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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才鹦鹉

正红旗下 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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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9 22:58:04 | 显示全部楼层
眼睛多几乎晕了过去!

   王掌柜心里也很不安。他不肯再找多老二去。多老二是老实人,不应再去叫他为难。
他明知毛病都在洋人身上;可是,怎样对付洋人,他没有一点经验。他需要帮助。一想,
他就想到福海二哥。不是想起一个旗人,而是想起一个肯帮忙的朋友。

   自从十成走后,二哥故意地躲着王掌柜。今天,王掌柜忽然来找他,他吓了一跳, 莫
非十成又回来了,还是出了什么岔子?直到正掌柜说明了来意,他才放下心去。

   可是,王掌柜现在所谈的更不好办。他看明白:这件事和十成所说的那些事的根子 是
一样的。他管不了!在外省,连知府知州知县都最怕遇上这种事,他自己不过是个旗 兵,
而且是在北京。

   他可是不肯摇头。事在人为,得办办看,先摇头是最没出息的办法。他始终觉得自 己
在十成面前丢了人;现在,他不能不管王掌柜的事,王掌柜是一条好汉子的父亲。再 说,
眼睛多是旗人,给旗人丢人的旗人,特别可恨!是,从各方面来看,他都得管这件 事。

   “老掌柜,您看,咱们找找定大爷去,怎样?”“那行吗?”王掌柜并非怀疑定大 爷
的势力,而是有点不好意思——每到年、节,他总给定府开点花账。“这么办:我的 身分
低,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不如请上我父亲和正翁,一位参领,一位佐领,一同 去见定
大爷,或者能有门儿!对!试试看!您老人家先回吧,别急,听我的回话儿!”

   云亭大舅对于一个忘了本,去信洋教的旗人,表示厌恶。“旗人信洋教,那么汉人 该
怎么样呢?”在日常生活里,他不愿把满、汉的界限划得太清了;是呀,谁能够因为 天泰
轩的掌柜的与跑堂的都是汉人,就不到那里去喝茶吃饭呢?可是,遇到大事,象满
汉应否通婚,大清国的人应否信洋教,他就觉得旗人应该比汉人高明,心中有个准数儿,
不会先犯错误。

   他看不起多老大,不管他是眼睛多,还是鼻子多。

   及至听到这件事里牵涉着洋人,他赶紧摇了摇头。他告诉二哥:“少管闲事!”对
了,大舅很喜欢说“少管闲事”。每逢这么一说,他就觉得自己为官多年,经验富,阅 历
深。

   二哥没再说什么。他们爷儿俩表面上是父慈子孝,可心里并不十分对劲儿。二哥去 找
正翁。

   八月未完,九月将到,论天气,这是北京最好的时候。风不多,也不大,而且暖中 透
凉,使人觉得爽快。论色彩,二八月,乱穿衣,大家开始穿出颜色浓艳的衣裳,不再 象夏
天的那么浅淡。果子全熟了,街上的大小摊子上都展览着由各地运来的各色的果品, 五光
十色,打扮着北京的初秋。皇宫上面的琉璃瓦,白塔的金顶,在晴美的阳光下闪闪 发光。
风少,灰土少,正好油饰门面,发了财的铺户的匾额与门脸儿都添上新的色彩。好玩鸟儿的
人们,一夏天都用活蚂蚱什么的加意饲养,把鸟儿喂得羽毛丰满,红是红, 黄是黄,全身
闪动着明润的光泽,比绸缎更美一些。

   二哥的院里有不少棵枣树,树梢上还挂着些熟透了的红枣儿。他打下来一些,用包 袱
兜好,拿去送给正翁夫妇。那年月,旗人们较比闲在,探望亲友便成为生活中的要事 一
端。常来常往,大家都观察的详细,记得清楚:谁家院里有一棵歪脖的大白杏,谁家 的二
门外有两株爱开花而不大爱结果的“虎拉车”①。记得清楚,自然到时候就期望有 些果子
送上门来,亲切而实惠。大姐婆婆向来不赠送别人任何果子,因为她从前种的白 枣和蜜桃
什么的都叫她给瞪死了,后来就起誓不再种果树。这可就叫她有时间关心别人 家的桃李和
苹果,到时候若不给她送来一些,差不多便是大逆不道!因此,二哥若不拿 着些枣子,便
根本不敢前去访问。

   多甫大姐夫正在院里放鸽子。他仰着头,随着鸽阵的盘旋而轻扭脖颈,眼睛紧盯着 飞
动的“元宝”。他的脖子有点发酸,可是“不苦不乐”,心中的喜悦难以形容。看久 了,
鸽子越飞越高,明朗的青天也越来越高,在鸽翅的上下左右仿佛还飞动着一些小小 的金
星。天是那么深远,明洁,鸽子是那么黑白分明,使他不能不微张着嘴,嘴角上挂 着笑
意。人、鸽子、天,似乎通了气,都爽快、高兴、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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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9 22:58:33 | 显示全部楼层
今天,他只放起二十来只鸽子,半数以上是白身子,黑凤头,黑尾巴的“黑点子”,
其余的是几只“紫点子”和两只黑头黑尾黑翅边的“铁翅乌”。阵式不大,可是配合得 很
有考究。是呀,已到初秋,天高,小风儿凉爽,若是放起全白的或白尾的鸽儿,岂不 显着
轻飘,压不住秋景与凉风儿么?看,看那短短的黑尾,多么厚深有力啊。看,那几 条紫尾
确是稍淡了一些,可是鸽子一转身或一侧身啊,尾上就发出紫羽特有的闪光呀! 由全局看
来,白色似乎还是过多了一些,可是那一对铁翅乌大有作用啊:中间白,四边 黑,象两朵
奇丽的大花!这不就使鸽阵于素净之中又不算不花哨么?有考究!真有考究! 看着自己的
这一盘儿鸽子,大姐夫不能不暗笑那些阔人们——他们一放就放起一百多只, 什么颜色的
都有,杂乱无章,叫人看着心里闹得慌!“贵精不贵多呀”!他想起古人的 这句名言来。
虽然想不起到底是哪一位古人说的,他可是觉得“有诗为证”,更佩服自 己了。

   在愉快之中,他并没忘了警惕。玩嘛,就得全心全意,一丝不苟。虽然西风还没有 吹
黄了多少树叶,他已不给鸽子戴上鸽铃,怕声闻九天,招来“鸦虎子”——一种秋天 来到
北京的鹞子,鸽子的敌人。一点不能大意,万一鸦虎子提前几天进了京呢,可怎么 办?他
不错眼珠地看着鸽阵,只要鸽子露出点惊慌,不从从容容地飞旋,那必是看见了 敌人。他
便赶紧把它们招下来,决不冒险。今天,鸽子们并没有一点不安的神气,可是 他还不敢叫
它们飞得过高了。鸦虎子专会在高空袭击。他打开鸽栅,放出几只老弱残兵, 飞到房上。
空中的鸽子很快地都抿翅降落。他的心由天上回到胸膛里。

   二哥已在院中立了一会儿。他知道,多甫一玩起来便心无二用,听不见也看不见旁
的,而且讨厌有人闯进来。见鸽子都安全地落在房上,他才敢开口:“多甫,不错呀!”
“哟!二哥!”多甫这才看见客人。他本想说两句道歉的话,可是一心都在鸽子上,爽 兴
就接着二哥的话茬儿说下去:“什么?不错?光是不错吗?看您说的!这是点真学问! 我
叫下它们来,您细瞧瞧!每一只都值得瞧半天的!”他往栅子里撒了一把高粱,鸽子 全飞
了下来。“您看!您要是找紫点子和黑点子的样本儿,都在这儿呢!您看看,全是 凤头
的,而且是多么大,多么俊的凤头啊!美呀!飞起来,美;落下来,美;这才算地 道玩艺
儿!”没等二哥细细欣赏那些美丽的凤头,多甫又指着一对“紫老虎帽儿”说: “二哥!
看看这一对宝贝吧!帽儿一直披过了肩,多么好的尺寸,还一根杂毛儿也没有 啊!告诉
您,没地方找去!”他放低了声音,好象怕隔墙有耳:“庆王府的!府里的秀 泉,秀把式
偷出来的一对蛋!到底是王府里的玩艺儿,孵出来的哪是鸽子,是凤凰哟!”

   “嗯!是真体面!得送给秀把式一两八钱的吧?”“二哥,您是怎么啦?一两八钱
的,连看也不叫看一眼啊!靠着面子,我给了他三两。可是,这一对小活宝贝得值多少 银
子啊?二哥,不信您马上拍出十两银子来,看我肯让给您不肯!”

   “那,我还留着银子娶媳妇呢!”

   “那,也不尽然!”多甫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些:“您记得博胜之博二爷,不是用老 婆
换了一对蓝乌头吗?”这时候,他才看见二哥手里的包袱。“二哥,您家里的树熟儿 ①
吧?嘿!我顶爱吃您那儿的那种‘莲蓬子儿’,甜酸,核儿小,皮嫩!太好啦!我道 谢
啦!”他请了个安,把包袱接过去。进了堂屋,二哥给二位长亲请了安,问了好,而 后献
礼:“没什么孝敬您的,自家园的一点红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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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9 22:58:58 | 显示全部楼层
大姐进来献茶,然后似乎说了点什么,又似乎没说什么,就那么有规有矩地找到最 合
适的地方,垂手侍立。

   多甫一心要吃枣子,手老想往包袱里伸。大姐婆婆的眼睛把他的手瞪了回去,而后 下
命令:“媳妇,放在我的盒子里去!”大姐把包袱拿走,大姐夫心里凉了一阵。

   有大姐婆婆在座,二哥不便提起王掌柜的事,怕她以子爵的女儿的资格,拦头给他 一
杠子。她对什么事,不管懂不懂,都有她自己的见解与办法。一旦她说出“不管”, 正翁
就绝对不便违抗。这并不是说正翁有点怕老婆,而是他拥护一条真理——“不管” 比
“管”更省事。二哥有耐性儿,即使大姐婆婆在那儿坐一整天,他也会始终不动,滔 滔不
绝地瞎扯。

   大姐不知在哪儿那么轻嗽了一下。只有大姐会这么轻嗽,叫有心听的能听出点什么 意
思来,叫没心听的也觉得挺悦耳,叫似有心听又没心听的既觉得挺悦耳,还可能听出 点什
么意思来。这是她的绝技。大姐婆婆听见了,瞪了瞪眼,欠了欠身。二哥听到了那 声轻
嗽,也看见了这个欠身,赶紧笑着说:“您有事,就请吧!”大姐婆婆十分庄严地 走出
去。二哥这才对二位男主人说明了来意。

   多甫还没把事情完全听明白,就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什么?洋人?洋人算 老
几呢?我斗斗他们!大清国是天朝上邦,所有的外国都该进贡称臣!”他马上想出来 具体
的办法:“二哥,您甭管,全交给我吧!善扑营①的、当库兵的哥儿们,多了没有, 约个
三十口子,四十口子,还不算不现成!

   他眼睛多呀,就是千眼佛,我也把他揍瞎了!”“打群架吗?”二哥笑着问。

   “对!拉躺下,打!打得他叫了亲爹,拉倒!不叫,往死里打!”多甫立起来,晃 着
两肩,抡抡拳头,还狠狠地啐了两口。

   “多甫,”旗人的文化已经提到这么高,正翁当着客人面前,称儿子的号而不呼名
了。“多甫,你坐下!”看儿子坐下了,正翁本不想咳嗽,可是又似乎有咳嗽的必要, 于
是就有腔有调地咳嗽了一会儿,而后问二哥:“定大爷肯管这个事吗?”

   “我不知道,所以才来请您帮帮忙!”

   “我看,我看,拿不准的事儿,顶好不作!”正翁作出很有思想的样子,慢慢地说。

   “先打了再说嘛,有什么拿不准的?”多甫依然十分坚决。“是呀,我可以去请两 位
黄带子①来,打完准保没事!”“多甫,”正翁掏出四吊钱的票子来,“给你,出去 蹓
蹓! 看有好的小白梨,买几个来,这两天我心里老有点火。”多甫接过钱来,扭头就走,
大 有子路负米的孝心与勇气。“二哥,您坐着,我给老爷子找小白梨去!什么时候打,我
听您一句话,决不含糊!”他摇晃着肩膀走了出去。“正翁,您……”二哥问。

   “老二,”正翁亲切地叫,“老二!咱们顶好别去郯浑水!”这种地方,正翁与云 翁
有些不同:云翁在拒绝帮忙的时候,设法叫人家看出来他的身分,理当不轻举妄动。 正翁
呢,到底是玩鸟儿、玩票惯了,虽然拒绝帮忙,说的可怪亲切,照顾到双方的利益。 “咱
们爷儿俩听听书去吧!双厚坪、恒永通,双说‘西游’,可真有个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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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9 22:59:1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改天,改天陪您去!今儿个……”二哥心里很不高兴,虽然脸上不露出来—— 也
许笑容反倒更明显了些,稍欠自然一些。他看不上多甫那个虚假劲儿:明知自己不行, 却
还爱说大话,只图嘴皮子舒服。即使他真想打群架,那也只是证明他糊涂;他难道看 不出
来,旗人的威风已不象从前那么大了吗?对正翁,二哥就更看不上了。他对于这件 事完全
漠不关心,他一心想去听《西游记》!

   大姐婆婆在前,大姐在后,一同进来。大姐把包袱退还给二哥,里边包着点东西。 不
能叫客人拿着空包袱走,这是规矩,这也就是婆媳二人躲开了半天的原因。大姐婆婆 好
吃,存不下东西。婆媳二人到处搜寻,才偶然地碰到了一小盒杏仁粉,光绪十六年的 出
品。“就行啦!”大姐安慰着婆婆:“反正有点东西压着包袱,就说得过去啦!”

   二哥拿着远年的杏仁粉,请安道谢,告退。出了大门,打开包袱,看了看,顺手儿 把
小盒扔在垃圾堆上——那年月,什么地方都有垃圾堆,很“方便”。

   十

   福海二哥是有这股子劲头的:假若听说天德堂的万应锭这几天缺货,他就必须亲自 去
问问;眼见为实,耳听是虚。他一点不晓得定大爷肯接见他不肯。他不过是个普通的 旗
兵。可是,他决定去碰碰;碰巧了呢,好;碰一鼻子灰呢,再想别的办法。

   他知道,他必须买通了定宅的管家,才会有见到定大爷的希望。他到便宜坊拿了一 对
烧鸡,并没跟王掌柜说什么。帮忙就帮到家,他不愿意叫王老头儿多操心。

   提着那对鸡——打了个很体面的蒲包,上面盖着红纸黑字的门票,也鲜艳可喜—— 他
不由地笑了笑,心里说:这算干什么玩呢!他有点讨厌这种送礼行贿的无聊,可又觉 得有
点好玩儿。他是旗人,有什么办法能够从蒲包儿、烧鸡的圈圈里冲出去呢?没办法!

   见了管家,他献上了礼物,说是王掌柜求他来的。是的,王掌柜有点小小的、比针 尖
大不了多少的困难,希望定大爷帮帮忙。王掌柜是买卖地儿的人,不敢来见定大爷, 所以
才托他登门拜见。是呀,二哥转弯抹角地叫管家听明白,他的父亲是三品顶子的参 领——
他知道,定大爷虽然有钱有势,可是还没作过官。二哥也叫管家看清楚,他在定 大爷面
前,一定不会冒冒失失地说出现在一两银子能换多少铜钱,或烧鸡卖多少钱一只。 他猜得
出,定宅的银盘儿和物价都与众不同,完全由管家规定。假若定大爷万一问到烧 鸡,二哥
会说:这一程子,烧鸡贵得出奇!二哥这些话当然不是直入公堂说出来的。他 也不是怎么
说着说着,话就那么一拐弯儿,叫管家听出点什么意思来,而后再拐弯儿, 再绕回来。这
样拐弯抹角,他说了一个钟头。连这样,管家可是还没有替他通禀一声的 表示。至此,二
哥也就露出,即使等三天三夜,他也不嫌烦——好在有那对烧鸡在那儿 摆着,管家还不至
把他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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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9 22:59:47 | 显示全部楼层
管家倒不耐烦了,只好懒懒地立起来。“好吧,我给你回一声儿吧!”

   恰好定大爷这会儿很高兴,马上传见。

   定大爷是以开明的旗人自居的。他的祖父、父亲都作过外任官,到处拾来金银元宝,
珍珠玛瑙。定大爷自己不急于作官,因为那些元宝还没有花完,他满可以从从容容地享 些
清福。在戊戌变法的时候,他甚至于相当同情维新派。他不象云翁与正翁那么顾虑到 一变
法就丢失了铁杆儿庄稼。他用不着顾虑,在他的宅院附近,半条街的房子都是他的, 专靠
房租,他也能舒舒服服地吃一辈子。他觉得自己非常清高,有时候他甚至想到,将 来他会
当和尚去,象贾宝玉似的。因此,他也轻看作生意。朋友们屡屡劝他拿点资本, 帮助他们
开个买卖,他总是摇头。对于李鸿章那伙兴办实业的人,他不愿表示意见,因 为他既不明
白实业是什么,又觉得“实业”二字颇为时髦,不便轻易否定。对了,定大 爷就是这么样
的一个阔少爷,时代潮浪动荡得那么厉害,连他也没法子听而不闻,没法 子不改变点老旗
人的顽固看法。可是,他的元宝与房产又遮住他的眼睛,使他没法子真 能明白点什么。所
以,他一阵儿明白,一阵儿胡涂,象个十岁左右、聪明而淘气的孩子。

   他只有一个较比具体的主张:想叫大清国强盛起来,必须办教育。为什么要办教育
呢?因为识文断字的人多起来,社会上就会变得文雅风流了。到端午、中秋、重阳,大 家
若是都作些诗,喝点黄酒,有多好呢!哼,那么一来,天下准保太平无事了!从实际 上
想,假若他捐出一所不大不小的房子作校址,再卖出一所房子购置桌椅板凳,就有了 一所
学堂啊!这容易作到,只要他肯牺牲那两所房子,便马上会得到毁家兴学的荣誉。

   定大爷极细心地听取二哥的陈述,只在必要的地方“啊”一下或“哈”一下。二哥 原
来有些紧张,看到定大爷这么注意听,他脸上露出真的笑意。他心里说:哼,不亲自 到药
铺问问,就不会真知道有没有万应锭!心中虽然欢喜,二哥可也没敢加枝添叶,故 意刺激
定大爷。他心里没底——那个旗人是天之骄子,所向无敌的老底。

   二哥说完,定大爷闭上眼,深思。而后,睁开眼,他用细润白胖,大指上戴着个碧 绿
明润的翡翠扳指的手,轻脆地拍了胖腿一下:“啊!啊?我看你不错,你来给我办学 堂
吧!”“啊?”二哥吓了一跳。

   “你先别出声,听我说!”定大爷微微有点急切地说:“大清国为什么……啊?” 凡
是他不愿明说的地方,他便问一声“啊”,叫客人去揣摩。“旗人,象你说的那个什 么
多,啊?去巴结外国人?还不都因为幼而失学,不明白大道理吗?非办学堂不可!非 办不
可!你就办去吧!我看你很好,你行!哈哈哈!”

   “我,我去办学堂?我连学堂是什么样儿都不知道!”二哥是不怕困难的人,可是 听
见叫他去办学堂,真有点慌了。

   定大爷又哈哈地笑了一阵。平日他所接触到的人,没有象二哥这么说话的。不管他 说
什么,即使是叫他们去挖祖坟,他们也***?鞘堑卮鹩ψ拧K?侵?溃??换岫??屯?*
说过什么,他们也就无须去挖坟了。二哥虽然很精明,可到底和定大爷这样的人不大来
往,所以没能沉住了气。定大爷觉得二哥的说话法儿颇为新颖,就仿佛偶然吃一口窝窝 头
也怪有个意思儿似的。“我看你可靠!可靠的人办什么也行!啊?我找了不是一天啦,什么
样的人都有,就是没有可靠的!你就看我那个管家吧,啊?我叫他去买一只小兔儿, 他会
赚一匹骆驼的钱!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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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9 23:00:31 | 显示全部楼层
管家倒不耐烦了,只好懒懒地立起来。“好吧,我给你回一声儿吧!”

   恰好定大爷这会儿很高兴,马上传见。

   定大爷是以开明的旗人自居的。他的祖父、父亲都作过外任官,到处拾来金银元宝,
珍珠玛瑙。定大爷自己不急于作官,因为那些元宝还没有花完,他满可以从从容容地享 些
清福。在戊戌变法的时候,他甚至于相当同情维新派。他不象云翁与正翁那么顾虑到 一变
法就丢失了铁杆儿庄稼。他用不着顾虑,在他的宅院附近,半条街的房子都是他的, 专靠
房租,他也能舒舒服服地吃一辈子。他觉得自己非常清高,有时候他甚至想到,将 来他会
当和尚去,象贾宝玉似的。因此,他也轻看作生意。朋友们屡屡劝他拿点资本, 帮助他们
开个买卖,他总是摇头。对于李鸿章那伙兴办实业的人,他不愿表示意见,因 为他既不明
白实业是什么,又觉得“实业”二字颇为时髦,不便轻易否定。对了,定大 爷就是这么样
的一个阔少爷,时代潮浪动荡得那么厉害,连他也没法子听而不闻,没法 子不改变点老旗
人的顽固看法。可是,他的元宝与房产又遮住他的眼睛,使他没法子真 能明白点什么。所
以,他一阵儿明白,一阵儿胡涂,象个十岁左右、聪明而淘气的孩子。

   他只有一个较比具体的主张:想叫大清国强盛起来,必须办教育。为什么要办教育
呢?因为识文断字的人多起来,社会上就会变得文雅风流了。到端午、中秋、重阳,大 家
若是都作些诗,喝点黄酒,有多好呢!哼,那么一来,天下准保太平无事了!从实际 上
想,假若他捐出一所不大不小的房子作校址,再卖出一所房子购置桌椅板凳,就有了 一所
学堂啊!这容易作到,只要他肯牺牲那两所房子,便马上会得到毁家兴学的荣誉。

   定大爷极细心地听取二哥的陈述,只在必要的地方“啊”一下或“哈”一下。二哥 原
来有些紧张,看到定大爷这么注意听,他脸上露出真的笑意。他心里说:哼,不亲自 到药
铺问问,就不会真知道有没有万应锭!心中虽然欢喜,二哥可也没敢加枝添叶,故 意刺激
定大爷。他心里没底——那个旗人是天之骄子,所向无敌的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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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9 23:00:38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哥说完,定大爷闭上眼,深思。而后,睁开眼,他用细润白胖,大指上戴着个碧 绿
明润的翡翠扳指的手,轻脆地拍了胖腿一下:“啊!啊?我看你不错,你来给我办学 堂
吧!”“啊?”二哥吓了一跳。

   “你先别出声,听我说!”定大爷微微有点急切地说:“大清国为什么……啊?” 凡
是他不愿明说的地方,他便问一声“啊”,叫客人去揣摩。“旗人,象你说的那个什 么
多,啊?去巴结外国人?还不都因为幼而失学,不明白大道理吗?非办学堂不可!非 办不
可!你就办去吧!我看你很好,你行!哈哈哈!”

   “我,我去办学堂?我连学堂是什么样儿都不知道!”二哥是不怕困难的人,可是 听
见叫他去办学堂,真有点慌了。

   定大爷又哈哈地笑了一阵。平日他所接触到的人,没有象二哥这么说话的。不管他 说
什么,即使是叫他们去挖祖坟,他们也***?鞘堑卮鹩ψ拧K?侵?溃??换岫??屯?*
说过什么,他们也就无须去挖坟了。二哥虽然很精明,可到底和定大爷这样的人不大来
往,所以没能沉住了气。定大爷觉得二哥的说话法儿颇为新颖,就仿佛偶然吃一口窝窝 头
也怪有个意思儿似的。“我看你可靠!可靠的人办什么也行!啊?我找了不是一天啦,什么
样的人都有,就是没有可靠的!你就看我那个管家吧,啊?我叫他去买一只小兔儿, 他会
赚一匹骆驼的钱!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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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0 22:58:52 | 显示全部楼层
牛牧师接到了请帖。打听明白了定大爷是何等人,他非常兴奋。来自美国,他崇拜 阔
人。他只尊敬财主,向来不分析财是怎么发的。因此,在他的舅舅发了财之后,若是 有人
暗示:那个老东西本是个流氓。他便马上反驳:你为什么没有发了财呢?可见你还 不如流
氓!因此,他拿着那张请帖,老大半天舍不得放下,几乎忘了定禄是个中国人, 他所看不
起的中国人。这时候,他心中忽然来了一阵民主的热气:黄脸的财主是可以作 白脸人的朋
友的!同时,他也想起:他须抓住定禄,从而多认识些达官贵人,刺探些重 要消息,报告
给国内或使馆,提高自己的地位。他赶紧叫仆人给他擦鞋、烫衣服,并找 出一本精装的
《新旧约全书》,预备送给定大爷。

   他不知道定大爷为什么请他吃饭,也不愿多想。眼睛多倒猜出一点来,可是顾不得 和
牧师讨论。他比牛牧师还更高兴:“牛牧师!牛牧师!准是翅席哟!准是!嘿!”他 咂摸
着滋味,大口地咽口水。

   眼睛多福至心灵地建议:牛牧师去赴宴,他自己愿当跟班的,头戴红缨官帽,身骑 高
大而老实的白马,给牧师拿着礼物什么的。他既骑马,牧师当然须坐轿车。“对!牛 牧
师!我去雇一辆车,准保体面!到了定宅,我去喊:‘回事’!您听,我的嗓音儿还 象那
么一回事吧?”平日,他不敢跟牧师这么随便说话。今天,他看出牧师十分高兴, 而自己
充当跟随,有可能吃点残汤腊水,或得到两吊钱的赏赐,所以就大胆一些。

   “轿车?”牛牧师转了转眼珠。

   “轿车!对!”眼睛多不知吉凶如何,赶紧补充:“定大爷出门儿就坐轿车,别叫 他
小看了牧师!”

   “他坐轿车,我就坐大轿!我比他高一等!”

   眼睛多没有想到这一招,一时想不出怎么办才好。“那,那,轿子,不,不能随便 坐
呀!”

   “那,你等着瞧!我会叫你们的皇上送给我一乘大轿,八个人抬着!”

   “对!牧师!牧师应当是头品官!您可别忘了,您戴上红顶子,可也得给我弄个官
衔!我这儿先谢谢牧师啦!”眼睛多规规矩矩地请了个安。

   牧师咔咔咔地笑了一阵。

   商议了许久,他们最后决定:牧师不坚持坐大轿,眼睛多也不必骑马,只雇一辆体 面
的骡车就行了。眼睛多见台阶就下,一来是他并没有不从马上掉下来的把握,尽管是 一匹
很老实的马,二来是若全不让步,惹得牧师推翻全盘计划,干脆连跟班的也不带, 他便失
去到定宅吃一顿或得点赏钱的机会。

   宴会时间是上午十一点。牛牧师本想迟起一些,表示自己并不重视一顿好饭食。可
是,他仍然起来得很早,而且加细地刮了脸。他不会去想,到定宅能够看见什么珍贵的 字
画,或艺术价值很高的陈设。他能够想象得到的是去看看大堆的金锭子、银锞子,和 什么
价值连城的夜光珠。他非常兴奋,以至把下巴刮破了两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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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0 23:03:24 | 显示全部楼层
眼睛多从看街的德二爷那里借来一顶破官帽。帽子太大,戴上以后,一个劲儿在头 上
打转儿。他很早就来在教堂门外,先把在那儿歇腿的几个乡下人,和几个捡煤核的孩 子,
都轰了走:“这儿是教堂,站不住脚儿!散散!待会儿洋大人就出来,等着吃洋火 腿
吗?”看他们散去,他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威严,非常高兴。然后,他把牧师的男仆叫 了出
来:“我说,门口是不是得动动条帚呢?待会儿,牧师出来一看……是吧?”平日, 他对
男仆非常客气,以便随时要口茶喝什么的,怪方便。现在,他戴上了官帽,要随牧 师去赴
宴,他觉得男仆理当归他指挥了。男仆一声没出,只对那顶风车似的帽子翻了翻 白眼。

   十点半,牛牧师已打扮停妥。他有点急躁。在他的小小生活圈子里,穷教友们是他 天
天必须接触到的。他讨厌他们,鄙视他们,可又非跟他们打交道不可。没有他们,他 的饭
锅也就砸了。他觉得这是上帝对他的一种惩罚!他羡慕各使馆的那些文武官员,个 个扬眉
吐气,的确象西洋人的样子。他自己算哪道西洋人呢?他几乎要祷告:叫定大爷 成为他的
朋友,叫他打入贵人、财主的圈子里去!那,可就有个混头儿了!这时候,他 想起许多自
幼儿读过的廉价的“文学作品”来。那些作品中所讲的冒险的故事,或一对 男女仆人的罗
曼司,不能都是假的。是呀,那对仆人结了婚之后才发现男的是东欧的一 位公爵,而女的
得到一笔极大极大的遗产!是,这不能都是假的!

   这时候,眼睛多进来请示,轿车已到,可否前去赴宴?平时,牧师极看不起眼睛多,
可是又不能不仗着他表现自己的大慈大悲,与上帝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现在,他心 中
正想着那些廉价的罗曼司,忽然觉得眼睛多确有可爱之处,象一条丑陋而颇通人性的 狗那
么可笑又可爱。他爱那顶破官帽。他不由地想到:他若有朝一日发了财,就必用许 多中国
仆人,都穿一种由他设计的服装,都戴红缨帽。他看着那顶破帽子咔咔了好几声。 眼睛多
受宠若惊,乐得连腿都有点发软,几乎立不住了。

   这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北京的天空特别晴朗可喜。正是十一点来钟,霜气散尽,日 光
很暖,可小西北风又那么爽利,使人觉得既暖和又舒服。

   可惜,那时代的道路很坏:甬路很高,有的地方比便道高着三四尺。甬路下面往往 就
是臭泥塘。若是在甬路上翻了车,坐车的说不定是摔个半死,还是掉在臭泥里面。甬 路较
比平坦,可也黑土飞扬,只在过皇上的时候才清水泼街,黄土垫道,干净那么三五 个钟
头。

   眼睛多雇来的轿车相当体面。这是他头一天到车口①上预定的,怕临时抓不着好车。

   他恭恭敬敬地拿着那本精装《圣经》,请牧师上车。牛牧师不肯进车厢,愿跨车沿
儿。

   “牧师!牛牧师!请吧!没有跟班的坐里面,主人反倒跨车沿儿的,那不成体统!”
眼睛多诚恳地劝说。牧师无可如何,只好往车厢里爬,眼睛多拧身跨上车沿,轻巧飘洒,
十分得意。给洋人当跟随,满足了他的崇高愿望。车刚一动,牧师的头与口一齐出了声,
头上碰了个大包。原来昨天去定车的时候,几辆车静静地排在一处,眼睛多无从看出来 骡
子瘸了一条腿。腿不大方便的骡子须费很大的事,才能够迈步前进,而牧师左摇右晃,手足
失措,便把头碰在坚硬的地方。

   “不要紧!不要紧!”赶车的急忙笑着说:“您坐稳点!上了甬路就好啦!别看它 有
点瘸,走几十里路可不算一回事!还是越走越快,越稳!”

   牧师手捂着头,眼睛多赶紧往里边移动,都没说什么。车上了甬路。牧师的腿没法 儿
安置:开始,他拳着双腿,一手用力拄着车垫子,一手捂着头上;这样支持了一会儿, 他
试探着伸开一条腿。正在此时,瘸骡子也不怎么忽然往路边上一扭,牧师的腿不由地 伸
直。眼睛多正得意地用手往上推一推官帽,以便叫路上行人赏识他的面貌,忽然觉得 腰眼
上挨了一炮弹,或一铁锤。说时迟,那时快,他还没来得及“哎呀”一声,身子已 飘然而
起,直奔甬路下的泥塘。他想一拧腰,改变飞行的方向,可是恰好落在泥塘的最 深处。别
无办法,他只好极诚恳地高喊:救命啊!

   几个过路的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了上来。牛牧师见车沿已空,赶紧往前补缺。大家仰 头
一看,不约而同地又把眼睛多扔了回去。他们不高兴搭救洋奴。牛牧师催车夫快走。 眼睛
多独力挣扎了许久,慢慢地爬了上来,带着满身污泥,手捧官帽,骂骂咧咧地回了 家。

   定宅门外已经有好几辆很讲究的轿车,骡子也都很体面。定大爷原想叫牧师进后门,
提高自己的身分,削减洋人的威风。可是,女眷们一致要求在暗中看看“洋老道”是什 么
样子。她们不大熟悉牧师这个称呼,而渺茫地知道它与宗教有关,所以创造了“洋老 道”
这一名词。定大爷觉得这很好玩,所以允许牛牧师进前门。这虽然给了洋人一点面 子,可
是暗中有人拿他当作大马猴似的看着玩,也就得失平衡,安排得当。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童儿领着牧师往院里走。小童儿年纪虽小,却穿着件扑着脚面的 长
衫,显出极其老成,在老成之中又有点顽皮。牛牧师的黄眼珠东溜溜,西看看,不由 地长
吸了一口气。看,迎面是一座很高很长的雕砖的影壁,中间悬着个大木框,框心是 朱纸黑
字,好大的两个黑字。他不会欣赏那砖雕,也不认识那俩大黑字,只觉得气势非 凡,的确
是财主住的地方。影壁左右都有门,分明都有院落。“请!”小童儿的声音不 高也不低,
毫无感情。说罢,他向左手的门走去。门坎很高,牧师只顾看门上面的雕花, 忘了下面。
鞋头碰到门坎上,磕去一块皮,颇为不快。

   进了二门,有很长的一段甬路,墁①着方砖,边缘上镶着五色的石子,石子儿四围 长
着些青苔。往左右看,各有月亮门儿。左边的墙头上露着些青青的竹叶。右门里面有 座小
假山,遮住院内的一切,牛牧师可是听到一阵妇女的笑声。他看了看小童儿,小童 儿很老
练而顽皮地似乎挤了挤眼,又似乎没有挤了挤眼。

   又来到一座门,不很大,而雕刻与漆饰比二门更讲究。进了这道门,左右都是长廊,
包着一个宽敞的院子。听不见一点人声,只有正房的廊下悬着一个长方的鸟笼,一只画 眉
独自在歌唱。靠近北房,有两大株海棠树,挂满了半红的大海棠果。一只长毛的小白 猫在
树下玩着一根鸡毛,听见脚步声,忽然地不见了。

   顺着正房的西北角,小童儿把牧师领到后院。又是一片竹子,竹林旁有个小门。牧 师
闻到桂花的香味。进了小门,豁然开朗,是一座不小的花园。牛牧师估计,从大门到 这
里,至少有一里地。迎门,一个汉白玉的座子,上边摆着一块细长而玲珑的太湖石。 远处
是一座小土山,这里那里安排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给土山添出些棱角。小山上 长满了
小树与杂花,最高的地方有个茅亭,大概登亭远望,可以看到青青的西山与北山。山前,有
个荷花池,大的荷叶都已残破,可是还有几叶刚刚出水,半卷半开。顺着池边 的一条很
窄,长满青苔的小路走,走到山尽头,在一棵高大的白皮松下,有三间花厅。 门外,摆着
四大盆桂花,二金二银,正在盛开。“回事!”小童儿喊了一声。听到里面 的一声轻嗽,
他高打帘栊,请客人进去。然后,他立在大松下,抠弄树上的白皮儿,等 候命令。

   花厅里的木器一致是楠木色的,蓝与绿是副色。木制的对联,楠木地绿字;匾额, 楠
木地蓝字。所有的磁器都是青花的。只有一个小瓶里插着两朵红的秋玫瑰花。牛牧师 扫了
一眼,觉得很失望——没有金盘子银碗!

   定大爷正和两位翰林公欣赏一块古砚。见牛牧师进来,他才转身拱手,很响亮地说:
“牛牧师!我是定禄!请坐!”牧师还没坐下,主人又说了话:“啊,引见引见,这是 林
小秋翰林,这是纳雨声翰林,都坐!坐!”

   两位翰林,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满一汉,都留着稀疏的胡子。汉翰林有点拘束。
在拘束之中露出他既不敢拒绝定大爷的约请,又实在不高兴与洋牧师同席。满翰林是个 矮
胖子,他的祖先曾征服了全中国,而他自己又吸收了那么多的汉族文化,以至当上翰 林,
所以不象汉翰林那么拘束。他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他的才华足以应付一切人,一 切事。
一切人,包括着白脸蓝眼珠的,都天生来的比他低着一等或好几等。他不知道世 界列强的
真情实况,可的确知道外国的枪炮很厉害,所以有点怕洋鬼子。不过,洋鬼子 毕竟是洋鬼
子,无论怎么厉害也是野人,只要让着他们一点,客气一点,也就可以相安 无事了。不
幸,非短兵相接,打交手仗不可,他也能在畏惧之中想出对策。他直看牛牧 师的腿,要证
实鬼子腿,象有些人说的那样,确是直的。假若他们都是直腿,一倒下就 再也起不来,那
便好办了——只须用长竹竿捅他们的磕膝,弄倒他们,就可以象捉仰卧 的甲虫那样,从从
容容地捉活的就是了。牛牧师的腿并不象两根小柱子。翰林有点失望, 只好再欣赏那块古
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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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0 23:03:34 | 显示全部楼层
“贵国的砚台,以哪种石头为最好呢?”纳雨声翰林为表示自己不怕外国人,这样 发
问。

   牛牧师想了想,没法儿回答,只好咔咔了两声。笑完,居然想起一句:“这块值多 少
钱?”

   “珍秀斋刚送来,要八十两,还没给价儿。雨翁说,值多少?”定大爷一边回答牧
师,一边问纳翰林。

   “给五十两吧,值!”纳雨翁怕冷淡了林小秋,补上一句,“秋翁说呢?”

   秋翁知道,他自己若去买,十两银子包管买到手,可是不便给旗官儿省钱,于是只 点
了点头。

   牛牧师的鼻子上出了些细汗珠儿。他觉得自己完全走错了路。看,这里的人竟自肯 花
五十两买一块破石头!他为什么不早找个门路,到这里来,而跟眼睛多那些穷光蛋们 瞎混
呢?他须下决心,和这群人拉拢拉拢,即使是卑躬屈膝也好!等把钱拿到手,再跟 他们瞪
眼,也还不迟!他决定现在就开始讨他们的喜欢!正在这么盘算,他听见一声不 很大而轻
脆的响声。他偷眼往里间看,一僧一道正在窗前下围棋呢。他们聚精会神地看 着棋盘,似
乎丝毫没理会他的光临。

   那和尚有五十多岁,虽然只穿件灰布大领僧衣,可是气度不凡:头剃得极光,脑门 儿
极亮,脸上没有一丝五十多岁人所应有的皱纹。那位道士的道袍道冠都很讲究,脸色 黄黄
的,静中透亮,好象不过五十来岁,可是一部胡须很美很长,完全白了。

   牛牧师不由地生了气。他,和他的亲友一样,知道除了自己所信奉的,没有,也不 应
当有,任何配称为宗教的宗教。这包括着犹太教、天主教。至于佛教、道教……更根 本全
是邪魔外道,理当消灭!现在,定大爷竟敢约来僧道陪他吃饭,分明是戏弄他,否 定他的
上帝!他想牺牲那顿好饭食,马上告辞,叫他们下不来台。

   一个小丫环托着个福建漆的蓝色小盘进来,盘上放着个青花磁盖碗。她低着头,轻 轻
把盖碗放在他身旁的小几上,轻俏地走出去。

   他掀开了盖碗的盖儿,碗里边浮动着几片很绿很长的茶叶。他喝惯了加糖加奶的稠 嘟
嘟的红茶,不晓得这种清茶有什么好处。他觉得别扭,更想告辞了。

   “回事!”小童在外边喊了一声。

   两位喇嘛紧跟着走进来。他们满面红光,满身绸缎,还戴着绣花的荷包与褡裢,通 体
光彩照人。

   牛牧师更坐不住了。他不止生气,而且有点害怕——是不是这些邪魔外道要跟他辩 论
教义呢?假若是那样,他怎么办呢?他的那点学问只能吓唬眼睛多,他自己知道!一 位喇
嘛胖胖的,说话声音很低,嘴角上老挂着笑意,看起来颇有些修养。另一位,说话 声音很
高,非常活泼,进门就嚷:“定大爷!我待会儿唱几句《辕门斩子》①,您听听! ”“那
好哇!”定大爷眉飞色舞地说:“我来焦赞,怎样?啊,好!先吃饭吧!”他向 门外喊:
“来呀!开饭!”小童儿在园内回答:“*?∪?肜玻 *


   “请!请!”定大爷对客人们说。

   牛牧师听到开饭,也不怎么怒气全消,绝对不想告辞了。他决定抢先走,把僧、道 、
喇嘛,和翰林,都撂在后边。可是,定大爷说了话:“不让啊,李方丈岁数最大,请! ”

   那位白胡子道士,只略露出一点点谦让的神气,便慢慢往外走,小童儿忙进来搀扶。
定大爷笑着说:“老方丈已经九十八了,还这么硬朗!”

   这叫牛牧师吃了一惊,可也更相信道士必定有什么妖术邪法,可以长生不老。

   和尚没等让,就随着道士走。定大爷也介绍了一下:“月朗大师,学问好,修持好,
琴棋书画无一不佳!”

   牛牧师心里想:这顿饭大概不容易吃!他正这么想,两位翰林和两位喇嘛都走了出
去。牛牧师皱了皱眉,定大爷面有得色。牛牧师刚要走,定大爷往前赶了一步:“我领
路!”牛牧师真想踢他一脚,可是又舍不得那顿饭,只好作了殿军。

   酒席设在离花厅不远的一个圆亭里。它原来是亭子,后来才安上玻璃窗,改成暖阁。
定大爷在每次大发脾气之后,就到这里来陶真养性。假若尚有余怒,他可以顺手摔几件 小
东西。这里的陈设都是洋式的,洋钟、洋灯、洋磁人儿……地上铺着洋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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