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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才鹦鹉

我的帝王生涯 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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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5 22:13:1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站在箭楼上不知所措,对于疆场战争之事我一无所知,只是隐隐意识到我的一次随意
变旨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但我想这主要还要怪西北边地的倒霉天气,谁让天气如此寒冷恶
劣呢。我准备下箭楼的时候,只见西巡总管梁御史正在询问骠骑李将军,凤凰关距此有多少
路程?李将军说,大约二十八里地。梁御史就失声大叫起来,他开始驱赶挤在箭楼上观战的
随驾宫役,大家快下去,准备车马随时起驾返回。参军杨松的谏言不幸言中,到了薄暮时
分,就有第一批败军丢盔弃甲地从西边的树林前撤退。我的庞大的车马群就是这时离开了西
北王宫邸,队伍里充斥着嘈杂仓皇的逃亡气氛。西北王达渔的车马跟在后面,我听见他的姬
妾在绣车上哭哭啼啼乱作一团,而达渔骑在一匹骝马上,向他的侍从大发雷霆,把我的酒缸
搬上车,达渔挥起鞭子抽打着几个狼狈的侍从,他大声叫道,快回去把我的酒缸搬上车。我
觉得西北王达渔在贪图酒色方面确实名不虚传。

   道路旁的莜麦地里偶尔可见被丢弃的阵亡士兵的尸体,他们是在半途中咽气的,押运伤
兵辎重的军吏为了减轻马匹的负担,随时随地扔下那些刚刚气绝的伤兵。我看见那些死尸就
像断木一样横陈于雪后的莜麦地里,飘散一丝淡淡的血腥。他们使我想起殉葬于铜尺山王陵
的那些嫔妃宫侍,相比之下那些躺在红棺里的殉葬者算是幸运的了。我在龙辇上清点了一下
莜麦地里的死尸,一共是三十七具,数到第三十八具的时候我惊叫起来,因为我看见那具死
尸突然在雪泥里爬行起来,他将一只手艰难地举向空中,似乎想大声叫喊,但我什么也听不
清。那个人血流满面,红色战袍被兵器撕成几块红布条随风飘动着,我看见他的另一只手按
在裸露的肚腹上,我终于看见他按住的是一条紫红色的肠子,是一条被利刃挑断的人的肠
子。我要呕吐,我捂住嘴对身边的燕郎说。燕郎就撑开双掌说,陛下吐在我手上吧。我朝着
燕郎的手掌哇哇干呕的时候,听见身边另一侧的锦衣尉以盔遮面发出压抑的呜咽。我很惊
讶,你哭什么?锦衣尉的呜咽声戛然而止,他手指莜麦地里的那位垂危的抚肠之将说,陛
下,那是参军杨松。请陛下开恩将杨参军带回宫吧。我又临窗看了看那个人,果然就是擅自
驰往凤凰关援阵的参军杨松。现在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雪地上,那截肠子穿过他的手指垂挂
着,血污已经染红了他靴下的白雪。我看见的是杨松湮没于血痕创口中的那双眼睛,哀伤的
悲怆的绝望的眼睛,他的嘴唇蠕动着却没有声音,我听不见他的呼喊或者呻吟。我不知道我
的心情到底是惊悚还是恐惧,反正我猛地回缩回来,对着锦衣尉喊出一个短促的不可理喻的
音节。锦衣尉浑身颤抖,脸色苍白,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我。杀,我拍拍锦衣尉背上的箭筒重
复了一遍,我看见锦衣尉将弓箭架在窗上迟迟不射,我说,快射,你要胆敢抗旨我就把你一
起杀了。锦衣尉回过头呜咽着说,车辇颠簸,恐怕射不准。我就夺过了他的弓箭,你们都是
废物,我说,还是看我的箭法吧。最后是我倚窗向垂死的杨松连射三箭,其中一箭异常精确
地插入杨松的胸前。杨松仆倒于雪地时我听见前后的车马上响起一片惊叫声,也许随从们都
已经发现那个浸泡在黑血中的人就是杨松,他们静默地等待我的旨意,我的三支响箭无疑使
一些人震惊,也无疑会使另外一些人感到庆幸和轻松。杀。我收起弓箭对目瞪口呆的燕郎
说,杨松擅离职守已有死罪,现在又成败军之将,不可不杀。

   陛下好箭法。燕郎轻声地附合。燕郎的小脸充满了惊惧和谄媚参杂的表情,他的双手仍
然捧着我吐出的一摊秽物。我听见他重复我的话,败军之将,不可不杀。

   别害怕,燕郎。我只杀那些我不喜欢的人。我在燕郎耳边耳语了几句,我想杀谁就得
死,否则我就不喜欢当燮王了。你想让谁死也可以告诉我,燕郎,你想让谁死吗?我不想让
谁死。燕郎仰起头想了半天,他说,陛下,我们来绷线儿好吗?我的西巡之路被彭国军队的
一次突袭断送了,也许其中更重要的罪责在于我自己。狼狈逃返的结局使这次浩荡的西巡活
动显得荒唐而可笑。随驾的文武官员在车马上互相诋毁,怨声载道,驭手们奉命昼夜兼程,
想尽快将西巡车马驶离危险地带。我坐在龙辇上神色黯然,想起离宫前卦师占卜的情景,他
说,暗箭一出,将被北风折断。我觉得冥冥之中确有一支暗箭在追逐我的行踪,但我不知道
北风从何而起,北风是如何折断暗箭的,也许卦师的话只是一派胡言乱语。在裴州的驿站听
说了彭国占领凤凰关以及关内燮国五十里谷地的消息。彭国人焚烧了西北王达渔的宫邸,并
捣毁了无数酒缸酒坛,达渔听说这个消息后痛哭失声,他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边哭边扬言
要把彭国王昭勉的睾丸割下来酿酒喝。我目睹达渔的悲痛显得无动于衷。我西巡凤凰关的目
的本来只是玩乐而已,如今凤凰关既然已落入彭国手中,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平安回宫了。

   我想起历代君王在出巡江山时的种种惊险和不测,既向往又疑惧。在裴州驿站的饲料棚
后面,我和燕郎做了此行最为有趣的游戏,我们交换着穿上各自的衣裳,然后我让金冠龙袍
的燕郎骑上马在驿站四周蹓一圈,我说,我想看看到底有没有暗箭射我。燕郎策马驰骋的姿
态俨然是一代帝王天子,他也深深陶醉在做燮王的游戏中。我坐在草垛上注意着燕郎周围的
动静,那些忙于喂马的侍从们竟然没有察觉这场游戏,更没有人发现真正的燮王此刻正爬在
草垛上,所有人都在燕郎的马下行了跪拜之礼。没有暗箭,陛下。燕郎蹓了一圈后禀告我,
他的小脸洋溢着好奇带来的喜悦,他问我,陛下,我要不要骑马到农户家去?下来吧。我突
然感到不快。我几乎是恶狠狠地把燕郎拽下马背,令他迅速更换服装,我意识到金冠龙袍对
于我的重要性,即使在短暂的换装游戏中也体现了我对它的依恋。我无法描述我在草垛上看
燕郎骑马时的惶惑和忧郁的心情,我突然发现我的燮王装束在别人身上同样显得合体而威
武,你穿上阉竖的黄衣就成为阉竖,你穿上帝王的龙袍就成为帝王,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体
验。

   燕郎对游戏的中止不解其意,他一边卸衣脱履一边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我厉声警告他
动作利索一点,我说,要是被皇甫夫人知道这事,你就没命了。

   燕郎被吓哭了,后来我发现他的裤子也尿湿了,幸亏他已经把龙袍先卸下还给了我,要
是我的龙袍也被他尿湿了,后果肯定是不堪设想啦。裴州一日使我得了热疾。也许疾患的起
源就在于我和燕郎的换装游戏,要知道我们是在驿站的草料堆后换的衣装,风寒因此浸入了
我羸弱的身体。但是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随行的御医让我服了一颗药丸,保证说第二
天我的病体就会恢复。那颗药丸腥膻无比,我怀疑它是用动物或人的血糅制成的,我吃了一
半吐了一半,结果翌日刚出裴州城我就感到浑身不适,随行的文武官吏对此惊慌失措,将车
马全部停在路上,等候御医给我诊脉的结果。御医又送来那种黑红色的药丸,被我一脚踢飞
了。我在迷乱中对他高喊,不要给我吃血,我不要吃血。御医拾起破碎的药丸,对梁御吏低
声耳语着什么。后来车辇就继续上路了。他们决定日夜兼程赶到品州,据说西王昭阳的宫中
聚集着燮国医术最高明的三位太医。再度滞留品州城的那些日子里我昏睡于床榻之上,对身
边发生的惊人事件一无所知。期间西王昭阳带着三位太医多次来到我身边,我却记不清他们
的貌相和话语。太医杨栋投毒于汤药的事是我后来听燕郎说的,燕郎偷偷披露这件被隐瞒的
事件时神色非常紧张,他曾被威胁不许透露此事的任何线索,否则将惹来杀身之祸。我记得
那天早晨西王宫中静寂无声,疏淡的的阳光透过格窗照在我病后初愈的身体上,犹如根根芒
刺深深地刺疼了我。我抓起枕边的宝剑劈断了一条花案,吓得燕郎跌坐在地上,他哀求我在
兴师问罪时不要提及他的名字。我召来了梁御史等人,他们看见我暴怒的脸色已知分晓,一
起跪伏在榻下等候我问罪。只有长须剑鬓白袍皂靴的西王昭阳弯膝单跪在门边,他的双手搭
在腰背后面,手中似乎提着什么东西。西王昭阳,你手里是什么东西?我以剑刃指着昭阳
问。是我的太医杨栋的首级。西王昭阳说着猛然举起双手,他的手中果然是一个人的血肉模
糊的头颅。西王昭阳的眼睛里莫名地噙满泪水,他说,昭阳特意亲取杨栋首级,前来叩见陛
下负荆请罪。是你指使杨栋下毒谋害于我吗?我背转身不去看那颗人头,因为我怕自己忍不
住又会呕吐起来,我听见西王昭阳发出了短促的讥嘲的笑声,于是我猛然回头怒喝,你笑什
么?你竟敢讥笑我吗?陛下明鉴,我不敢讥笑,我是嗟叹陛下少年之心不谙世事,难挡风雨
刀剑,难判东西南北,假如投毒之事是我指使,假如我真有杀君之心,何必要在我的宫邸中
进行?又何必假我的太医之手进行,陛下腊八节日微服出游不是更好的机会吗?我一时语
塞,看来我那回大游品州城的足迹都在西王昭阳的耳目之中。我望了望榻下的群吏,他们神
色局促保持着沉默。他们似乎都害怕得罪德高望重的西王昭阳。太医杨栋为何谋害于我?后
来我平心静气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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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15 23:18:05 | 显示全部楼层
过几天再看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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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16 02:12:59 | 显示全部楼层
呵呵~被别人玩着做了燮王,自己玩着杀了忠勇之士。正在热玩中不知要发生什么?热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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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6 21:40:44 | 显示全部楼层
操刀者必为刀所伤,陛下。太医杨栋是参军杨松的胞兄,他们兄弟情同手足,杨栋知道
是陛下在焦州射杀了功不可没的参军杨松。西王昭阳的脸上再次浮现出悲切之色,他的炯炯
目光逼视着我,杨松擅自带兵援阵凤凰关守军,虽未经陛下恩准,但是英勇报国之举,虽败
犹荣,昭阳不知道陛下为何将他射杀在莜麦地里?我终于弄清了太医杨栋的来历。我无法回
答西王昭阳尖锐的问题,尤其是他的逼人的目光使我恼羞成怒,于是我把手中的宝剑朝他扔
去,我对他说,你滚,我想杀谁就杀谁,用不着你管。我听见西王昭阳仰天长叹了一声,他
自言自语地说,燮王年幼而暴虐,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说完就提着杨栋的首级退了下
去。我觉得西王昭阳的话听来耳熟,细细一想他的悲悯之言竟和老疯子孙信如出一辙。

   出品州城前遇到了罕见的冬雨。车辇途经法场,在沥沥雨线中我看见法场上人迹寥寥,
木杆上悬挂着的人头被雨洗测一新,每张脸都焕发着新鲜的气息,在五个死犯的人头之间飘
动着一张黄褐色的人皮,他们告诉我那就是太医杨栋的人皮。西王昭阳将杨栋的首级呈奉给
我,将杨栋的人皮悬挂于法场示众,而杨栋无首无肤的尸身已被西北王昭阳厚殓埋葬于陵墓
之中。奇怪的是杨栋的人皮竟然从木杆上突然坠落,恰恰落在我的龙辇篷顶上。所有的目击
者包括我自己都被这种巧合吓了一跳。人皮坠落时愤怒的形状以及砰然炸响的声音,给我留
下了深刻的记忆。在昏昏沉沉的回京路上,我无数次陷入白日梦呓之中。我看见杨氏兄弟一
路追逐着我的踪迹,杨松按住他的血红的肠子,而太医杨栋则挥舞他的人皮紧跟在他的兄弟
身后奔跑。刺客,刺客。我在昏睡中重复叫喊着。我不准车辇中途停栖。后来我依稀看见一
群妇人也加入了杨氏兄弟的行列,她们张大空洞无舌的嘴或者一路抛下粉红的手指,乱发飘
飞、裙裾破碎,像一群狂奔着的白色小鬼。我看见业已淡忘的杨夫人和妃子黛娘,她们向我
尖声叫喊着什么,杨夫人边跑边喊,你不是燮王,燮王是我的儿子端文。黛娘追逐我的形象
则是充满色情意味的,我看见她的罗裙在奔跑中随风飘走,黛娘坦露出酥胸白臀对我喊,陛
下,到我身边来吧。我听见我虚弱的声音只是喘息和呻吟的混合。我想对她们说,别过来,
你们再过来我就杀了你们,但我突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了。我用力蹬踢着脚下的紫铜脚炉,手
指甲在锦衣尉的脸上抓挠出道道血痕,龙辇里的宫人不知所措,他们后来告诉我在昏厥中我
只是重复喊着一个字:杀。

   卧病清修堂的那些日子是寂寥而无奈的,每天都是北风充耳,枯树萧瑟之声使这个冬天
更显凄凉。我母亲孟夫人总是跑到我的榻边来嘘寒问暖或者暗自垂泪,她担心宫里有人利用
这个机会制造宫变事件。她还怀疑祖母皇甫夫人在此间设下了什么圈套和毒计。我讨厌孟夫
人的喋喋不休,有时候她放我想起笼中的鹦鹉。舞姬们在炭炉边闻乐起舞,乐师们则在堂外
奏响琴瑟,他们的努力其实是徒劳的。我仍然处于极度的焦虑和恐惧中,透过舞姬们的长袖
薄裾和金钗银簪,我依稀看见许多血淋淋的人肠在清修堂里盘缠舞动,许多人皮在乐声中低
空飞行。杀,杀,杀。我突然持剑跳到舞姬们中间胡乱砍击。吓得她们抱头鼠窜。太医说我
中了邪毒,病情一时不会好转,需要到春暖花开之日才会恢复。辍朝已经七天。祖母皇甫夫
人尝试着与我交谈,我仍然只会说一个字,杀。她很失望。她把我的途中染病归结于随驾官
员的失职,对他们一一作出了惩罚。随驾总管梁御史自觉无颜回宫,当天就在私宅中吞金自
杀了。到了第八天,皇甫夫人与丞相冯敖商议,决定让我带病临期。为了防止我在朝议中信
口胡说,他们想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办法,在我的嘴里塞上丝绢,然后把我的双手缚在龙椅
上,这样前来朝觐的官员们可以看见我的面目,却听不见我的声音了。可恶的老妇人,可恶
的奴才们,他们竟然以对待囚犯的方法对待我,堂堂大燮王。

   这年冬天我第一次蒙受了巨大的耻辱。当我口含丝绢坐在龙椅上接受文武百官的例行朝
仪时,眼睛里噙满了屈辱和愤怒的泪水。

   燮国的版图已经被画师再次修改,焦州凤凰关一带的百里疆土现在已经归属新兴的彭
国。画师姓张,他在绘制了新的燮国版图过后,用裁纸刀切下自己的手指包卷在图中呈送入
殿。宫中一时对此事议论纷纷。

   我见到了那张血迹未泯的新版图。燮国地域的形状原来酷似大鸟,在父王那辈大鸟的右
翅被东邻的徐国斩除,现在大鸟的左翅就断送在我的手上。现在我的燮国看上去就像一只死
鸟,再也飞不起来了。

   我记得久病初愈的那天天气晴和而温暖,在太医的建议下我来到后宫的树林里聆听各种
鸟禽的鸣唱,太医认为这对恢复我的语音有所裨益。我看见树林里悬挂着几架秋千,有几只
锦鸡和山雉像人一样站在秋千架上左顾右盼。鸟声啁啾,我模仿鸟类鸣叫了几声,声带果然
畅通了许多,这个早晨很奇妙,它使我在以后对鸟类有了格外的兴趣和百倍的钟爱。隔着茂
密蓊郁的槐柏树林,我还听见有人在冷宫里吹响笙箫。其声哀怨凄怆,似一阵清冷之水漫过
宫墙。我坐在秋千架上,我的身体在箫声中无力地荡起来,落下去。我真的觉得自己像一只
林中禽鸟,我有一种想飞的欲望。飞。我突然高声大叫。这是多日来我恢复的第二个语音。
飞。我连续地亢奋地大叫,树林中的宫监们跟着我一齐叫起来,他们的表情又惊又喜。

   后来我拉着绳索站在了秋千的座板上,我将双臂伸展,在秋千板上走了几个来回。我想
起在品州城见到的走索的艺人,他们自由而飘逸的姿态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如此强烈,使我无
法忘却。我模仿走索艺人又走了几个来回,秋千板在我的脚下不停地晃悠,但我的平衡能力
有如神助,我像一个真正的走索艺人控制了我的身体,也控制了那副悬空的秋千架。你们猜
我在干什么?我对下面的宫监们喊。宫监们面面相觑,他们也许真的不知道,他们只是惊诧
于我的病情在瞬间里消失殆尽,后来是燕郎打破了沉默,燕郎仰起脸露出一个神秘而灿烂的
微笑,他说陛下在走索,陛下正在走索。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我的兄弟端文的消息了。在我西
巡回宫的第二天早晨,端文收拾了他的弓袋箭囊和诸子籍刊去了铜尺山下的近山堂,随行的
只有三五个仆役书童。近山堂是我即位前读书的地方,我母亲孟夫人认为端文选择近山堂读
书是居心叵测之举,以端文的年龄已过授室之年,但他却迟迟不婚,沉迷于刀枪弓箭和孙子
兵法中,孟夫人觉得端文多年来一直对燮王的传位耿耿于怀,心中必有图谋不轨的念头。而
祖母皇甫夫人对此有另外的看法,她对所有的王子皇孙都采取一种宽容和慈爱的态度。让他
出宫,皇甫夫人后来对我说,一山不容二虎。你们兄弟素来不睦,与其搅在一起明争暗斗
的,不如送走一个,我做长辈的也少操一份闲心。我说我无所谓,端文在不在宫里都跟我无
关,只要他不再想暗算我,我就不会去阻止他的任何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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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6 21:41:0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真的无所谓,我一直觉得端文端武兄弟心中潜伏的杀机只是蚍蜉撼树,除非借助至高
无上的老祖母皇甫夫人,他们无力伤害我一丝毫毛。我想起端文那张阴沉而忧郁的脸,想起
他骑在枣骝马上援弓射雕的勃勃雄姿,心中便有一种古怪的疑虑和猜忌。我怀疑在我和端文
之间发生过某次严重的错位,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被殉葬的杨夫人说的是一句真话,我是假燮
王,端文是真正的燮王。我觉得我不像一个真正的燮王,而端文比我更像一个真正的燮王。

   这是一块无处诉说的心病。我深知不能对任何人谈论我的自卑的猜疑,即使是最可亲近
的燕郎。但在我最初的有惊无险的帝王生涯里,它像一块巨石压迫着我脆弱的冠冕,波及到
我的精神状态。我就这样成为一个性格古怪顽劣的少年天子。我很敏感。我很残暴。我很贪
玩。其实我还很幼稚。孟夫人始终不放心端文在宫外的行踪,她派出的探子乔装成砍柴的樵
夫,远远观察和监视着近山堂的动静。探子说端文晨读午练,夜间秉烛而睡,一切都很正
常。可是有一天探子慌慌张张地跑到迎春堂,报告端文拂晓西行的消息,孟夫人说她早料到
这样的结果。她猜测端文会投奔品州的西王昭阳,昭阳的宠妃杨氏是端文兄弟的嫡亲姨母,
端文的西逃充分暴露了他不满现状的野心。

   你一定要截住他,否则无疑于放虎进山。孟夫人向我陈述了端文与西王府势力勾结后的
种种弊端,她的目光异常焦灼,她一再嘱咐截道之事需要瞒住祖母皇甫夫人,以免那个可恶
的老妇人从中作梗。我听从了母亲孟夫人的意见。一个深宫中的妇人对于宫闱大事也会有独
到和深刻的见解。我深知孟夫人把她的权柄维系在我的王位上,她所有的智慧一半用于与皇
甫夫人的明争暗斗中,另一半则投注在对我的燮王冠冕的监护上,因为她是我的生身母亲,
因为我是至高无上的燮国君主。骠骑兵的快马在柳叶河渡口堵住了端文。据说端文当时夺路
狂奔,企图跳上渡河的舟楫。他站在冰凉没膝的河水里,回首向骠骑兵射发了三支响箭。驾
船的船夫因为受惊将舟楫划向河心,端文最终没有登上渡船。他朝河心追赶了几步,再次回
首望了望岸上的骠骑兵和旗手手中的黑豹旌旗,他的脸上出现了一道悲壮而绝望的白光,然
后他企图自溺于柳叶河中,迅疾地将整个身体沉下去。岸上的骠骑兵们大惊失色,他们一齐
策马下河,将湿漉漉的端文捞上了马背。被掳回的端文在马上沉默不语,沿途的百姓中有人
知道那是宫中的长王子端文,他们以为这是一队征战返宫的人马,有人在路边树枝上点响爆
竹。爆竹和欢呼声响起来的时候,马上的端文潸然泪下。直到返回铜尺山麓的近山堂,端文
的阴郁的脸上仍然泪迹未干。在端文被囚禁于近山堂的那段日子里,我曾经去见过他一次。
清寂的近山堂物是人非,鹭鸟在冬天不知去向,而堂前的老树枯枝纵横,石阶上仍然残留着
多日以前的积雪。我看见端文在寒风中独坐石凳,以一种无怨无恨的表情等候我的人马到
来。你还想往品州逃吗?我没有想过要逃。我是想去品州购买一副新的弓箭,你知道只有在
品州才能买到上乘的弓箭。

   买弓箭是假,图谋作乱才是真的。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一直以为父王是把王位传
给你的,你这样想,端武也这样想,我从来不想,什么也不想,可我现在是燮王,我是你的
君主,我不喜欢你眼睛里阴郁的火,躲躲闪闪的仇恨,还有那种该死的倨傲和藐视。有时候
我真想把你的眼睛挖掉,你知道吗?我知道。不仅是眼睛,假如你不喜欢我的心,你还可以
把我的心也挖掉。你很聪明,但我不喜欢你聪明过头,更不喜欢你把聪明用在谋权篡位上,
否则我就割下你聪明的脑袋,给你按上一只猪或者一条狗的脑袋,你喜欢做一头猪还是做一
条狗?假如陛下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我情愿自求一死以免遭污辱。我看见端文从石凳上站起
来,返身走进近山堂内,少顷携剑而出。锦衣侍兵立刻簇拥上前,紧密关注着端文的举动。
我看见端文的脸色苍白如雪,嘴角上却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紫铜短剑闪着寒光被高高举
起,那刃寒光使我在瞬间丧失了意识。我的眼前再次闪烁了西巡途中杀戮场面的血肉之光,
看见参军杨松手托肠子站在莜麦地里的身影,看见杨松之兄杨栋的血淋淋的怒目金刚的头
颅,一阵致命的晕眩使我倒在锦衣侍兵的怀中。不。别让他死。死人让我感到恶心。我呢喃
着说。锦衣侍兵上前夺下了端文的短剑,端文现在倚树而立,眺望沐浴在冬日阳光中的铜尺
山山峰,他的神色无悲无喜。从他的眉宇之间我发现了已故先王的影子。

   求生不能,求死不允,陛下到底想让我干什么?端文仰天长叹。什么也别干,我就想让
你在近山堂面壁读书,我不允许你走出近山堂十步之遥。离开近山堂前我用剑刺在大柏树下
划了一条线,这是我给端文划定的活动界限。当我无意间抬头打量那棵大柏树时吃了一惊,
柏树坚硬的树皮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白斑,我知道那是箭簇留下的痕迹,无疑也是端文在近
山堂卧薪尝胆的见证。囚禁端文的秘密很快被好事的宫人走漏风声。我祖母皇甫夫人闻讯大
怒,她没有更多的指责我,但孟夫人却被她杖打三次,孟夫人受到了史无前例的叱责和痛
骂,自觉失尽脸面,差一点投入迎春堂后的水井中。

   事情闹大后大燮宫外的朝廷重臣纷纷入宫进谏,所谏之言大体都是同室兄弟干戈相见的
弊端。唯有丞相冯敖提出了一条务实的建议。他建议从速商定端文的婚姻大事,使端文充满
危险的生活相对地稳定下来。冯敖谏言的关键是在端文完婚后所要采取的步骤,他提议封长
王子为蕃王,这样便可遣派端文出宫守关,以免大燮宫内同室操戈的尴尬局面。冯敖须发皆
白,声若洪钟。冯敖是燮国的两朝丞相,权倾江山,也深得祖母皇甫夫人的信赖,在冯敖滔
滔不绝的进谏声中,皇甫夫人不停地颔首称是,我知道冯敖的建议将很快被采纳了。我成了
一名旁观者。我不想也不能干涉皇甫夫人的决定。出于一种好奇心,我想看看皇甫夫人为端
文选择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大燮宫里枯守着众多先王留下的嫔妃,如果按照我的意愿,我会
把其中最老最丑陋的妇人许配端文,但我知道那是违反天伦的,也是不可能的。我母亲孟夫
人怀着仇恨的心情预测了端文的婚事,她对我说,你等着看吧,那老不死的母狼肯定要把娘
家的女孩子塞给端文,大燮宫早晚会变成皇甫家族的天下。孟夫人的预测不久被事实所证
实。端文果然娶了吏部尚书皇甫彬的六小姐,其实也就是皇甫夫人的侄孙女。我知道那是个
脸孔黑黄眼睛有点斜视的女孩。对于端文被动的婚姻宫内流言纷纭,老宫人们感叹昔日的骄
子端文如今沦落成老夫人手中的木偶,年龄幼小的宫女和阉宦在婚典之日则喜笑颜开,他们
躲在窗廊后尽情嚼咽着杂果糕点。我有些幸灾乐祸,同时也萌动了兔死狐悲的恻隐之心。端
文第一次给我某种可怜弱小的感觉。娶了个斜眼女子。我对燕郎说,那个皇甫小姐就是给我
做婢女都不配,端文也够倒霉的。端文的婚典在侧宫的青鸾殿举行,按照大燮祖训君王不可
参加臣子的婚丧仪式。婚典之日我在清修堂回避,听见侧宫的方向传来钟鼓弦乐之声,我无
法抑制我的好奇心,带着燕郎从后花园的耳门潜入了侧宫。青鸾殿前的卫兵认出了我,他们
张大嘴巴惶惑地望着我站到燕郎的肩背上,燕郎缓缓地直起身子,我就慢慢地升起来。这样
我从窗格中清晰地窥见了青鸾殿内的婚典场面。大鼓再次捶响,红烛之光将婚典中的人群描
上了朱砂色的油彩,王公贵族们肥胖的身影形同鬼魅,峨冠博带与裙钗香鬓一齐散发着盲目
的欢乐气息。在人群中我看见了母亲孟夫人,她的脂粉厚重的脸上荡漾着虚伪的微笑,皇甫
夫人手执寿杖安坐在椅子上,她的松弛的长满赘肉的颈部左右摇晃着,这是一种高贵的疾
病,在摇晃中皇甫夫人欣赏着她亲手安排的宫廷婚姻,无比慈爱,无比闲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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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6 21:42:2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恰恰目睹了新郎端文掀红布帕的情景。端文的手在半空中迟疑了很久,然后猛然掀去
那块红布帕,那只手无从掩饰主人的失望和沮丧,皇甫氏的眼珠一如既往地朝两侧斜视,她
的羞赧的神情因而显得很可笑。我在青鸾殿外忍俊不禁,我的不加节制的笑声无疑惊动了殿
内的人,他们一齐朝窗上张望,我看见端文的脸在大婚之日仍然阴郁而苍白,他朝窗上张望
时嘴唇努动了一下,我听不见他到底说了什么,也许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从燕郎背上跳下
来,飞快地逃离了青鸾殿。从侧宫到凤仪殿的路上,悬挂着无数喜庆灯笼。我随手摘下一盏
灯笼,一路跑着回到清修堂。我跑得很快,燕郎不停地劝我跑慢点,他怕我摔倒。可我仍然
提着灯笼跑得飞快,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似乎后面的钟鼓声在追逐我,似乎是害怕那场可
怕的婚典在追逐我。夜里下起了冻雨,我在龙榻上遥想日后我的婚事,心里空洞而怅然。清
修堂外的宫灯在夜雨中飘摇,火苗忽闪不定。更役在宫墙外敲响三更梆声,我猜想端文已经
挽着斜眼新娘的手步入了洞房。那群白色小鬼再度降临我的梦中。现在我清晰地看见了他们
的面目,是一群衣衫褴褛通体发白的女鬼。他们在我的龙榻边且唱且舞,是一群淫荡的诱惑
人的女鬼,冰清玉洁的肌肤犹如水晶熠熠闪光。我不再恐惧,不再呼叫僧人觉空前来捉鬼。
在梦中我体验了某种情欲的过程。我梦遗了一回,后来自己起来换下了中衣。端文不久就接
受了光裕大将军的封印,率领三千骑兵和三千步卒开往焦州,他的使命是驻守边界以抵御彭
国的扩张和侵犯。端文在繁心殿接受封印,并索取了已故先王遗留的九珠宝刀。当他跪下谢
恩时我看见他的腰带上系着那只刻有豹子图案的玉如意,那是祖母皇甫夫人的赠物,也就是
我多次索取而未得的祖传宝贝。这个发现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在朝臣们向端文
恭贺道别的时候,我从繁心殿拂袖而去。我不知道皇甫夫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目的是什
么,我讨厌她遍洒甘露于每一个子孙的权术。她已届风烛残年,为什么还在殚精竭虑地驾驭
大燮宫的人人事事?我甚至多疑地猜想皇甫夫人与端文之间存在着某些勾结。

   他们想干什么?我曾就这个疑问请教翰林院大学士邹之通。邹之通是一个学识渊博文章
冠群的儒生,但他在回答我的疑问时张口结舌,不知所云。我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害怕皇甫夫
人的缘故,若是僧人觉空在宫里就好了,可惜他现在已经归隐遥远的苦竹山。我听见有人躲
在幕帘后低声啜泣。谁在那儿?我撩开幕帘一看原来是燕郎,燕郎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啜泣
声戛然而止,燕郎立刻跪地告罪。为什么哭?谁欺负你了?

   奴才不敢惊扰陛下,实在是疼痛难忍。

   哪里疼?传太医来给你诊治一下吧。

   奴才不敢。疼痛马上会过去的,奴才不敢惊动太医。到底是哪里疼?我从燕郎哀楚的神
情中发现了蹊跷之处,便想问个水落石出,从实禀来,我沉下脸威胁燕郎说,你若敢欺君缄
口我就传刑监来鞭笞问罪。

   后面疼。燕郎以手指着臀后,再次呜咽起来。我茫然不解,燕郎半遮半掩的陈述终于使
我明白过来。我以前听说过太子端武与京城伶人厮混不清的传闻,大学士邹之通谓之断袖邪
风。但我没想到端武的断袖之手竟敢伸向宫中,而且伸向我素来骄宠的燕郎身上。我觉得这
是端武兄弟对我的又一次示威。我勃然大怒,当即传端武到清修堂兴师问罪。燕郎的小脸吓
得煞白,他伏地求我不要声张此事,奴才受点皮肉之苦是小事,张扬出去就会惹来杀身之
祸。燕郎跪在我脚下捣蒜似地磕头。我望着他奴颜卑膝的模样,突然觉得厌恶之至,飞起一
脚踢在他的臀部上,我说,你下去,我并非为你伸冤,端武一向骄横自大,我早就想惩治他
了。

   刑监们依照我的吩咐在堂前摆好了宫刑器具。一切准备就绪,传旨的宫监也先自回到清
修堂,宫监回禀道,四太子正在沐浴更衣,随后即到。

   在宫监们的窃笑声中端武来到清修堂前,我看见他大摇大摆地走到放刑具的矮几前,信
手拈起一柄小刀把玩着,你们在玩什么?他毫无察觉地询问旁边的刑监。刑监没有搭腔,我
正欲步下台阶,燕郎尖声大叫起来,陛下发怒了,四王子快逃吧。端武闻声大惊,脸上乍然
变色。我看见他转身就跑,提着裘角,趿着皮屐,撞开了前来拦堵的宫监,老太后救我!端
武一路喊着仓皇逃逸,他的行状既狼狈又可笑。宫监们追了一程又退回来,说端武真的朝老
太后的锦绣堂跑去了。对端武暗施宫刑的计划错过了。我迁怒于通风报信的燕郎,我不理解
他为什么如此卑贱。可恶的奴才,现在你替端武受过吧。我令刑监们鞭笞燕郎三百下,作为
对他背叛我的惩罚。但我又不忍心目击燕郎受刑之苦,于是我愤愤然回到堂上,隔帘听着下
面皮鞭笞打皮肉的噼啪之声。我真的不理解燕郎的卑贱,抑或卑贱的铁匠父亲传留了卑贱的
血统?卑贱的出身导致了燕郎卑贱的人格?响亮的噼啪之声不断传来,传来的还有燕郎的呻
吟和妇人般的哭诉,燕郎说奴才皮肉之苦是小社稷大事是大,燕郎还说为了陛下四王子不致
结下怨仇奴才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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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6 21:42:4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心有所动,突然害怕瘦小的燕郎会死于皮鞭之下,于是我让刑监停止了鞭笞。燕郎从
刑凳上滚落在地,强撑着跪拜谢恩,即使是现在他的圆脸仍然不失桃红之色,双颊上热泪涔
涔。还疼吗?不疼了。撒谎,鞭笞一百怎会不疼?

   陛下的释恩使奴才忘却了疼痛。

   我被燕郎矫饰的言词逗笑了。有时我厌恶燕郎的卑贱,但更多的时候我欣赏或享受着燕
郎的卑贱。

   我最初的帝王生涯里世事繁复,宫墙内外的浮云沧桑都被文人墨客记载成册,许多宫廷
轶事在江湖上广泛流传,但对于我来说,记忆最深的似乎就是即位第一年的冬天。第一年的
冬天我十四岁。有一天适逢三九大雪,我带着一群小宫监到花亭去打雪仗,父王生前的炼丹
炉被闲置在花亭一侧,炉边的积雪尤其深厚。我无意间踩到了一块绵软的物体,扒开积雪一
看,竟然是一个冻毙在风雪中的老宫监。冻毙者是我所熟识的疯子孙信。我不知道在昨夜的
弥天大雪中他为何要枯守在炼丹炉前,也许孙信已经糊涂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了,也许孙信
想在风雪之夜再次升起先王的炼丹之火。孙信的手中紧紧捏着一爿未被点燃的木柴。在大雪
的覆盖下他的面容一如孩童姣好而湿润,两片暗红的嘴唇茫然地张开着,我似乎听见了孙信
苍老而喑哑的声音,孙信既死,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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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6 21:43: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来自品州商贾富户的蕙妃聪敏伶俐,国色天香。在我的怀中她是一只温驯可爱的羊羔,
在我嫔妃群中她却是一只傲慢而孤独的孔雀。我青年时代最留恋的是蕙妃妩媚天真的笑靥和
她肌肤特有的幽兰香味,最伤神的是蕙妃因受宠惹下的种种宫廷风波。我记得一个春日的早
晨在御河边初遇蕙妃。那时候她是个初入宫门的小宫女。我骑马从桥上过来,马蹄声惊飞了
岸边的一群鸟雀,也惊动了一个沿着御河奔跑的女孩子。透过薄雾我看见她在悉心模仿飞鸟
展翅的动作,鸟群飞时她就扇前跑,鸟群落下时她就戛然止步,用手指顶住嘴唇发出叽叽喳
喳的鸣叫。当鸟群掠过杨柳枝梢无影无踪时她发现了我的马,我看见她慌慌张张地躲到柳树
后面,两条手臂死死地抱住了树干,她把脸藏起来了,但那双粉红的颤抖的小手,以及手腕
上的一对祖母绿手镯却可笑地暴露在我的视线里。你出来。我策马过去用马鞭捅了捅柳树干
上的那双小手,树后立刻响起一声惊惧的尖叫,人却依然躲着不肯出来。我再捅一次,树后
又叫一声,我不由得笑出了声,我说,你再不出来我就用马鞭抽你了。

   树后露出女孩子美丽绝伦的面容,惊骇和颤栗在她的明眸皓齿间呈现出夺人心魄的光
艳,深深地迷惑了我的眼睛。皇上宽恕,奴婢不知皇上驾到,女孩子伏地跪下,好奇的目光
偷偷地打量着我。你认识我?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在皇甫夫人的宫里做事吗?奴婢初入王
宫,名字还没有写上宫册。女孩子露出浅浅一笑,她垂下的头部渐渐抬起来,目光正视着
我,表情大胆而调皮,她说,我一见皇上的倜傥风姿和龙颜凤气,虽不曾幸见也猜出几分
了,您就是至高无上的大燮王。你叫什么名字?现在没有名字了,奴婢盼望皇上给我赐名
呢。我跳下玉兔儿马,扶女孩子平身站起。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纯真如此妩媚的宫女,从来没
有一个女孩子敢像她一样与我谈话。我牵住了她的手,那只手纤小而光滑,手心里还压着一
片海棠花的花瓣。你跟我一起骑马玩吧。我把女孩子推上马背,先是听见一声惶惑的尖叫,
我不会骑马,然后是一阵银铃般快乐的笑声,骑马好玩吗?

   我无从解释初遇蕙妃时的喜悦和冲动,只记得那个早晨的同骑而行改变了我从前厌恶女
孩的态度。从女孩裙裾和黑发间散出的是新鲜迷人的气息,是一种接近幽兰开放时的清香。
玉兔马沿着御河慢慢跑向燮宫深处,一些早起修剪花枝的园丁都停下手中活计,远远地观望
玉兔马上的同骑二人。其实无论是那些莫名惊诧的园丁,还是我自己,或者是受宠若惊的蕙
妃,这个早晨都是令人难忘的。

   你适才是在学鸟飞吗?在马背上我询问蕙妃。是的。我从小就喜欢鸟禽,皇上喜欢吗?
比你更喜欢。我仰首望望大燮宫的天空,天空中出现了一条博大的金色光带,太阳在白晷门
上冉冉升高,惯常栖落在琉璃檐顶上的晨鸟不知去向。我有点疑惑地说,鸟群飞走了,你来
了把宫中的鸟群都吓走了。

   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和我的母亲孟夫人从来不睦,但在对待蕙妃的态度上两个妇人取得了
一致。她们都不喜欢蕙妃,并且不能容忍我对她特有的宠爱。皇甫夫人对蕙妃举手投足间的
市井风味深恶痛绝,她埋怨选妃的官吏不该把这种女孩子选入宫中,而孟夫人生性嫉恶花容
月貌的女孩,她认为蕙妃是媚狐转世,日后必定成为宫廷色患,甚至影响江山大计。两个妇
人联手阻挠我将品州女孩蕙仙册立为贵妃。整个春季我为此焦虑不安,我想方设法证明我对
品州女孩的宠爱是一种天意,她是宫中另外一个爱鸟成癖的人,她天真稚拙的灵魂与我的孤
独遥相呼应。但是两个狭隘偏执的妇人却把我的肺腑之言视为谵语梦呓,她们无端地怀疑我
受到了蕙仙的唆使,因而更加迁怒于蕙仙。

   先是皇甫夫人将蕙仙传至锦绣堂,在一番冗长的盘诘和讥贬之后,皇甫夫人直言警告蕙
仙,以后不许再去诱惑皇上。我母亲孟夫人随后将蕙仙传至凄冷的后宫,孟夫人引领蕙仙亲
睹了那些被各种刑罚致残的宫女嫔妃,然后她面带微笑问蕙仙,你想走这条路吗?蕙仙嘤嘤
地哭泣起来,她摇着头说,不,奴婢无罪。我母亲孟夫人冷笑了一声,她说,什么有罪无罪
的,罪都是人犯下的,也都是人制定的,我告诉你,勾引皇上很容易,把你挖鼻去目打入冷
宫也一样容易。这些都是我忠心的奴仆燕郎后来告诉我的。在蕙仙被幽禁在侧宫无梁殿期
间,我无可奈何,只能通过燕郎在清修堂和无梁殿之间频频传递相思之笺。

   对品州女孩缠绵无尽的相思唤起了我写词作诗的愿望。那个苦恼的春天我无意临朝问
政,每日端坐清修堂迷醉于以笔传情和制作各种宫廷纸笺的工作,等到夜阑人静后由燕郎将
我的诗笺送入无梁殿蕙仙的手中。我迷醉于这项工作,其实是迷醉于一种悲伤的游戏,心中
的感受是复杂而怪诞的。当我在寂静的春夜泪流满面,对着皓月星光一遍遍吟诵《声声慢》
时,我不再是一个赫赫帝王,更像一个在潦倒失意中怀念红粉佳人的文人墨客,这种变化使
我感到深深的惶惑和惆怅。我的那些伤情感怀之作后来被人编纂成《清修堂集》,在燮国及
诸乡邻国不胫而走,而我与燕郎潜心制作的各种宫廷诗笺,譬如菊花笺、红牡丹笺、洒金
笺、五色粉笺等后来也被文人富豪所仿制,成为风行一时的馈赠礼品,这是后话不提。一个
微雨清风的夜晚,燕郎领着我从一扇掩在斑竹丛后面的暗门悄悄来到无梁殿。偌大的无梁殿
是前代的宫廷匠人留下的杰作,不见梁椽,也不设窗户,唯有巨大的神龛供奉着燮国的几位
开国元勋的英魂亡灵。我不知道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将蕙仙幽禁在此的动机,其缘由或许是无
梁殿没有木梁,这样蕙仙就无法采用女孩通常使用的自缢办法来以死抗争,或许两位夫人就
是想把蕙仙抛在阴森黑暗的荒殿里,用妇人特有的耐心和细腻将蕙仙慢慢摧残至死。或许这
只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刑罚?我这样想着心情沉重如铁,手指触及墙上的青苔,滑腻而冰凉的
触觉传及我遍身,我觉得我摸到了一扇死亡之门。空旷的殿堂里忽闪着一星烛光,烛光里的
女孩形销骨立,面对一叠纸笺黯然神伤。我看见十八只鸟笼整齐地堆放在女孩身边,所有的
鸟笼都是空的。十八天来我每天派燕郎往无梁殿内送去一种鸟雀,陪伴蕙仙挨过这段可怕的
时光,孰料十八种鸟雀被悉数放飞,我的心就像鸟笼变得空空荡荡了,我一言不发直到蕙仙
突然醒悟过来。

   皇上宽恕,奴婢把鸟儿放走了,奴婢不是故意抗恩的。为什么?你不是说你最喜欢鸟禽
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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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6 21:43:49 | 显示全部楼层
奴婢无罪,鸟儿无罪,我不忍心让鸟儿陪我受苦。蕙仙抱住我的双膝跪地而泣,多日分
离她的声音已从豆蔻少女的清脆童音变成一个成熟妇人的喁喁怨诉,她说,皇上千万别怪我
不蒙恩典,奴婢容颜已褪,心儿已死,洁净的身骨却为皇上活着,奴婢的一片真情托附于放
飞的鸟雀捎给皇上,否则便死不瞑目了。我没有怪你,我不知道我该怪谁。有一只画鹏是天
生的家鸟,你放它飞它也飞不远,会死在半途中的,你不该把画鹏也放飞的。画鹏早已死
去,奴婢无处掩埋,就把它落葬于梳妆盒内了。蕙仙从神龛后恭恭敬敬捧出一只紫檀木梳妆
盒,打开盒盖让我察看。不必看了,既然死了就把它随意扔掉吧。我摇了摇头,从死鸟身上
喷发的腥臭之气已经很浓烈,蕙仙依然奉若神校??母挥谙胂竦哪裨崾刮腋∠*联翩,在黯
淡的烛光中我与女孩子执手相视,我在女孩颇显憔悴的容颜中发现了一抹不祥的阴影,那是
一只美丽的小鸟临死坠落时飘落的一根羽毛,是那根羽毛掠过女孩红颜留下的阴影。我一遍
复一遍地抚摸她冰凉的小脸,整个手都被她的泪水打湿了。

   蕙仙泪如泉涌,在啜泣中时断时续地背诵了我的每一篇诗文,诵至最后的《减字木兰
花》时她突然晕厥在我的怀里。我把可怜的女孩拥在怀里,怀着无限的爱怜等待她苏醒。那
天夜晚有隐隐的洞箫声飘入无梁殿,凄清而幽远,殿堂内腐木的气味和女孩身上的幽兰香混
杂在一起,如在梦中。我知道现在我真正陷入了男女之情的大网。

   无论如何,我要立这女子为贵妃。我对燕郎说。

   后来就发生了我以断指胁迫两位夫人立蕙仙为贵妃的宫廷大事。事情的起因是燕郎讲的
一个民间故事。故事中的张相公为了与一个风尘女子共结连理,在父母面前剁掉了一根手
指。我不知道聪颖过人的燕郎是否就此暗示我如法炮制,但我确实是从中受到启发的。

   我记得在锦绣堂的那个令人窒息的午后,当我把剑刃指向左手食指,两个妇人大惊失
色,她们的表情由震惊转向愠怒,渐而是无可奈何的沉默。我母亲孟夫人上来抢下我的宝
剑,皇甫夫人则缩在一堆紫貂皮里连声哀叹,我的突兀之举对她年迈的身体无疑是猛烈的一
击,她的花白的脑袋很可笑地左右颤动起来,干皱的脸上老泪纵横。

   如此看来我当初走错了一步棋。皇甫夫人擦拭着泪迹,对她身边的狸猫倾吐她的忧虑和
绝望,她说,一国之君何至于此?如此看来大燮江山真的要败于端白之手了。执笔造册的司
礼监左顾右盼,最后他终于认识到册立贵妃之事已发生戏剧性的变化,而且不可扭转。来自
品州的名不见经传的女孩蕙仙终于金册题名,成为唯一的由我自己选择的贵妃。蕙妃诞生于
我的剑刃之上,蕙妃在燮宫六年住在无梁殿后面的鹏鸣阁上,那是我在择地定名后令工匠们
修筑的小楼,作为一场悲欢离合的纪念和见证。

   即使是燮国百姓也知道我立彭氏为后的政治背景。燮国的日渐衰落与彭国的蓬勃向上构
成一盘棋的形状,黑吃白的险象已经发生或者将要发生。在我即位第四年的春天,燮彭交接
的百里疆界屡屡传来令人不安的战报,那里的农户拖着犁锄农具朝燮国腹地及京城逃奔而
来,也带来了更加可怕的消息。飞扬跋扈的彭王昭勉站在沦陷的边城泥州城门上,对着燮国
京城的方向便溺,他扬言彭国军队可在八昼夜内直取燮王王宫。我的大婚因之成为危棋棋盘
上的一枚重子,无疑它是缓解形势的最后一招了。那段时间我像任何一个面临国难的帝王一
样焦灼不安地坐在繁心殿上,听着文武朝臣们的唇枪舌剑的论争却无法应对。我深知自己是
一个无能的形同虚设的帝王,一切都将听凭皇甫夫人、孟夫人和丞相冯敖的安排,于是我干
脆缄口不语。前往彭国商议通婚大事的是御史刘乾。刘乾纵横捭阖的三寸不烂之舌在宫廷内
外享有盛名,朝臣们对他的出使毁誉不一,但我的祖母皇甫夫人把最后的赌注都押在刘乾出
使上,她让刘乾的车马载走了六箱金银珠宝,其中多有价值连城的精品国宝。皇甫夫人在刘
乾临行前向他许诺,一旦出使成功,她将以千顷良田和万两黄金奖赏刘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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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6 21:44:12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有谁注意我消极悲观的情绪,没有谁知道堂堂燮王在宫廷生活的非常时刻中显得无足
轻重。在等待快马回音的那些日子里,我多次想像了彭国的文妲公主的仪态芳容,我希望她
有蕙仙的国色天香,有黛娘的五乐之技,我还希望她有觉空的大智大慧,有燕郎的温情体
贴,但这不过是一种幻想,我很快听说文妲公主是一个相貌庸常、性格乖僻的女子,她的年
纪足足长我三岁。几天后刘乾事成回朝,带回文妲公主的一只绣金香袋,大燮宫上下便漾起
一派喜庆气氛。我从繁心殿罢朝回宫的路上,看见许多宫监宫女在楼廊下痴笑不迭,窃窃私
语。我按捺不住一股无名怒火,令燕郎上前驱散人群。

   不准他们笑。我对燕郎说,谁笑就掌谁的嘴,三天之内不准宫人笑。燕郎遵旨办事,后
来他回禀我有七十多名宫人因笑被掌嘴责罚,他的胳膊因用力过度而酸胀万分。

   大婚前夕的夜里我奇梦不断。我梦见自己像鸟雀一样在宫中跳跃,十八道宫门在我身后
一闪而过。我梦见一片模糊的闪着白光的空地,空地周围聚集着模糊的黑压压的人群。杂耍
艺人走索的绳子遗留在我头顶上方,有一个声音在人群和天空之间回荡,抓住绳子,上去,
走索,上去,走索。我抓住了绳子,我梦见自己像鸟雀一样轻盈地飞起,恰恰落在天空中的
绳索上,然后我的身体和绳子一起荡起来,向前走三步,向后退一步,无比轻捷和快乐,而
灵魂中有一缕轻烟在走索的过程中袅袅上升。

   我讨厌我的王后彭氏,彭氏讨厌我的爱妃蕙妃,而蕙妃讨厌我的其他几位妃子菡妃、兰
妃和堇妃。我知道自古以来帝王须与红颜丽人为伴,六宫粉黛的明争暗斗是一眼活泉挥之不
去,堵之不绝。几年来我多方回避后妃们的龃龉矛盾,但她们在有意无意间制造的事端总是
令我防不胜防,身不由己地落入那些无聊的脂粉漩涡之中。

   据细心的总管太监燕郎观察,我的后妃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已经各自结盟。彭氏和兰妃是
一盟体,她们是最受皇甫夫人疼爱的,菡、堇二妃是一对表姐妹,也是我母亲孟夫人的外甥
女,那对表姐妹无疑把孟夫人视为在宫的靠山,而孟夫人对菡、堇二妃的呵护已被宫人们看
在眼里。那么我的蕙妃呢?我问燕郎。

   蕙妃孤傲自怜,不过她有陛下的宠幸也足够了。燕郎笑而作答,他说,依奴才看蕙妃是
最幸运的。

   只怕她红颜薄命,我的宠幸未必挡得住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我想了想嗟叹一声,从怀
里掏出一只织锦小囊袋,那里面装着些许香粉和蕙妃的一缕青丝。有时候我把它打开来,眼
前会产生一种不祥的幻景,看见蕙妃的那缕青丝无风飞起,在清修堂高渺的屋宇下漂浮不
定,最后消失在一片幽暗之中。她是一只小鸟飞错了枝头,我对燕郎道出了心中的忧虑,她
迟早会被击落在淤泥里的。

   我的所有后妃都不能容忍我对蕙妃的深宠。她们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姿色不敌蕙妃,因而
一致推断蕙妃对皇上施展了民间的妖术。我听说彭氏曾率领兰、菡、堇三贵妃到皇甫夫人那
里哭诉,请求查实蕙妃的妖术,皇甫夫人竟慨然应允。我哑然失笑,对于后妃们可笑的行径
我无法作任何的辩解。消息传至蕙妃的耳中,蕙妃气得大哭一场,她抹着眼泪问我该怎么
办,我说谣言自生自灭,你不必在意,即使你真有妖术,我也愿意受你的蛊惑,自古以来帝
王的房事都是至高无上的,没有谁可以阻碍我们同床共枕。蕙妃半信半疑,但最后还是破涕
为笑了。后来就发生了宫女在鹂鸣阁窥听帝王房事的燮宫第一丑闻。我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小
宫女桂儿是怎么潜入凤榻下的,她也许在榻下已经躲了好多时辰。蕙妃到地上端取热水的时
候看见桂儿的一角裙裾露在榻边,她以为是掉落的黄巾,伸手去拽,结果拽出桂儿的一只
脚。我记得蕙妃的一声尖叫异常响亮,鹂鸣阁里立刻响起守夜宫人杂沓而慌乱的脚步声。小
宫女桂儿已被吓得簌簌发抖,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以手指窗外的方向,表明她是受人指
使而来。谁让你来的?我拎起桂儿的鬟发,使那张极度恐惧的脸仰对着我。彭王后。桂儿说
罢就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申辩道,陛下饶命,奴婢什么也没看见,真的什么也没看见。彭
王后让你看什么?我明知故问,有意让她和盘托出。看蕙妃如何用妖术迷惑陛下,可奴婢什
么也没看见。怨只怨奴婢贪恋财物,做下了这等糊涂事,恳请陛下饶我一命吧。彭王后用什
么财物买通你的?蕙妃在一边问。金钏一副,凤钿一对,玉玲珑一双。就这些东西。真正的
贱奴。蕙妃咬牙切齿地说,这么点东西就能买通你犯杀头之罪了?我看那些首饰就是彭王后
给你的陪葬。宫监们上来拖走了桂儿,那个可怜的小宫女像一只死羊被拖出鹂鸣阁,留下一
路微弱的喊冤声。我和蕙妃相视无言,听得铜壶玉漏已报三更三点。大燮宫里天寂人静,蕙
妃的脸色苍白如雪,黑眸中噙满屈辱的泪水。

   苍天不容我在大燮宫吗?蕙妃说。

   我不知道。苍天不容我在皇上身边吗?蕙妃又说。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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