥又笑了:“奶奶,您算了吧!凭您这全本连台的咳嗽,谁受得了啊!”

   这句话正碰在母亲的心坎上。她需要多休息、睡眠,不愿倾听大舅妈的咳嗽。二哥 走
后,大舅妈不住地叨唠:这个二鬼子!这个二鬼子!

   可是“二鬼子”的确有些本领,使我的洗三办得既经济,又不完全违背“老妈妈论”
①的原则。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6-11-6 22:40:55 | 显示全部楼层


   大姐既关心母亲,又愿参加小弟弟的洗三典礼。况且,一回到娘家,她便是姑奶奶,
受到尊重:在大家的眼中,她是个有出息的小媳妇,既没给娘家丢了人,将来生儿养女,
也能升为老太太,代替婆婆——反正婆婆有入棺材的那么一天。她渴望回家。是的,哪 怕
在娘家只呆半天儿呢,她的心中便觉得舒畅,甚至觉得只有现在多受些磨炼,将来才 能够
成仙得道,也能象姑母那样,坐在炕沿上吸两袋兰花烟。是呀,现在她还不敢吸兰 花烟,
可是已经学会了嚼槟榔——这大概就离吸兰花烟不太远了吧。

   有这些事在她心中,她睡不踏实,起来的特别早。也没顾得看三星在哪里,她就上 街
去给婆婆买油条与烧饼。在那年月,粥铺是在夜里三点左右就开始炸油条,打烧饼的。 据
说,连上早朝的王公大臣们也经常用烧饼、油条当作早点。大姐婆婆的父亲,子爵, 上朝
与否,我不知道。子爵的女儿可的确继承了吃烧饼与油条的传统,并且是很早就起 床,梳
洗完了就要吃,吃完了发困可以再睡。于是,这个传统似乎专为折磨我的大姐。

   西北风不大,可很尖锐,一会儿就把大姐的鼻尖、耳唇都吹红。她不由地说出来:
“喝!干冷!”这种北京特有的干冷,往往冷得使人痛快。即使大姐心中有不少的牢骚,
她也不能不痛快地这么说出来。说罢,她加紧了脚步。身上开始发热,可是她反倒打了 个
冷战,由心里到四肢都那么颤动了一下,很舒服,象吞下一小块冰那么舒服。她看了 看天
空,每颗星都是那么明亮,清凉,轻颤,使她想起孩子们的纯洁、发光的眼睛来。 她笑了
笑,嘟囔着:只要风别大起来,今天必是个晴美的日子!小弟弟有点来历,洗三 遇上这么
好的天气!

   想到这里,她恨不能马上到娘家去,抱一抱小弟弟!

   不管她怎样想回娘家,她可也不敢向婆婆去请假。假若她大胆地去请假,她知道, 婆
婆必定点头,连声地说:克吧!克吧!(“克”者“去”也)她是子爵的女儿,不能 毫无
道理地拒绝儿媳回娘家。可是,大姐知道,假若她依实地“克”了,哼,婆婆的毒 气口袋
就会垂到胸口上来。不,她须等待婆婆的命令。

   命令始终没有下来。首先是:别说母亲只生了一个娃娃,就是生了双胞胎,只要大 姐
婆婆认为她是受了煤气,便必定是受了煤气,没有别的可说!第二是:虽然她的持家 哲理
是:放胆去赊,无须考虑怎样还债;可是,门口儿讨债的过多,究竟有伤子爵女儿 、佐领
太太的尊严。她心里不大痛快。于是,她喝完了粳米粥,吃罢烧饼与油条,便计 划着先跟
老头子闹一场。可是,佐领提前了溜鸟的时间,早已出去。老太太扑了个空, 怒气增长了
好几度,赶快拨转马头,要生擒骁骑校。可是,骁骑校偷了大姐的两张新红 票子,很早就
到街上吃了两碟子豆儿多、枣儿甜的盆糕,喝了一碗杏仁茶。老太太找不 到男的官校,只
好向女将挑战。她不发命令,而端坐在炕沿上叨唠:这,这哪象过日子! 都得我操心吗?
现成的事,摆在眼皮子前边的事,就看不见吗?没长着眼睛吗?有眼无 珠吗?有珠无神
吗?不用伺候我,我用不着谁来伺候!佛爷,连佛爷也不伺候吗?眼看 就过年,佛桌上的
五供①擦了吗?

   大姐赶紧去筛炉灰,筛得很细,预备去擦五供。端着细炉灰面子,到了佛桌前,婆 婆
已经由神佛说到人间:啊!箱子、柜子、连三②上的铜活就不该动动手吗?我年轻的 时
候,凡事用不着婆婆开口,该作什么就作什么!

   大姐不敢回话。无论多么好听的话,若在此刻说出来,都会变成反抗婆婆,不服调
教。可是,要是什么也不说,低着头干活儿呢,又会变成:对!拿蜡扦儿杀气,心里可 咒
骂老不死的,老不要脸的!那,那该五雷轰顶!

   大姐含着泪,一边擦,一边想主意:要在最恰当的时机,去请教婆母怎么作这,或 怎
么作那。她把回娘家的念头完全放在了一边。待了一会儿,她把泪收起去,用极大的 努力
把笑意调动到脸上来:奶奶,您看看,我擦得还象一回事儿吗?婆婆只哼了一声, 没有指
示什么,原因很简单,她自己并没擦过五供。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6-11-6 22:41:21 | 显示全部楼层
果然是好天气,刚到九点来钟,就似乎相当暖和了。天是那么高,那么蓝,阳光是 那
么亮,连大树上的破老鸹窝看起来都有些画意了。俏皮的喜鹊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 西,
喳喳地赞美着北京的冬晴。

   大姐婆婆叨唠到一个阶段,来到院中,似乎是要质问太阳与青天,干*裁凑庋?缑馈*
可是,一出来便看见了多甫养的鸽子,于是就谴责起紫乌与黑玉翅来:养着你们干什么?
就会吃!你们等着吧,一高兴,我全把你们宰了!

   大姐在屋里大气不敢出。她连叹口气的权利也没有!

   在我们这一方面,母亲希望大姐能来。前天晚上,她几乎死去。既然老天爷没有收 回
她去,她就盼望今天一家团圆,连出嫁了的女儿也在身旁。可是,她也猜到大女儿可 能来
不了。谁叫人家是佐领,而自己的身分低呢!母亲不便于说什么,可是脸上没有多 少笑
容。

   姑母似乎在半夜里就策划好:别人办喜事,自己要不发发脾气,那就会使喜事办的 平
平无奇,缺少波澜。到九点钟,大姐还没来,她看看太阳,觉得不甩点闲话,一定对 不起
这么晴朗的阳光。

   “我说,”她对着太阳说,“太阳这么高了,大姑奶奶怎么还不露面?一定,一定 又
是那个大酸枣眼睛的老梆子不许她来!我找她去,跟她讲讲理!她要是不讲理,我把 她的
酸枣核儿抠出来!”

   母亲着了急。叫二姐请二哥去安慰姑母:“你别出声,叫二哥跟她说。”

   二哥正跟小六儿往酒里对水。为省钱,他打了很少的酒,所以得设法使这一点酒取 之
不尽,用之不竭。二姐拉了拉他的袖子,往外指了指。他拿着酒壶出来,极亲热地走 向姑
母:“老太太,您闻闻,有酒味没有?”

   “酒嘛,怎能没酒味儿,你又憋着什么坏呢?”

   “是这么回事,要是酒味儿太大,还可以再对点水!”“你呀,老二,不怪你妈妈 叫
你二鬼子!”姑母无可如何地笑了。

   “穷事儿穷对付,就求个一团和气!是不是?老太太!”见没把姑母惹翻,急忙接 下
去:“吃完饭,我准备好,要赢您四吊钱,买一斤好杂拌儿吃吃!敢来不敢?老太太! ”
“好小子,我接着你的!”姑母听见要玩牌,把酸枣眼睛完全忘了。

   母亲在屋里叹了口气,十分感激内侄福海。

   九点多了,二哥所料到要来贺喜的七姥姥八姨们陆续来到。二姐不管是谁,见面就 先
请安,后倒茶,非常紧张。她的脸上红起来,鼻子上出了点汗,不说什么,只在必要 的时
候笑一下。因此,二哥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小力笨”①。姑母催开饭,为是吃完 好玩
牌。二哥高声答应:“全齐喽!”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6-11-6 22:41:36 | 显示全部楼层
所谓“全齐喽”者,就是腌疙疸缨儿炒大蚕豆与肉皮炸辣酱都已炒好,酒也对好了
水,千杯不醉。“酒席”虽然如此简单,入席的礼让却丝毫未打折扣:“您请上坐!”
“那可不敢当!不敢当!”“您要不那么坐,别人就没法儿坐了!”直到二哥发出呼吁:
“快坐吧,菜都凉啦!”大家才恭敬不如从命地坐下。酒过三巡(谁也没有丝毫醉意),
菜过两味(蚕豆与肉皮酱),“宴会”进入紧张阶段——热汤面上来了。大家似乎都忘 了
礼让,甚至连说话也忘了,屋中好一片吞面条的响声,排山倒海,虎啸龙吟。二哥的 头上
冒了汗:“小六儿,照这个吃法,这点面兜不住啊!”小六儿急中生智:“多对点 水!”
二哥轻轻呸了一声:“呸!面又不是酒,对水不成了浆糊吗?快去!”二哥掏出 钱来(这
笔款,他并没向我母亲报账):“快去,到金四把那儿,能烙饼,烙五斤大饼 ;要是等的
功夫太大,就拿些芝麻酱烧饼来,快!”(那时候的羊肉铺多数带卖烧饼、 包子、并代客
烙大饼。)

   小六儿聪明:看出烙饼需要时间,就拿回一炉热烧饼和两屉羊肉白菜馅的包子来。 风
卷残云,顷刻之间包子与烧饼踪影全无。最后,轮到二哥与小六儿吃饭。可是,吃什 么
呢?二哥哈哈地笑了一阵,而后指示小六儿:“你呀,小伙子,回家吃去吧!”我至 今还
弄不清小六儿是谁,可是每一想到我的洗三典礼,便觉得对不起他!至于二哥吃了 没吃,
我倒没怎么不放心,我深知他是有办法的人。

   快到中午,天晴得更加美丽。蓝天上,这儿一条,那儿一块,飘着洁白光润的白云。
西北风儿稍一用力,这些轻巧的白云便化为长长的纱带,越来越长,越薄,渐渐又变成 一
些似断似续的白烟,最后就不见了。小风儿吹来各种卖年货的呼声:卖供花①的、松 柏枝
的、年画的……一声尖锐,一声雄浑,忽远忽近,中间还夹杂着几声花炮响,和剃 头师傅
的“唤头”②声。全北京的人都预备过年,都在这晴光里活动着,买的买,卖的 卖,着急
的着急,寻死的寻死,也有乘着年前娶亲的,一路吹着唢呐,打着大鼓。只有 我静静的地
躺在炕中间,垫着一些破棉花,不知道想些什么。

   据说,冬日里我们的屋里八面透风,炕上冰凉,夜间连杯子里的残茶都会冻上。今
天,有我在炕中间从容不迫地不知想些什么,屋中的形势起了很大的变化。屋里很暖, 阳
光射到炕上,照着我的小红脚丫儿。炕底下还升着一个小白铁炉子。里外的暖气合流, 使
人们觉得身上,特别是手背与耳唇,都有些发痒。从窗上射进的阳光里面浮动着多少 极小
的,发亮的游尘,象千千万万无法捉住的小行星,在我的头上飞来飞去。

   这时候,在那达官贵人的晴窗下,会晒着由福建运来的水仙。他们屋里的大铜炉或 地
炕发出的热力,会催开案上的绿梅与红梅。他们的摆着红木炕桌,与各种古玩的小炕 上,
会有翠绿的蝈蝈,在阳光里展翅轻鸣。他们的廊下挂着的鸣禽,会对着太阳展展双 翅,唱
起成套的歌儿来。他们的厨子与仆人会拿进来内蒙的黄羊、东北的锦鸡,预备作 年菜。阳
光射在锦鸡的羽毛上,发出五色的闪光。

   我们是最喜爱花木的,可是我们买不起梅花与水仙。我们的院里只有两株歪歪拧拧 的
枣树,一株在影壁后,一株在南墙根。我们也爱小动物,可是养不起画眉与靛颏儿, 更没
有时间养过冬的绿蝈蝈。只有几只麻雀一会儿落在枣树上,一会儿飞到窗台上,向 屋中看
一看。这几只麻雀也许看出来:我不是等待着梅花与水仙吐蕊,也不是等待着蝈 蝈与靛颏
儿鸣叫,而是在一小片阳光里,等待着洗三,接受几位穷苦旗人们的祝福。

   外间屋的小铁炉上正煎着给我洗三的槐枝艾叶水。浓厚的艾香与老太太们抽的兰花 烟
味儿混合在一处,香暖而微带辛辣,也似乎颇为吉祥。大家都盼望“姥姥”快来,好 祝福
我不久就成为一个不受饥寒的伟大人物。

   姑母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向炕上瞟了一眼,便与二哥等组织牌局,到她的屋中鏖战。
她心中是在祝福我,还是诅咒我,没人知道。

   正十二点,晴美的阳光与尖溜溜的小风把白姥姥和她的满腹吉祥话儿,送进我们的 屋
中。这是老白姥姥,五十多岁的一位矮白胖子。她的腰背笔直,干净利落,使人一见 就相
信,她一天接下十个八个男女娃娃必定胜任愉快。她相当的和蔼,可自有她的威严 ——我
们这一带的二十来岁的男女青年都不敢跟她开个小玩笑,怕她提起:别忘了谁给 你洗的
三!她穿得很素静大方,只在俏美的缎子“帽条儿”后面斜插着一朵明艳的红绢 石榴花。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6-11-6 22:41:54 | 显示全部楼层
前天来接生的是小白姥姥,老白姥姥的儿媳妇。小白姥姥也干净利落,只是经验还 少
一些。前天晚上出的岔子,据她自己解释,并不能怨她,而应归咎于我母亲的营养不 良,
身子虚弱。这,她自己可不便来对我母亲说,所以老白姥姥才亲自出马来给洗三。 老白姥
姥现在已是名人,她从哪家出来,人们便可断定又有一位几品的世袭罔替的官儿 或高贵的
千金降世。那么,以她的威望而肯来给我洗三,自然是含有道歉之意。这,谁 都可以看出
来,所以她就不必再说什么。我母亲呢,本想说两句,可是又一想,若是惹 老白姥姥不高
兴而少给老儿子说几句吉祥话,也大为不利。于是,母亲也就一声没出。

   姑母正抓到一手好牌,传过话来:洗三典礼可以开始,不必等她。

   母亲不敢依实照办。过了一会儿,打发二姐去请姑母,而二姐带回来的话是:“我 说
不必等我,就不必等我!”典礼这才开始。

   白姥姥在炕上盘腿坐好,宽沿的大铜盆(二哥带来的)里倒上了槐枝艾叶熬成的苦
水,冒着热气。参加典礼的老太太们、媳妇们,都先“添盆”,把一些铜钱放入盆中, 并
说着吉祥话儿。几个花生,几个红、白鸡蛋,也随着“连生贵子”等祝词放入水中。 这些
钱与东西,在最后,都归“姥姥”拿走。虽然没有去数,我可是知道落水的铜钱并 不很
多。正因如此,我们才不能不感谢白姥姥的降格相从,亲自出马,同时也足证明小 白姥姥
惹的祸大概并不小。

   边洗边说,白姥姥把说过不知多少遍的祝词又一句不减地说出来:“先洗头,作王
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作知州!”大家听了,更加 佩
服白姥姥——她明知盆内的铜钱不多,而仍把吉祥话说得完完全全,不偷工减料,实 在不
易多得!虽然我后来既没作知县,也没作知州,我可也不能不感谢她把我的全身都 洗得干
干净净,可能比知县、知州更干净一些。

   洗完,白姥姥又用姜片艾团灸了我的脑门和身上的各重要关节。因此,我一直到年 过
花甲都没闹过关节炎。她还用一块新青布,沾了些清茶,用力擦我的牙床。我就在这 时节
哭了起来;误投误撞,这一哭原是大吉之兆!在老妈妈们的词典中,这叫作“响盆” 。有
无始终坚持不哭、放弃吉利的孩子,我就不知道了。最后,白姥姥拾起一根大葱打 了我三
下,口中念念有词:“一打聪明,二打伶俐!”这到后来也应验了,我有时候的 确和大葱
一样聪明。

   这棵葱应当由父亲扔到房上去。就在这紧要关头,我父亲回来了。屋中的活跃是无 法
形容的!他一进来,大家便一齐向他道喜。他不知请了多少安,说了多少声“道谢啦! ”
可是眼睛始终瞭着炕中间。我是经得起父亲的鉴定的,浑身一尘不染,满是槐枝与艾叶 的
苦味与香气,头发虽然不多不长,却也刚刚梳过。我的啼声也很雄壮。父亲很满意, 于是
把褡裢中两吊多钱也给了白姥姥。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6-11-6 22:42:27 | 显示全部楼层
父亲的高兴是不难想象的。母亲生过两个男娃娃,都没有养住,虽然第一个起名叫
“黑妞”,还扎了耳朵眼,女贱男贵,贱者易活,可是他竟自*换钚砭谩5诙?鍪悄盖*
在除夕吃饺子的时候,到门外去叫:“黑小子、白小子,上炕吃饺子!”那么叫来的白 小
子。可是这么来历不凡的白小子也没有吃过多少回饺子便“回去”了,原因不明,而 确系
事实。后来,我每逢不好好地睡觉,母亲就给我讲怎么到门外叫黑小子、白小子的 经过,
我便赶紧蒙起头来,假装睡去,唯恐叫黑、白二小子看见!

   父亲的模样,我说不上来,因为还没到我能记清楚他的模样的时候,他就逝世了。 这
是后话,不用在此多说。我只能说,他是个“面黄无须”的旗兵,因为在我八九岁时, 我
偶然发现了他出入皇城的那面腰牌,上面烫着“面黄无须”四个大字。

   虽然大姐没有来,小六儿没吃上饭,和姑母既没给我“添盆”,反倒赢了好几吊钱,
都是美中不足,可是整个的看来,我的洗三典礼还算过得去,既没有人挑眼,也没有喝 醉
了吵架的——十分感谢二哥和他的“水酒”!假若一定问我,有什么值得写入历史的 事
情,我倒必须再提一提便宜坊的老王掌柜。他也来了,并且送给我们一对猪蹄子。

   老王掌柜是胶东人,从八九岁就来京学习收拾猪蹄与填鸭子等技术。到我洗三的时
候,他已在北京过了六十年,并且一步一步地由小力笨升为大徒弟,一直升到跑外的掌
柜。他从庆祝了自己的三十而立的诞辰起,就想自己去开个小肉铺,独力经营,大展经
纶。可是,他仔细观察,后起的小肉铺总是时开时闭,站不住脚。就连他的东家们也把 便
宜坊的雅座撤销,不再附带卖酒饭与烤鸭。他注意到,老主顾们,特别是旗人,越来 买肉
越少,而肉案子上切肉的技术不能不有所革新——须把生肉切得片儿大而极薄极薄, 象纸
那么薄,以便看起来块儿不小而分量很轻,因为买主儿多半是每次只买一二百钱的 (北京
是以十个大钱当作一吊的,一百钱实在是一个大钱)。

   老王掌柜常常用他的胶东化的京腔,激愤而缠绵地说:钱都上哪儿气(去)了?上 哪
儿气了!

   那年月,象王掌柜这样的人,还不敢乱穿衣裳。直到他庆贺华甲之喜的时节,他才 买
了件缎子面的二茬儿羊皮袍,可是每逢穿出来,上面还罩上浆洗之后象铁板那么硬的 土蓝
布大衫。他喜爱这种土蓝布。可是,一来二去,这种布几乎找不到了。他得穿那刷 刷乱响
的竹布。乍一穿起这有声有色的竹布衫,连家犬带野狗都一致汪汪地向他抗议。 后来,全
北京的老少男女都穿起这种洋布,而且差不多把竹布衫视为便礼服,家犬、野 狗才也逐渐
习惯下来,不再乱叫了。老王掌柜在提着钱口袋去要账的时候,留神观看, 哼,大街上新
开的铺子差不多都有个“洋”字,洋货店,洋烟店等等。就是那小杂货铺 也有洋纸洋油出
售,连向来带卖化妆品,而且自造鹅胰宫皂的古色古香的香烛店也陈列 着洋粉、洋碱,与
洋沤子①。甚至于串胡同收买破鞋烂纸的妇女们,原来吆喝“换大肥 头子儿”,也竟自改
为“换洋取灯儿”②!

   一听见“换洋取灯儿”的呼声,老王掌柜便用力敲击自己的火镰,燃起老关东烟。 可
是,这有什么用呢?洋缎、洋布、洋粉、洋取灯儿、洋钟、洋表、还有洋枪,象潮水 一般
地涌进来,绝对不是他的火镰所能挡住的。他是商人,应当见钱眼开,可是他没法 去开一
座洋猪肉铺,既卖熏鸡酱肉,也卖洋油洋药!他是商人,应当为东家们赚钱。若 是他自己
开了买卖,便须为自己赚钱。可是,钱都随着那个“洋”字流到外洋去了!他 怎么办呢?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6-11-6 22:42:43 | 显示全部楼层
“钱都上哪儿气了?”似乎已有了答案。他放弃了独力经营肉铺,大发财源的雄心,
而越来越恨那个“洋”字。尽管他的布衫是用洋针、洋线、洋布作成的,无可抗拒,可 是
他并不甘心屈服。他公开地说,他恨那些洋玩艺儿!及至他听到老家胶东闹了数案①, 洋
人与二洋人②骑住了乡亲们的脖子,他就不只恨洋玩艺儿了。

   在他刚一入京的时候,对于旗人的服装打扮,规矩礼节,以及说话的腔调,他都看 不
惯、听不惯,甚至有些反感。他也看不上他们的逢节按令挑着样儿吃,赊着也得吃的 讲究
与作风,更看不上他们的提笼架鸟,飘飘欲仙地摇来晃去的神气与姿态。可是,到 了三十
岁,他自己也玩上了百灵,而且和他们一交换养鸟的经验,就能谈半天儿,越谈 越深刻,
也越亲热。他们来到,他既要作揖,又要请安,结果是发明了一种半揖半安的, 独具风格
的敬礼。假若他们来买半斤肉,他却亲热地建议:拿只肥母鸡!看他们有点犹 疑,他忙补
充上:拿吧!先记上账!

   赶到他有个头疼脑热,不要说提笼架鸟的男人们来看他,给他送来清瘟解毒丸,连 女
人们也派孩子来慰问。他不再是“小山东儿”,而是王掌柜,王大哥,王叔叔。他渐 渐忘
了他们是旗人,变成他们的朋友。虽然在三节③要账的时候,他还是不大好对付, 可是遇
到谁家娶亲,或谁家办满月,他只要听到消息,便拿着点东西来致贺。“公是公, 私是
私”,他542老舍文集 第七卷①

   ②

   ③三节——五月初五的端阳节、八月十五的中秋节和大年三十的除夕*5贝巳?冢*
债主子们多来讨账。

   二洋人——又叫“二毛子”,是对入了“洋教”而又仗势欺人的民族败类的蔑称。

   教案——指十九世纪末,在外国资本主义势力侵入我国内地的情势下,我国人民掀 起
的反对外国教会侵略的斗争。此处是指一八九九年出东人民反对教会、教民的斗争。

   250

   对大家交代清楚。他似乎觉得:清朝皇上对汉人如何是另一回事,大家伙儿既谁也 离
不开谁,便无妨作朋友。于是,他不但随便去串门儿,跟大家谈心,而且有权拉男女 小孩
的“骆驼”。在谈心的时候,旗兵们告诉了他,上边怎样克扣军饷,吃空头钱粮, 营私舞
弊,贪污卖缺。他也说出汉人们所受的委屈,和对洋布与洋人的厌恶。彼此了解 了,也就
更亲热了。

   拿着一对猪蹄子,他来庆祝我的洗三。二哥无论怎么让他,他也不肯进来,理由是:
“年底下了,柜上忙!”二哥听到“年底下”,不由地说出来:“今年家家钱紧,
您… …”王掌柜叹了口气:“钱紧也得要账,公是公,私是私!”说罢,他便匆忙地走
开。 大概是因为他的身上有酱肉味儿吧,我们的大黄狗一直乖乖地把他送到便宜坊门外。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06-11-7 00:55:04 | 显示全部楼层
漫漫看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06-11-7 08:45:14 | 显示全部楼层
打小看过由这篇小说改编的同名连环画!!!长大了该看原著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青鸟网-青鸟论坛,青鸟文化艺术,花鸟鱼虫,花鸟交易,花鸟图片,综合文化尽在青鸟网 ( 黔ICP备11000405号 )

GMT+8, 2025-1-10 19:44 , Processed in 0.032336 second(s), 12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