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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才鹦鹉

正红旗下 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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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7 22:59:02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在屋中的苦人们,觉得山墙在摇动,屋瓦被揭开,不知哪一会儿就连房带人一齐 被
刮到什么地方去。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把一点点暖气都排挤出去,水缸里白天就冻 了
冰。桌上、炕上,落满了腥臭的灰土,连正在熬开了的豆汁,也中间翻着白浪,而锅 边上
是黑黑的一圈。

   一会儿,风从高空呼啸而去;一会儿,又擦着地皮袭来,击撞着院墙,呼隆呼隆地 乱
响,把院中的破纸与干草叶儿刮得不知上哪里去才好。一阵风过去,大家一齐吐一口 气,
心由高处落回原位。可是,风又来了,使人感到眩晕。天、地,连皇城的红墙与金 銮宝殿
似乎都在颤抖。太阳失去光*ⅲ?本┍涑扇纹痉缮匙哂液嵝形藜傻某∷??穹缗*
日落,大家都盼着那不象样子的太阳及早落下去。傍晚,果然静寂下来。大树的枝条又 都
直起来,虽然还时时轻摆,可显着轻松高兴。院里比刚刚扫过还更干净,破纸什么的 都不
知去向,只偶然有那么一两片藏在墙角里。窗楞上堆着些小小的坟头儿,土极干极 细。窗
台上这里厚些,那里薄些,堆着一片片的浅黄色细土,象沙滩在水退之后,留下 水溜的痕
迹。大家心中安定了一些,都盼望明天没有一点儿风。可是,谁知道准怎么样 呢!那时
候,没有天气预报啊。

   要不怎么说,我的福气不小呢!我满月的那一天,不但没有风,而且青天上来了北 归
较早的大雁。虽然是不多的几只,可是清亮的鸣声使大家都跑到院中,抬着头指指点 点,
并且念道着:“七九河开,八九雁来”,都很兴奋。大家也附带着发现,台阶的砖 缝里露
出一小丛嫩绿的香蒿叶儿来。二姐马上要脱去大棉袄,被母亲喝止住:“不许脱! 春捂秋
冻!”

   正在这时候,来了一辆咯噔咯噔响的轿车,在我们的门外停住。紧跟着,一阵比雁 声
更清亮的笑声,由门外一直进到院中。大家都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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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7 22:59:19 | 显示全部楼层


   随着笑声,一段彩虹光芒四射,向前移动。朱红的帽结子发着光,青缎小帽发着光,
帽沿上的一颗大珍珠发着光,二蓝团龙缎面的灰鼠袍子发着光,米色缎子坎肩发着光, 雪
青的褡包在身后放着光,粉底官靴发着光。众人把彩虹挡住,请安的请安,问候的问 候,
这才看清一张眉清目秀的圆胖洁白的脸,与漆黑含笑的一双眼珠,也都发着光。听 不清他
说了什么,虽然他的嗓音很清亮。他的话每每被他的哈哈哈与啊啊啊扰乱;雪白 的牙齿一
闪一闪地发着光。

   光彩进了屋,走到炕前,照到我的脸上。哈哈哈,好!好!他不肯坐下,也不肯喝 一
口茶,白胖细润的手从怀中随便摸出一张二两的银票,放在我的身旁。他的大拇指戴 着个
翡翠扳指①,发出柔和温润的光泽。好!好啊!哈哈哈!随着笑声,那一身光彩往 外移
动。不送,不送,都不送!哈哈哈!笑着,他到了街门口。笑着,他跨上车沿。鞭 子轻
响,车轮转动,咯噔咯噔……。笑声渐远,车出了胡同,车后留下一些飞尘。

   姑母急忙跑回来,立在炕前,呆呆地看着那张银票,似乎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家全回来了,她出了声:“定大爷,定大爷!他怎么会来了呢?他由哪儿听说的呢?”
大家都要说点什么,可都想不起说什么才好。我们的胡同里没来过那样体面的轿车。我 们
从来没有接过二两银子的“喜敬”——那时候,二两银子可以吃一桌高级的酒席!父 亲很
后悔:“你看,我今年怎么会忘了给他去拜年呢?怎么呢?”

   “你没拜年去,他听谁说的呢?”姑母还问那个老问题。“你放心吧,”母亲安慰 父
亲,“他既来了,就一定没挑了眼!定大爷是肚子里撑得开船的人!”

   “他到底听谁说的呢?”姑母又追问一次。

   没人能够回答姑母的问题,她就默默地回到自己屋中,心中既有点佩服我,又有点 妒
意。无可如何地点起兰花烟,她不住地骂贼秃子。

   我的曾祖母不是跟过一位满族大员,到云南等处。他的官印①是定禄。他有好几个
号:子丰、裕斋、富臣、少甫,有时候还自称霜清老人,虽然他刚过二十岁。刚满六岁,
就有三位名儒教导他,一位教满文,一位讲经史,一位教汉文诗赋。先不提宅院有多么
大,光说书房就有带廊子的六大间。书房外有一座精致的小假山,霜清老人高了兴便到 山
巅拿个大顶。山前有牡丹池与芍药池,每到春天便长起香蒿子与兔儿草,颇为茂盛; 牡丹
与芍药都早被“老人”揪出来,看看离开土还能开花与否。书房东头的粉壁前,种 着一片
翠竹,西头儿有一株紫荆。竹与紫荆还都活着。好几位满族大员的子弟,和两三 位汉族富
家子弟,都来此附学。他们有的中了秀才,有的得到差事,只有霜清老人才学 出众,能够
唱整出的《当锏卖马》①,文武双全。他是有才华的。他喜欢写字,高兴便 叫书童研一大
海碗墨,供他写三尺大的福字与寿字,赏给他的同学们;若不高兴,他就 半年也不动一次
笔,所以他的字写得很有力量,只是偶然地缺少两笔,或多了一撇。他也很爱吟诗。灵感一
来,他便写出一句,命令同学们补足其余。他没学会满文,也没学 好汉文,可是自信只要
一使劲,马上就都学会,于是暂且不忙着使劲。他也偶然地记住 一二古文中的名句,如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类,随时引用,出口成 章。兴之所至,他对什么
学术、学说都感兴趣,对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都乐意交往。他 自居为新式的旗人,既有文
化,又宽宏大量。他甚至同情康、梁的维新的主张与办法。 他的心地良善,只要有人肯叫
“大爷”,他就肯赏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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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7 22:59:36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不知道他父亲比祖父更阔了一些,还是差了一些。他不知道他们给他留下多少财
产。每月的收支,他只听管事的一句话。他不屑于问一切东西的价值,只要他爱,花多 少
钱也肯买。自幼儿,他就拿金银锞子与玛瑙翡翠作玩具,所以不知道它们是贵重物品。 因
此,不少和尚与道士都说他有仙根,海阔天空,悠然自得。他一看到别人为生活发愁 着
急,便以为必是心田狭隘,不善解脱。

   他似乎记得,又似乎不大记得,他的祖辈有什么好处,有什么缺点,和怎么拾来那 些
元宝。他只觉得生下来便被绸缎裹着,男女仆伺候着,完全因为他的福大量大造化大。 他
不能不承认自己是满人,可并不过度地以此自豪,他有时候编出一些刻薄的笑话,讥 诮旗
人。他渺茫地感到自己是一种史无前例的特种人物,既记得几个满洲字,又会作一 两句汉
文诗,而且一使劲便可以成圣成佛。他没有能够取得功名,似乎也无意花钱去捐 个什么官
衔,他愿意无牵无挂,象行云流水那么闲适而又忙碌。

   他与我们的关系是颇有趣的。虽然我的曾祖母在他家帮过忙,我们可并不是他的家 奴
①。他的祖父、父亲,与我的祖父、父亲,总是那么似断似续地有点关系,又没有多 大关
系。一直到他当了家,这种关系还没有断绝。我们去看他,他也许接见,也许不接 见,那
全凭他的高兴与否。他若是一时心血来潮呢,也许来看看我们。这次他来贺喜, 后来我们
才探听到,原来是因为他自己得了个女娃娃,也是腊月生的,比我早一天。他 非常高兴,
觉得世界上只有他们夫妇才会生个女娃娃,别人不会有此本领与福气。大概 是便宜坊的老
王掌柜,在给定宅送账单去,走漏了消息:在祭灶那天,那个时辰,一位 文曲星或扫帚星
降生在一个穷旗兵家里。

   是的,老王掌柜和定宅的管事的颇有交情。每逢定大爷想吃熏鸡或烤鸭,管事的总 是
照顾王掌柜,而王掌柜总是送去两只或三只,便在账上记下四只或六只。到年节要账 的时
候,即使按照三只或四只还账,王掌柜与管事的也得些好处。老王掌柜有时候受良 心的谴
责,认为自己颇欠诚实,可是管事的告诉他:你想想吧,若是一节只欠你一两银 子,我怎
么向大爷报账呢?大爷会说:怎么,凭我的身分就欠他一两?没有的事!不还! 告诉你,
老掌柜,至少开十两,才象个样子!受了这点教育之后,老掌柜才不再受良心 的谴责,而
安心地开花账了。定大爷看见了我,而且记住了我。是的,当我已经满了七 岁,而还没有
人想起我该入学读书,就多亏他又心血来潮,忽然来到我家。哈哈了几声, 啊啊了几声,
他把我扯到一家改良私塾里去,叫我给孔夫子与老师磕头。他替我交了第 一次的学费。第
二天,他派人送来一管“文章一品”,一块“君子之风”,三本小书, ①和一丈蓝布——
摸不清是作书包用的呢,还是叫我作一身裤褂。

   不管姑母和别人怎样重视定大爷的光临,我总觉得金四把叔叔来贺喜更有意义。

   在北京,或者还有别处,受满族统治者压迫最深的是回民。以金四叔叔的身体来说,
据我看,他应当起码作个武状元。他真有功夫:近距离摔跤,中距离拳打,远距离脚踢,
真的,十个八个壮小伙子甭想靠近他的身子。他又多么体面,多么干净,多么利落!他 的
黄净子脸上没有多余的肉,而处处发着光;每逢阴天,我就爱多看看他的脸。他干净, 不
要说他的衣服,就连他切肉的案子都刷洗得露出木头的花纹来。到我会去买东西的时 候,
我总喜欢到他那里买羊肉或烧饼,他那里是那么清爽,以至使我相信假若北京都属 他管,
就不至于无风三尺土了。他利落,无论干什么都轻巧干脆;是呀,只要遇上他, 我必要求
他“举高高”。他双手托住我的两腋,叫声“起”,我便一步登天,升到半空 中。体验过
这种使我狂喜的活动以后,别人即使津贴我几个铁蚕豆,我也不同意“举高 高”!

   我就不能明白:为什么皇上们那么和回民过不去!是呀,在北京的回民们只能卖卖 羊
肉,烙烧饼,作小买卖,至多不过是开个小清真饭馆。我问过金四叔:“四叔,您干 吗不
去当武状元呢?”四叔的极黑极亮的眼珠转了几下,拍拍我的头,才说:“也许,, 也许
有那么一天,我会当上武状元!秃子,你看,我现在不是吃着一份钱粮吗?”

   这个回答,我不大明白。跟母亲仔细研究,也久久不能得到结论。母亲说:“是呀,
咱们给他请安,他也还个安,不是跟咱一样吗?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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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7 22:59:5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也跟福海二哥研究过,二哥也很佩服金四叔,并且说:“恐怕是因为隔着教①吧?
可是,清真古教是古教啊,跟儒、释、道一样的好啊!”

   那时候,我既不懂儒、释、道都是怎么一回事,也就不懂二哥的话意。看样子,二 哥
反正不反对跟金四叔交朋友。

   在我满月的那天,已经快到下午五点钟了,大家已经把关于定大爷的历史与特点说 得
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金四叔来到。大家并没有大吃一惊,象定大爷来到时那样。假 若大
家觉得定大爷是自天而降,对金四把的来到却感到理当如此,非常亲切。是的,他 的口中
除了有时候用几个回民特有名词,几乎跟我们的话完全一样。我们特有的名词, 如牛录、
甲喇、格格①②……他不但全懂,而且运用的极为正确。一些我们已满、汉兼 用的,如
“牛录”也叫作“佐领”,他却偏说满语。因此,大家对他的吃上一份钱粮, 都不怎么觉
得奇怪。我们当然不便当面提及此事,可是他倒有时候自动地说出来,觉得 很可笑,而且
也必爽朗地笑那么一阵。他送了两吊钱,并祝我长命百岁。大家让座的让 座,递茶的递
茶。可是,他不肯喝我们的茶。他严守教规,这就使我们更尊敬他,都觉 得:尽管他吃上
一份钱粮,他可还是个真正的好回回。是的,当彼此不相往来的时候, 不同的规矩与习惯
使彼此互相歧视。及至彼此成为朋友,严守规矩反倒受到对方的称赞。我母亲甚至建议:
“四叔,我把那个有把儿的茶杯给你留起来,专为你用,不许别人动, 你大概就会喝我们
的茶了吧?”四叔也回答得好:“不!赶明儿我自己拿个碗来,存在 这儿!”四叔的嗓子
很好,会唱几句《三娘教子》②。虽然不能上胡琴,可是大家都替 他可惜:“凭这条嗓
子,要是请位名师教一教,准成个大名角儿!”可是,他拜不着名 师。于是只好在走在城
根儿的时候,痛痛快快地喊几句。

   今天,为是热闹热闹,大家恳请他消遣一段儿。“*悖∥揖突崮敲醇妇洌 苯鹚氖逍*
着说。可是,还没等再让,他已经唱出“小东人”①来了。

   那时候,我还不会听戏,更不会评论,无法说出金四把到底唱的怎样。可是,我至 今
还觉得怪得意的:我的满月吉日是受过回族朋友的庆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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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8 22:34:13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满洲饽饽里,往往有奶油,我的先人们也许是喜欢吃牛奶、马奶,以及奶油、奶 酪
的。可是,到后来,在北京住过几代了,这个吃奶的习惯渐渐消失。到了我这一代, 我只
记得大家以杏仁茶、面茶等作早点,就连喝得起牛奶的,如大舅与大姐的公公也轻 易不到
牛奶铺里去。只有姑母还偶尔去喝一次,可也不过是为表示她喝得起而已。至于 用牛奶喂
娃娃,似乎还没听说过。

   这可就苦了我。我同皇太子还是婴儿的时候大概差不多,要吃饱了才能乖乖地睡觉。
我睡不安,因为吃不饱。母亲没有多少奶,而牛奶与奶粉,在那年月,又不见经传。于
是,尽管我有些才华,也不能不表现在爱哭上面。我的肚子一空,就大哭起来,并没有 多
少眼泪。姑母管这种哭法叫作“干嚎”。

   她讨厌这种干嚎,并且预言我会给大家招来灾难。

   为减少我的干嚎与姑母的闹气,母亲只好去买些杨村糕干,糊住我的小嘴。因此, 大
姐夫后来时常嘲弄我:吃浆糊长大的孩子,大概中不了武状元!而姑母呢,每在用烟 锅子
敲我的时节,也嫌我的头部不够坚硬。

   姑母并没有超人的智慧,她的预言不过是为讨厌我啼哭而发的。可是,稍稍留心大 事
的人会看出来,小孩们的饥啼是大风暴的先声。是呀,听听吧,在我干嚎的时候,天 南地
北有多少孩子,因为饿,因为冷,因为病,因为被卖出去,一齐在悲啼啊!

   黄河不断泛滥,象从天而降,海啸山崩滚向下游,洗劫了田园,冲倒了房舍,卷走 了
牛羊,把千千万万老幼男女飞快地送到大海中去。在没有水患的地方,又连年干旱, 农民
们成片地倒下去,多少婴儿饿死在胎中。是呀,我的悲啼似乎正和黄河的狂吼,灾 民的哀
号,互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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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8 22:34:25 | 显示全部楼层
同时,在北京,在天津,在各大都市,作威作福的叱喝声,胁肩谄笑的献媚声,鬻 官
卖爵的叫卖声,一掷千金的狂赌声,熊掌驼峰的烹调声,淫词浪语的取乐声,与监牢 中的
锁镣声,公堂上的鞭板夹棍声,都汇合到一处,“天堂”与地狱似乎只隔着一堵墙, 狂欢
与惨死相距咫尺,想象不到的荒淫和想象不到的苦痛同时并存。这时候,侵略者的 炮声还
隐隐在耳,瓜分中国的声浪荡漾在空中。这时候,切齿痛恨暴政与国贼的诅咒, 与仇视侵
略者的呼声,在农村,在乡镇,象狂潮激荡,那最纯洁善良的农民已忍无可忍, 想用拳,
用石头,用叉靶扫帚,杀出一条活路!

   就是在我不住哭嚎的时候,我们听见了“义和拳”(后来改为义和团)这个名称。

   老王掌柜的年纪越大,越爱说:得回家去看看喽!可是,最近三年,他把回家的假 期
都让给了年岁较轻的伙计们。他懒得动。他越想家,也越爱留在北京。北京似乎有一 种使
他不知如何是好的魔力。他经常说,得把老骨头埋在家乡去。可是,若是有人问他: 埋在
北京不好吗?他似乎也不坚决反对。

   他最爱他的小儿子。在他的口中,十成(他的小儿子的名字)仿佛不是个男孩,而 是
一种什么标准。提到年月,他总说:在生十成的那一年,或生十成后的第三年……。 讲到
东西的高度,他也是说:是呀,比十成高点,或比十成矮着一尺……。附带着说, 十成本
来排三,但是“三成”有歉收之意,故名十成。我们谁也没见过十成,可是认识 王掌柜的
人,似乎也都认识十成。在大家问他接到家信没有的时候,总是问:十成来信 没有?

   正是夏天农忙时节,王十成忽然来到北京!王掌柜又惊又喜。喜的是儿子不但来了,
而且长得筋是筋、骨是骨,身量比爸爸高出一头,虽然才二*?辍>?氖嵌?蛹让淮?*
李,又满身泥土,小褂上还破了好几块。他急忙带着儿子去买了一身现成的蓝布裤褂, 一
双青布双脸鞋,然后就手去拜访了两三家满汉家庭,巡回展览儿子。过了两天,不知 十成
说了些什么,王掌柜停止了巡回展览。可是,街坊四邻已经知道了消息,不断地来 质问:
怎么不带十成上我们家去?看不起我们呀?这使他受了感动,可也叫他有点为难, 只好不
作普遍拜访,而又不完全停止巡回。

   已是下午,母亲正在西荫凉下洗衣裳;我正在星中半醒半睡、半饥半饱,躺着咂裹 自
己的手指头;大黄狗正在枣树下东弹弹、西啃啃地捉狗蝇,王家父子来到。

   “这就是十成!”王掌柜简单地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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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8 22:34:41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让他们到屋里坐,他们不肯,只好在院里说话儿。在夏天,我们的院里确比屋 里
体面:两棵枣树不管结枣与否,反正有些绿叶。顺着墙根的几棵自生自长的草茉莉, 今年
特别茂盛。因为给我添购糕干,父亲今年只买了一棵五色梅,可是开花颇卖力气。 天空飞
着些小燕,院内还偶尔来一两只红的或黄的蜻蜓。房上有几丛兔儿草,虽然不利 于屋顶,
可是葱绿可喜。总起来说,我们院中颇不乏生趣。

   虽然天气已相当的热,王掌柜可讲规矩,还穿着通天扯地的灰布大衫。十成的新裤 褂
呢,裤子太长,褂子太短,可是一致地发出热辣辣凶蓝靛味儿。母亲给了王掌柜一个 小板
凳,他坐下,不错眼珠地看着十成。十成说“有功夫”,无论怎么让,也不肯坐下。

   母亲是受过娘家与婆家的排练的,尽管不喜多嘴多舌,可是来了亲友,她总有适当 的
一套话语,酬应得自然而得体。是呀,放在平日,她会有用之不竭的言词,和王掌柜 专讨
论天气。今天,也不知怎么,她找不到话说。她看看王掌柜,王掌柜的眼总盯着十 成的脸
上与身上,似乎这小伙子有什么使他不放心的地方。十成呢,象棵结实的小松树 似的,立
在那里,生了根,只有两只大手似乎没有地方安置,一会儿抬起来,一会儿落 下去。他的
五官很正,眼珠与脑门都发着光,可是严严地闭着嘴,决定能不开口就不开 口。母亲不知
如何是好,连天气专题也忘了。愣了一会儿,十成忽然蹲下去,用手托住 双腮,仿佛思索
着什么极重大的问题。

   正在这时候,福海二哥来了。大黄狗马上活跃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前跑后,直到母 亲
说了声:“大黄,安顿点!”大黄才回到原位去继续捉狗蝇。

   二哥坐下,十成立了起来,闭得紧紧的嘴张开,似笑不笑地叫了声“二哥”。

   二哥拿着把黑面、棕竹骨的扇子,扇动了半天才说:“十成我想过了,还是算了
吧! ”

   “算了?”十成看了看父亲,看了看二哥。“算了?”他用力咽了口唾沫。“那是 你
说!”

   母亲不晓得什么时候十成认识了福海,也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只好去给他们沏
茶。

   王掌柜一边思索着一边说,所以说的很慢:“十成,我连洋布大衫都看不上,更甭 说
洋人、洋教了!可是……”“爹!”十成在新裤子上擦了擦手心上的汗:“爹!你多 年不
在乡下,你不知道我们受的是什么!大毛子听二毛子的撺掇,官儿又听大毛子的旨 意,一
个老百姓还不如这条狗!”十成指了指大黄。“我顶恨二毛子,他们忘了本!” 王掌柜和
二哥都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也,也有没忘本的呀!”二哥笑着说,笑的很欠自然。“忘了本的才是大毛子的 亲
人!”十成的眼对准了二哥的,二哥赶紧假装地去看枣树叶上的一个“花布手巾”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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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8 22:34:54 | 显示全部楼层
王掌柜仍然很慢地说:“你已经……可是没……!”二哥赶快补上:“得啦,小伙
子!”

   十成的眼又对准了二哥的:“别叫我小伙子,我一点也不小!我练了拳,练了刀, 还
要练善避刀枪!什么我也不怕!不怕!”

   “可是,你没打胜!”二哥冷笑了一下。“不管你怎么理直气壮,官兵总帮助毛子 们
打你!你已经吃了亏!”王掌柜接过话去:“对!就是这么一笔账!”

   “我就不服这笔账,不认这笔账!败了,败了再打!”十成说完,把嘴闭得特别严,
腮上轻动,大概是咬牙呢。“十成!”王掌柜耐心地说:“十成,听我说!先在这儿住 下
吧!先看一看,看明白了再走下一步棋,不好吗?我年纪这么大啦,有你在跟前……”

   “对!十成!你父亲说的对!”二哥心里佩服十成,而口中不便说造反的话;他是 旗
兵啊。

   十成又蹲下了,一声不再出。

   二哥把扇子打开,又并上,并上又打开,发出轻脆的响声。他心里很乱。有意无意 地
他又问了句:“十成,你们有多少人哪?”

   “多了!多了!有骨头的……”他狠狠地看了二哥一眼。“在山东不行啊,我们到 直
隶来,一直地进北京!”

   王掌柜猛地立起来,几乎是喊着:“不许这么说!”母亲拿来茶。可是十成没说什
么,立起来,往外就走。母亲端着茶壶,愣在那里。

   “您忙去吧,我来倒茶!”二哥接过茶具,把母亲支开,同时又让王掌柜坐下。刚
才,他被十成的正气给压得几乎找不出话说;现在,只剩下了王掌柜,他的话又多起来:
“王掌柜,先喝碗!别着急!我会帮助您留下十成!”

   “他,他在这儿,行吗?”王掌柜问。

   “他既不是强盗,又不是杀人凶犯!山东闹义和团,我早就听说了!我也听说,上 边
决不许老百姓乱动!十成既跑到这儿来,就别叫他再回去。在这儿,有咱们开导他, 他老
老实实,别人也不会刨根问底!”二哥一气说完,又恢复了平日的诸葛亮气度。

   “叫他老老实实?”王掌柜惨笑了一下。“他说的有理,咱们劝不住他!”

   二哥又低下头去。的确,十成说的有理!“*悖±贤跽乒瘢?乙?馐歉鲇推峤常?灰*
是旗兵啊,我也……”王掌柜也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出去。

   母亲过来问二哥:“老二,都是怎么一回事啊?十成惹了什么祸?”

   “没有!没有!”二哥的脸上红了些,他有时候很调皮,可是不爱扯谎。“没事! 您
放心吧!”

   “我看是有点事!你可得多帮帮王掌柜呀!”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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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8 22:35:0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时候,姑母带着“小力笨”从西庙回来。姑母心疼钱,又不好意思白跑一趟,所 以
只买了一包刷牙用的胡盐。“怎么样啊?老二!”姑母笑着问。

   按照规律,二哥总会回答:“听您的吧,老太太!”可是,今天他打不起精神凑凑 十
胡什么的。十成的样子、话语还在他的心中,使他不安、惭愧,不知如何是好。“老 太
太,我还有点事!”他笑着回答。然后又敷衍了几句,用扇子打了大腿一下:“我还 真该
走啦!”便走了出去。

   出了街门,他放慢了脚步。他须好好地思索思索。对世界形势,他和当日的王爷们 一
样,不大知道。他只知道外国很厉害。可是,不管外国怎么厉害,他却有点不服气。 因
此,他佩服十成。不过,他也猜得到,朝廷决不许十成得罪外国人,十成若是傻干, 必定
吃亏。他是旗兵,应当向着朝廷呢?还是向着十成呢?他的心好象几股麻绳绕在一 块儿,
撕拉不开了。他的身上出了汗,小褂贴在背上,袜子也粘住脚心,十分不好过。

   糊里糊涂地,他就来到便宜坊门外。他决定不了,进去还是不进去。

   恰好,十成出来了。看见二哥,十成立定,嘴又闭得紧紧的。他的神气似乎是说: 你
要捉拿我吗?好,动手吧!

   二哥笑了笑,低声地说:“别疑心我!走!谈谈去!”十成的嘴唇动了动,而没说 出
什么来。

   “别疑心我!”二哥又说了一遍。

   “走!我敢作敢当!”十成跟着二哥往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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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8 22:35:25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们走得飞快,不大会儿就到了积水滩。这里很清静,苇塘边上只有两三个钓鱼的,
都一声不出。两个小儿跑来,又追着一只蜻蜓跑去。二哥找了块石头坐下,擦着头上的
汗,十成在一旁蹲下,呆视着微动的苇叶。

   二哥要先交代明白自己,好引出十成的真心话来。“十成,我也恨欺侮咱们的洋人!
可是,我是旗兵,上边怎么交派,我怎么作,我不能自主!不过,万一有那么一天,两 军
阵前,你我走对了面,我决不会开枪打你!我呀,十成,把差事丢了,还能挣饭吃, 我是
油漆匠!”

   “油漆匠?”十成看了二哥一跟。“你问吧!”“我不问教里的事。”

   “什么教?”

   “你们不是八卦教?教里的事不是不告诉外人吗?”二哥得意地笑了笑。“你看, 我
是白莲教。按说,咱们是师兄弟!”

   “你是不敢打洋人的白莲教!别乱扯师兄弟!”

   二哥以为这样扯关系,可以彼此更亲热一点;哪知道竟自碰了回来,他的脸红起来。
“我,我在理儿!”“在理儿就说在理儿,干吗扯上白莲教?”十成一句不让。“算了,
算了!”二哥沉住了气。“说说,你到底要怎样!”“我走!在老家,我们全村受尽了 大
毛子、二毛子的欺负,我们造了反!我们叫官兵打散了,死了不少人!我得回去,找 到朋
友们,再干!洋人,官兵,一齐打!我们的心齐,我们有理,谁也挡不住我们!”十成立了
起来,往远处看,好象一眼就要看到山东去。

   “我能帮帮你吗?”二哥越看越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他生在北京,长在 北
京,没见过象十成这样淳朴,这样干净,这样豪爽的人。

   “我马上就走,你去告诉我爹,叫他老人家看明白,不打不杀,谁也没有活路儿! 叫
他看明白,我不是为非作歹,我是要干点好事儿!你肯吗?”十成的眼直视着二哥的 眼。
“行!行!十成,你知道,我的祖先也不怕打仗!可是,现在……算了,不必说了! 问
你,你有盘缠钱没有?”“没有!用不着!”

   “怎么用不着?谁会白给你一个烧饼?”二哥的俏皮话又来了,可是*辖艨刂谱 *
“我是说,行路总得有点钱。”“看!”十成解开小褂,露出一条已经被汗沤得深一块 浅
一块的红布腰带来。“有这个,我就饿不着!”说完,他赶紧把小褂又扣好。

   “可是,叫二毛子看见,叫官兵看见,不就……”“是呀!”十成爽朗地笑了一声。
“我这不是赶快系好了扣子吗?二哥,你是好人!官兵要都象你,我们就顺利多了!哼,
有朝一日,我们会叫皇上也得低头!”

   “十成,”二哥掏出所有的几吊钱来,“拿着吧,不准不要!”“好!”十成接过 钱
去。“我数数!记上这笔账!等把洋人全赶走,我回家种地,打了粮食还给你!”他 一边
说,一边数钱。“四吊八!”他把钱塞在怀里。“再见啦!”他往东走去。二哥赶 上去,
“你认识路吗?”

   十成指了指德胜门的城楼:“那不是城门?出了城再说!”

   十成不见了,二哥还在那里立着。这里是比较凉爽的地方,有水,有树,有芦苇, 还
有座不很高的小土山。二哥可是觉得越来越热。他又坐在石头上。越想,越不对,越 怕;
头上又出了汗。不管怎样,一个旗兵不该支持造反的人!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精明, 作了
极大的错事!假若十成被捉住,供出他来,他怎么办?不杀头,也得削除旗籍,发 到新疆
或云南去!

   “也不至于!不至于!”他安慰自己。“出了事,花钱运动运动就能逢凶化吉!” 这
么一想,他又觉得他不是同情造反,而是理之当然了——什么事都可以营私舞弊,有 银子
就能买到官,赎出命来。这成何体统呢?他没读过经史,可是听过不少京戏和评书, 哪一
朝不是因为不成体统而垮了台呢?

   再说,十成是要打洋人。一个有良心的人,没法不佩服他,大家伙儿受了洋人多少 欺
侮啊!别的他不知道,他可忘不了甲午之战,和英法联军焚烧圆明园啊。他镇定下来。 十
成有理,他也有理,有理的人心里就舒服。他慢慢地立起来,想找王掌柜去。已走了 几
步,他又站住了。不好!不能去!他答应下王掌柜,帮他留下十成啊!再说,王掌柜 的嘴
快,会到处去说:儿子跑了,福海知道底细!这不行!

   可是,不去安慰王掌柜,叫老头子到处去找儿子,也不对!怎么办呢?

   他急忙回了家,用左手写了封信:“父亲大人金安:儿回家种地,怕大人不准回去,
故不辞而别也,路上之事,到家再禀。儿十成顿首。”写完,封好,二哥说了声“不
好! ”赶紧又把信拆开。“十成会写字不会呢?不知道!”想了好大半天,打不定主意,
最 后:“算了,就是它!”他又把信粘好,决定在天黑之后,便宜坊上了门,从门缝塞进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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