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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才鹦鹉

我的帝王生涯 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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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6 21:44: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天小宫女桂儿被捆在布袋里扔进御河,按照蕙妃的意思,宫人们在布袋里还塞进了
彭王后的那些贿物。管理御闸的官役打开闸门,那只装人的布袋便顺流冲出宫墙,最后它将
漂浮在京城外面的燮水河中。这是大燮宫处置死罪宫人最普通的方法,名曰“漂送”。

   当天夜里适逢伶人们进宫唱戏,在东花园的戏台前我看见这场活剧的制造者彭氏。彭氏
坐在皇甫夫人的旁边,以一柄桃花纨扇掩住半边脸颊。她似乎若无其事。倒是菡妃堇妃对桂
儿之死动了恻隐之心。菡妃先是问我蕙妃怎么不来听戏,我说她病着无心听戏。然后我听见
菡妃转向堇妃悄悄耳语,当事人无事,可惜了桂儿的一条性命。

   彭王后的烟霞堂距离清修堂百步之遥,但我很少涉足,偶尔在烟霞堂度过一夜对我来说
是宫廷礼仪的需要,我不能忍受彭氏的舌口音,以及她喜怒无常的脾性。有时我从彭氏的花
鬓金钗后依稀看见彭国巨兽虎口的阴影,心中便生出无限的含羞忍垢之感,我曾对燕郎感慨
道,堂堂君王竟效仿娼妓卖笑求荣,可谓荒唐可悲之至。及之后来,我和燕郎习惯于以彭国
指代烟霞堂,每次去烟霞堂时我就对燕郎说,起驾去彭国缴纳贡品吧。可恶的彭国女子不满
于我的逢场作戏,据安插在烟霞堂的眼线宫人密告,彭王后经常在宫人面前诋毁燮国朝政,
嘲讽我的无能,咒骂鹂鸣阁的蕙妃。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不曾预料彭氏会给彭王昭
勉书写密信,那个信使在京城外的官道上被拦截,交出了那封插着三根雁翎的火急密信。信
中满纸皆是牢骚怨言,彭氏把她的处境描述得楚楚可怜,受尽欺凌。最后彭氏异想天开地要
求她的父亲急遣一支精兵开进燮宫,以此确保她在燮宫的地位。

   我怒火满腔,在密令斩杀信使之后将彭氏召至清修堂,宫监当着彭氏的面又将信的内容
诵读一遍,我厌恶地观察她的表情,起初她有点慌乱,继之便是那种轻侮傲慢的微笑,嘴里
仍然含着一只红色的樱桃。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呢?我压抑着怒火责问道。并非想怎么样,我也知道你们会把信使堵
住的。不过是想提醒皇上,文妲虽是弱女,却不是好欺负的。信口雌黄。你是一国之后,我
对你都一向恭敬,还有谁敢欺负你呢?我是一国之后,可我却被一个轻薄的侧妃欺了。彭氏
吐出嘴里的樱桃核,突然双手蒙面哭闹起来,她跺着脚哭诉道,我在彭国时父王母后待我如
掌上明珠,从小就没受过别人的气,没想到下嫁到你们倒霉的燮宫,反而要受一个贱女子的
羞辱,蕙妃算什么?她是狐精,她是妖魔,大燮宫里有我没她,有她没我,请皇上抉择而行
吧。

   你想让蕙妃死?让她死,或者让我死,请皇上定夺吧。

   假如让你们一齐去死呢?

   彭氏突然止住了哭泣,用一种惊诧的眼光望着我。随即她的泪脸上又浮出那种讨厌的讥
嘲的微笑。

   我知道这是皇上的戏言,皇上不会把燮国的前程断送在一句戏言之中。彭氏左顾右盼地
说。

   假如不是顾及燮国的前程,我立刻赐你一匹白绫。我拂袖而去离开了清修堂,空留下彭
王后坐在堂上。我在花苑里站立了好久,满苑春花在我的眼里失却了往日的鲜艳,沿墙低飞
的紫燕的啁啾也变得枯燥刺耳。我踩倒了一丛芭蕉,又踩倒一丛,这时候我感到眼眶里一阵
温热,抬手摸到的却是冰凉的泪。后妃们对蕙妃的围剿愈演愈烈,由于受到皇甫夫人和孟夫
人的纵容,围剿的言行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最令人震惊的是去牡丹园赏花的那一次,
蕙妃受到了难以想像的污辱和打击。去牡丹园赏花是皇甫夫人每年例行的宫廷盛事,凡宫中
女眷嫔妃一应参加。我记得赏花请帖送至鹂鸣阁时,蕙妃似乎预感到了结局,她惶恐地问
我,能否称病谢绝?与她们在一起我怕极了。我阻止了蕙妃,我说,这种场合她们不会为难
你的,还是去的好,也省得皇甫夫人再跟你结怨。蕙妃面露难言之隐,最后她说,既然皇上
让我去我就去吧,谅她们也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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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6 21:45:07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大群妇人浓抹盛装竞艳斗芳地云集在牡丹园里,跟在皇甫夫人的镂金便辇后款款而
行。无人真有赏花之心,都是三个两个地交头接耳,议论着园外的飞短流长。唯有蕙妃有意
落在人后,却无意被满园盛开的牡丹迷住了,边走边看,渐而忘却了脚步的方寸。蕙妃的莲
足踩住了前面兰妃的裙角,一场祸害因此骤然降临。瞎了眼的母狗。兰妃怒目回首,并且朝
准蕙妃的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这时候后妃们非常默契地一齐驻足回首。狐精。菡妃说。妖
女。堇妃说。不要脸的小贱货。彭王后说。

   蕙妃起初下意识地撩起鸳鸯绦擦拭脸颊,继而就将鸳鸯绦咬在嘴里,惊悚的目光环顾着
四位结盟的后妃,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足部,终于相信是它惹来
了一场恶毒的辱骂。你们是在骂我吗?蕙妃恍恍惚惚拉住兰妃的手,很认真地说,我不过是
不小心踩住了你的裙角。

   什么不小心?你是故意想出我的丑。兰妃冷笑着甩开蕙妃的手,然后不依不饶地加上一
句,拉我手有什么用?还是去拉着皇上吧。她拉人拉惯了,不拉难受,品州的贱货都是这
样。彭王后挑衅地直视着蕙妃。蕙妃像一株秋草被狂风吹伏,慢慢蹲在地上,她看见牡丹园
中的所有女宾都驻足回首,朝这里张望。蕙妃的还击则像梦语一样含糊无边,牡丹园的锦簇
花团突然散射出一道强烈的红光,蕙妃在这道灯光中再次昏厥过去。后来有人告诉我,蕙妃
那天一直在喊,陛下救我,陛下救我。但我当时隐秘地离宫而去,正与燕郎混迹在京城广场
上观看杂耍艺人的演出。那天我没有见到神奇的走索表演。因此兴味索然,黄昏回宫就听到
了蕙妃受辱的消息。

   正是满园花开的阳春三月,蕙妃病卧于鹂鸣阁上,愁眉哀眸更让我怜爱三分。太医令前
来诊病,很快就禀告了一个惊人的喜讯。太医令说,恭喜皇上,贵妃娘娘已怀龙胎三月有
余。我生平首次感受到为人父者的喜悦,抑郁之情烟消云散,当下重金赏了太医令。我问太
医令小天子何时降生,他扳着指头回禀道,秋后便可临盆。我又问,太医能否预知是男是
女?两鬓斑白的老太医抚须沉吟了片刻,说,贵妃娘娘所怀多半为小天子。只是娘娘体虚质
弱,龙胎仍有流失之虞,若要确保不失需精心调养才是。

   我来到蕙妃的绣榻边,捉住她的一双酥手放在怀里,这是我通常对女子温爱的习惯。我
看见疾病中的蕙妃仍然在鬓边斜插红花,双颊的病色则以一层脂粉厚厚地遮盖,她笑容后的
忧伤不能瞒过我的眼睛。我倏而觉得面前的蕙妃很像一个美丽的纸人,一半在我怀中,一半
却在飘荡。你怀胎已有三月,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奴婢害怕。害怕什么?你不知道这是燮宫的大喜大福吗?

   奴婢害怕消息过早走漏,会惹来什么祸端。你是害怕彭王后她们的妒嫉,害怕她们会加
害于你吗?怕,奴婢害怕极了。她们本来就容不下我,怎会甘心让我先怀龙胎,抢尽嫔妃脸
上的荣光。我知道她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别怕,只要你生下龙子,日后我可以伺机废去那
个狠毒的彭国女子,立你为后。我的先辈先王就这样做过。可奴婢还是害怕。蕙妃掩面啜泣
起来,整个身子像风中杨柳倾偎在我的肩上,她说,奴婢怕就怕不能顺利生产,到头来一枕
黄粱,也辜负了陛下对奴婢的厚望。陛下有所不知,宫廷中灭胎换胎的毒计历来是很多的,
奴婢怕就怕到时会防不胜防。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些无稽之谈?

   听到一些,也猜到一些。世上最毒妇人心,也只有妇人能洞悉妇人的蛇蝎之心。我害怕
极了,只有陛下可以给我作主。怎么作主?你只管说,我自然会给爱妃作主。陛下移榻鹂鸣
阁,或者奴婢迁往清修堂居住,只有靠陛下每日每夜的庇护,奴婢才能避免厄运加身。蕙妃
的泪眼充满企盼地凝望着我,然后冷不防在榻沿上磕首哀求,求陛下答应,救我们母婴一命
吧。

   我哑然失言,侧脸躲开了蕙妃的目光。作为燮宫君王,我深知这是蕙妃一厢情愿的幻
想,它违背宫廷礼仪,也超越了所有帝王的生活规范。即使我接受这个幻想,燮宫上下却不
能接受。即使我答应了蕙妃也不一定能做到。于是我婉转地拒绝了蕙妃的请求。蕙妃的啜泣
变得更加哀怨而无休无止。我怎么劝慰也无法平定她的重创之心。我用手背替她拭去眼泪,
但她的眼泪像喷泉一样涌流不息。我便也烦躁起来,猛地推开了那个悲恸无度的身体,走到
彩屏外面站着。

   让我移榻万万不行,让你迁来清修堂更要辱没燮宫英名,你假如还有其它请求我都可以
赐准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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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6 21:46:26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12楼吉祥宝宝2006-12-16 02:12发表的:
呵呵~被别人玩着做了燮王,自己玩着杀了忠勇之士。正在热玩中不知要发生什么?热等中。。。。
哈哈,新的来了,很有味道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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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17 19:22:20 | 显示全部楼层
嗯!我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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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7 21:43:29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23楼吉祥宝宝2006-12-17 19:22发表的:
嗯!我盼着~
功夫不负有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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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7 21:49:39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彩画屏后面的啜泣戛然而止,然后传出一个绝望的切齿之声。奴婢还想请皇上替我出
气,请皇上亲手惩治兰妃、菡妃和堇妃。假如皇上真的爱怜奴婢,也请皇上亲自问罪于彭王
后,杖打一百,杖打二百,打死她们我才快乐。我十分惊愕,不相信这样的切齿之声出自蕙
妃之口。我又返身回去,看到了蕙妃悲极生恶的面容和炯炯发亮的眼睛,现在我不相信的是
自己以往对妇人的简单判断。我无法想像五彩画屏后面那个妇人就是天真而温厚的蕙妃,不
知是一年来的后宫生活改变了蕙妃,抑或是我的深宠果真宠坏了蕙妃?我在画屏外面沉默良
久,不置一词地离开了鹂鸣阁。社稷险恶,宫廷险恶,妇人之心更加险恶。走下鹂鸣阁的玉
阶时我突然悲从中来,我对身后的宫监说,蕙妃尚且如此,燮国的灾难真的就要降临了。

   我无意间重复了死去的老宫役孙信的谶语。官监浑然不解其意,而我被自己的言语吓了
一跳。

   我没有替蕙妃出气而杖打其他后妃。但是蕙妃因怀胎而滋生的猜忌之心使我半信半疑,
据修史文官暗自透露,各国宫廷中不乏骇人听闻的灭胎换子的先例,而我唯一适宜做的就是
将蕙妃怀胎之事隐匿起来,并且责令太医和鹂鸣阁的太监宫女保守这个秘密。事实证明我枉
费心机,几天后我去菡妃的怡芳楼小憩,菡妃在竭尽温存之后突然凑到我耳边问,听说蕙妃
已经怀胎,真有此事吗?你听谁说的?我大吃一惊。

   孟夫人告诉我和堇妃的。菡妃颇为自得地说。孟夫人又是听谁说的?我追问道。

   孟夫人还用听别人说吗?陛下都是她生养的。那天在牡丹园赏花,她一眼就看出来蕙妃
已经怀胎。菡妃偷窥着我的表情,佯笑了一声,陛下为何这般紧张不安?蕙妃虽跟奴婢一样
是个侧室,但这毕竟是宫中的大喜之事呀。我推开菡妃缠在我肩上的手臂,扶栏望了望远处
绿柳掩映的鹂鸣阁的琉璃红瓦,而阁上的病女是睡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我击栏长叹,似
乎看见鹂鸣阁上蒸腾起一片不祥的刺眼的红光。你们到底想把蕙妃怎么样。

   陛下冤煞奴婢了。我与蕙妃井水不犯河水,能把她怎么样呢?菡妃伶牙俐齿地挡住我的
直言诘问,红丝袖朝烟霞堂方向甩了甩,她说,奴婢担当不起,这话陛下应该去问王后娘娘
才是。我想既然连菡、堇姐妹也知道了鹂鸣阁的消息,彭氏肯定早已知道。果然第二天彭氏
就来清修堂恭贺蕙妃孕胎,她的强充笑容和悻悻语气让我深感痛心,我懒得向她作任何表
白,只冷冷说了一句,既然万爪挠心,何不回烟霞堂痛哭一场?彭氏怔然片刻,嘴角复又露
出一丝暧昧的笑意,她说,皇上小觑我了,我身为一国之后,怎会与一个侧妃争强斗胜?三
宫六院中唯蕙妃先得龙胎,看来惠妃真的福分非浅,我做姐姐的需好好照顾这位好妹妹了。

   孕期的蕙妃犹如惊弓之鸟,她对宫女送来的每一份食物都有戒备,怀疑宫厨与后妃们沆
瀣一气,投毒于粟米甜品之中,每一份食物必经宫女品尝过后才肯下箸入口。孕期的蕙妃花
容美貌被一层层洗涤褪尽,气色憔悴,蛾眉秀目之间凝结着一分幽怨,几分苍凉。我每次到
鹂鸣阁去与蕙妃面晤,看见的是一个单薄的纸人随风飘荡的景象,这很奇怪。我看见可怜的
蕙妃随风飘荡,但我却无法遮挡鹂鸣阁上的八面来风。蕙妃告诉我她把彭王后送来的食物悉
数喂了狸猫,彭王后也知道此事,但她仍然每天差人送来各种花样的食物,遇及风雨天也不
间断。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蕙妃说着眼圈又红了,她知道我不会吃,为什么还要
天天送来?一碗又一碗,一碟又一碟的,难道她指望会打动我的枯石心肠吗?我看见那只狸
猫伏在花栏上打盹,并没有丝毫中了蛊毒的迹象。妇人们的想法往往是千奇百怪扑朔迷离
的,我无法排遣蕙妃锱铢必究的受害妄想,也无法猜透彭氏玩的是什么伎俩。至于我只是一
个被卷进脂粉漩涡的帝王。我在三宫六院间来去匆匆,龙冠金履溅上些许红粉香水,也会溅
上污水浊渍,一切都很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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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7 21:51:0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年春天燮国南部的乡村田野遍遭蝗灾。蝗害像一场黑色风暴弥漫了南部的天空,几个
昼夜内啄光了田园的每一根青苗。农人们面对灾后的田园大放悲声,诅咒上苍在青黄不接之
际又降灾祸,他们在田陌里搜寻死去的蝗虫,埋怨人饿着肚腹虫子却因饱胀而死。愤怒而绝
望的农人们在谷场上堆起一座座死蝗虫的小山,点火焚烧。据说蝗虫之火一直燃烧了两天两
夜,那股腥臭的焦烟一直传至百里之外的邻国城镇。宫中朝臣们谈蝗色变,深恐南部颗粒不
收的灾情会导致秋后全国的饥馑和民心的动乱。在例行的朝觐中我满耳听到的是蝗、蝗、
蝗,及至后来我浑身刺痒,似乎觉得满天蝗虫飞进了繁心殿。我在金銮龙椅上坐立不安,打
断了丞相冯敖喋喋不休的奏言,不要再说蝗虫了。我说,群臣们能否议议旁的朝政大事?说
什么都行,只要别说蝗虫。冯敖一时语塞,黯然退下。礼部尚书颜子卿义趋前递来一纸奏
疏,他说,培县县令张恺在蝗灾中以身殉民,请陛下诏令嘉奖张恺家眷,以昭扬为父母官者
的美德节操。我问,张恺如何以身殉民?是被蝗虫咬死的吗?颜子卿兴意盎然地禀告道,张
县令不是被蝗虫咬死,而是吞食大量蝗虫而死,张县令那天亲领一班县吏去农田中扑虫救
苗,因扑救无效而致迷狂,捉到的蝗虫悉数咽进了肚腹,在场百姓都被此举感动,涕泗交
加。我听罢颜子卿的一番陈述,欲笑不能,只得含糊应允,我说,蝗虫吞食青苗,县令吞食
蝗虫,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把我给弄糊涂了。我真的糊涂了,培县县令大啖蝗虫的举动既
荒唐又悲壮,不知作为一种美德节操来彰扬是否适宜,我在临朝听政的时候经常处于如此尴
尬的局面,结果只好答非所问。你们谁见过杂耍班的走索吗?我突然向冯、颜二臣提出这个
问题。他们明显是猝不及防,猜不透我的用意,正在张口结舌之际,猛听见繁心殿外一阵骚
动,守殿的锦衣侍兵纷纷跑到殿外。原来侍兵们擒住了一个私闯王宫禁苑的人。我清晰地听
见那个人粗哑而激越的南部口音。

   滚开,让我去见燮王。

   那天我怀着一分好奇心将闯入者传到殿前。侍兵们押来的是一个四十开外衣衫褴褛农夫
打扮的汉子。那个汉子脸色焦黄,神情疲惫,但一双鹰目中闪烁着凛然大气的光芒,我注意
到他衣衫上被鞭棍拷打的条状痕迹,裸露的脚趾间还残存着夹刑带来的淤血。你是谁,胆敢
私闯王宫朝殿?

   农夫李义芝,冒死前来为民请命。请求皇上开恩,免去虫灾地区百姓的青苗税、人丁
税、灌溉税。

   百姓耕田纳税,天经地义,为何要给你们免税呢?皇上明察,南方蝗灾所袭之处,青苗
俱无,田园荒僻,何来青苗税?又何来灌溉税?至于人丁税更是苛刻无理,灾区百姓现在以
野菜树叶为生,每天都有人饥寒而死、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朝廷不问赈灾扶贫之事,反
而课以人丁重税,税吏们天天登门逼讨,百姓们已经没有生路可求了。若皇上不能立刻作出
免税之诏,南方必将民心大乱。燮国已经够乱了,还能更乱吗?我打断李义芝的直谏,问
道,你说还会乱到何种地步?

   会有侠胆义士揭竿而起,反抗腐败的朝廷,也会有贪官污吏趁国难之际,欺上瞒下,中
饱私囊,更会有素藏觊觎之心的外寇内贼在一缸浑水中摸鱼,以谋篡权易朝的狼子野心。区
区草民怎敢在我面前危言耸听?我笑了笑,喝令李义芝退下。我说,本来对私闯朝殿者是格
杀勿论的,但我赏识你赴死一谏的勇气,饶你一命,回家好好种你的地吧。李义芝领恩退殿
时热泪盈眶,最后从怀中掏出一块布帕,打开了放在地上。布帕里是一只干瘪发黑的死蝗
虫。对于它李义芝没作任何解释。朝臣们瞪大眼睛看着农人李义芝走下繁心殿,纷纷交头接
耳起来。我听见的仍然是一片蝗、蝗、蝗的声音。我以为李义芝将蒙恩归乡,殊不知就此放
走的是日后的心腹之患,后来的结局对于我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四月,培、塌、蛤、涧四县
的数千农人工匠在红泥河畔竖旗起义,旗号为祭天会。祭天会的队伍沿着红泥河向西进发,
横贯南部云州八县,沿途招兵买马,很快壮大成一支逾万人的浩浩大军。消息传到宫中,满
宫为之震惊。在燮国的两百年历史上,百姓们一直以温驯安分著称,祭天会的突然暴乱使整
个朝廷措手不及,陷入紧张而惶乱的气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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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7 21:51: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丞相冯敖告诉我,祭天会的首领就是那个曾私闯朝殿的农人李义芝。我想起那个黑脸汉
子凛然的目光,想起他在繁心殿上惊世骇俗的言行举止,深悔自己做了一件放虎归山的蠢
事。暴乱是由蝗灾引起吗?我问冯敖。

   是由蝗灾过后的税赋引起,暴民们大多是南部灾区人氏,对于朝廷重税素来抵触。现在
李义芝就是以抗税赈灾的口号蛊惑人心。这倒好办,既然他们不想纳税,我可以下诏免减南
部的税赋。除了抗税,他们还想干什么?想起兵打进我的大燮宫吗?抗税赈灾只是祭天会的
幌子,李义芝在南部乡村素有侠胆义士的美名,野心勃勃,广交江湖三教九流之友,恐怕他
图谋的是改朝换代之计,内乱较之外患,其危害有过之而无不及,陛下不可等闲视之。

   对付这些暴民草寇,只有一个办法:杀。我说。我吐出这个熟悉的字音,立刻感到一种
奇异的晕眩,似乎重温了几年前那场热病的煎熬。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整个繁心殿就此
簌簌震颤起来,在一道模糊的红光中,我看见被斫杀的杨氏兄弟血肉模糊的身体,时而扑地
静止,时而走动摇晃。杀。我恍恍惚惚地重复着,看见一阵大风卷起繁心殿的璎珞珠帘,杨
栋的淡黄色的人皮飘浮而来,它围绕着金銮龙椅款款而飞,一次次掠过我的脸部,终于使我
跳下龙椅,抱住了丞相冯敖的身体。

   杀。杀。杀。我的双手在虚空中抓挠着,一遍遍对冯敖狂吼,杀了他,杀了他们。

   陛下切莫急躁,容我再和两位老人商议。丞相冯敖不慌不忙地回答。冯敖的目光跟随我
的手在虚空中游移追逐,但他看不见那张可怕的淡黄色的人皮,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我会
看见大燮宫中的幽灵鬼怪,别人通常是看不见的。兵部侍郎郭象率军南伐,临行前向朝廷立
下军令状,此次南伐志在必得,否则当以龙泉赐剑引咎自刎。郭象在朝中一直有骁勇善战之
名,满朝文武对郭象南伐持有一致的乐观态度,孰料半月之后从南部传来了令人沮丧的消
息,郭象兵败红泥河,官军伤亡惨重,死伤者的尸体被祭天会垒砌在红泥河两岸,筑成了一
条人肉之坝。

   据说祭天会在红泥河南岸诱敌深入,郭象求胜心切,令龙岸船连夜赶制竹筏。黎明时分
官军登筏渡河,不期所有竹筏都在河心松散分离,那些不习水性的北方兵卒坠入河中,争抢
那些溯流而下的竹料,郭象之军的阵形已经溃乱不堪,南岸的李义芝带领百名弓箭手在岸边
狂笑不止,百箭齐发之后红泥河上响起一片惨叫之声,满河浮尸向下游奔涌而去,大燮的黑
豹旌旗湮没于浮尸血水之中。

   郭象在混乱中泅回北岸,他策马跑往临河的渔村,追杀了几名制筏的船。从未遭遇的惨
败使郭象丧失了理智,他提着三颗船的首级急驰回京,一路恸哭不止。第三天郭象蓬头垢面
满身血污地出现在京城城门口,他把手中的三颗人头扔在壕沟里,然后跨下马走到守城的士
卒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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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7 21:51:36 | 显示全部楼层
你认识我吗?郭象说。

   你是兵部侍郎郭大将军,你率兵去南部讨伐祭天会了。守城的士卒说。是的,可我现在
该引咎自刎了。郭象拔出龙泉赐剑时对士卒笑了笑,他说,我告诉你,你去告诉燮王,郭象
既败,燮国的江山便朝夕难保了。郭象的临终遗言在京城内外传得纷纷扬扬,激怒朝中无数
文武官吏。在郭象兵败红泥河的几天里,每天都有人前往繁心殿请缨出征,那些大小官吏对
李义芝和祭天会的藐视之心溢于言表,他们认为官军之败应完全归咎于郭象的莽撞渡河,一
旦组织起一支通谙水性的精兵雄师,祭天会之患可在一月之内迅速翦除。我觉得所有的请战
奏疏都是一纸谎言,谎言后深藏着一些个人的私欲,晋爵升官或者一鸣惊人。所有的请战奏
疏都显得浮夸而不切实际,这种怀疑导致我在物色南伐将帅时的犹豫不决。病榻上的老祖母
皇甫夫人对此深怀不满,她似乎害怕李义芝的祭天会有一天会闯进她的锦绣堂给她送终。后
来皇甫夫亲自钦定了南伐将帅的人选,已经镇守西北边界多年的骠骑大将军端文被急召回
宫。

   我不能更改皇甫夫人作出的决定,再说我也无力寻找比端文更合适的人选。我的那位同
父异母的兄弟,我的那位同根不同心的仇敌,放逐多年后再回燮宫不知会是什么样的心境?
端文归期将至,我心绪如麻。每每回忆起那张阴郁而冷峻的脸,心中便坠了一种异样的重
物。那段时间伶牙俐齿善解人意的菡妃受到了我的宠幸,她在绣枕锦被间敏锐地察觉到我的
情绪,再三诱问其中的缘由。我不想对菡妃倾诉大多,只用一句戏言搪塞过去。有一匹狼快
回来咬人了。我说。

   堂堂大燮君王还怕狼吗?菡妃掩嘴而笑,她斜睨着我,眼光妩媚而充满试探意味,我听
孟夫人说王兄端文近日要回宫,假如端文就是一匹狼,放他到暴民草寇中去冲锋陷阵,此去
非死即伤,皇上不就可以一举两得了吗?

   胡说,我讨厌你们妇人的自作聪明,我不快地打断了菡妃的话语,我说,天知道以后会
怎么样,凡事人算不如天算,端文非庸常鼠辈,南伐祭天会有八成把握。我不希望他死,即
使死也必须等他凯旋回朝以后。

   其实我已经向菡妃吐露了心迹,我努力地寻找着一种打狼的方法。作为一个幼年登基的
帝王,我对许多国政宫仪的了解显得粗陋无知,唯有识别野心和阴谋方面,我有帝王生涯中
不可或缺的敏感和忧虑。我认定端文是一匹狼,而一匹受伤的狼将变得更其凶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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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7 21:51:54 | 显示全部楼层
怡芳楼里的良宵美景在夜漏声中化为一片虚静,一切都酷似纸扎的风景。我听见了风
声,听见宫墙上的青草随风颤栗,突然想起多年前僧人觉空说过的话,他说你千万别以为大
燮宫永恒而坚固,八面来风在顷刻之间可以把它卷成满天碎片,他说假如有一天你登基为
王,有一天你拥有满宫佳丽和万千钱财,必然也会有那么一天,你发现自己空空荡荡,像一
片树叶在风中飘荡。

   光裕大将军端文抵达京城时有人在城楼上点放爆竹,乐师们列队击鼓奏乐,竭尽欢迎英
雄归国的礼仪。这些无疑都是平亲王端武操办的。端武从车辇上跳下来,一只脚穿着丝屐,
另一只脚光裸着,他一路呼号着朝他的同胞兄弟奔去。端文兄弟在城门口抱头痛哭的情景使
一些人唏嘘良久,也使我深感怅惘和失落。端文不是我的兄弟,我只有臣民,从来没有兄
弟。我没有按照皇甫夫人的旨意向端文授予军印,而是听从了总管太监燕郎的策划,安排了
另一场欢迎端文的仪式。仪式的内容是比剑授印。执剑双方是端文和多次请缨南伐的参军张
直。我相信燕郎的策划完全顺应了我复杂难言的心境,对于端文是一种警示和威慑,也是一
种合理的打击,对于我来说,不管谁胜谁负,都是一场天衣无缝的竞斗游戏。早晨在约定的
后花园里我看见了端文。北疆的风沙吹黑了他苍白的脸颊,也使他瘦削单薄的身体粗壮了许
多。端文遵旨携剑而来,他的头脑简单而风流成性的兄弟平亲王端武紧跟其后,一群侍兵则
牵马肃立在树林前。我发现久违不见的端文脸上凝聚着一股神秘悠远的气韵,举手投足更加
酷肖已故的父王。我回来了,聆听陛下的一切旨意。端文昂首趋前,在我前方三尺之距的草
地上跪下。我注意到他膝部的动作显得很僵硬。知道召你回宫干什么吗?我说。

   知道。端文仰起脸注视着我,他说,只是不知道陛下为何出尔反尔,既将南伐重任降于
端文肩上,为何又要与张参军比剑授印?原因很简单。你是一个凡人,要想建功立业谋取天
子帝位必须经过每一道关口,与张参军比剑授印只是第一道关口。我沉吟片刻后回答了端文
的诘问,然后我从身后唤出了以高超剑术闻名于军帐的参军张直。此番剑刃相接,以生死定
夺胜负,胜者为南伐三军总辖,负者为坟茔幽魂,假如谁不能接受,可以立刻退出。我不
退,我接受生死盟约。参军张直说。我更不会退。端文狭长的双眼掠过那道熟悉的冷光,他
朝花园四周短促地环顾了一圈,脸上露出某种轻侮的微笑。我千里迢迢应诏回宫,就是为了
一求生死。端文说着和他的兄弟端武相视一笑,他说,万一我死于张参军的剑下,端武会给
我收尸,一切都准备好啦。平亲王端武坐在石凳上,他的装束总是像一个梨园伶人一样媚俗
而古怪。状元红的凤袍,船形裘帽和镶金腰带,足蹬一双厚底皂靴。我看见他总会想起宫中
那些不宜启齿的狎昵之事,心里厌恶之至。端武的嘴里低声嘀咕着什么,我猜他是在诅咒
我,但我不屑于和这个废物计较。后来我亲眼目击了一场精采绝伦的宫廷杀戮。花园里鸦雀
无声,唯有厮杀双方的喘息和剑刃相撞时的琅琅一响,刀光剑影使整个后花园清新的空气变
得凝重而干燥,许多人的脸上泛出莫名的红晕。端文和张直现在正围绕着一棵大柏树互相突
刺,可以看出端文的剑法师承了宫廷武士的白猿剑,步法轻盈从容,出剑精确而有力,而参
军张直施用了江湖上流行的梅花剑,风格凶猛而快捷,在张直梅花落瓣似的刺击下,端文手
中的盾牌发出连续的刺耳的震颤声。我看见端文且退且挡,跳上了那口用黄布苫盖的棺木,
张直随后也一跃而上。这时我意识到比剑授印的游戏已接近尾声,有一个人已经踩到了坟墓
的边缘。端文利用张直乍上棺木露出的破绽,突施一剑直刺张直的喉管。我听见端文的那声
呐喊振聋发聩,掩盖了剑刺穿透皮肉的轻微的钝响。参军张直应声倒在棺木上,颓萎的头部
耷拉在棺壁外侧,他的眼睛惊愕地望着花园的天空,血从喉管处涌泉般地溅上黄苫布,然后
滴落在草地上。树林那边响起端武和北方士兵的欢呼,这场游戏真的以端文获胜宣告结束
了。草地上的那滩黑血使我感到晕眩,我侧转身望着司礼监。司礼监将手中的铜盒高高地举
起来朝端文走去,他将把那枚黑豹军印授予端文。现在我不得不相信端文是南伐祭天会的唯
一人选了,一切都是天意,我可以主宰臣民的生杀却无力违天意。一场生死厮杀结束,后花
园的晨雾也袅袅地散尽,春日的阳光淡淡地照耀着满园花草和草地上的棺木。宫役们揭开了
棺木上的黄苫布,将参军张直的尸体小心地安放进棺。我看见满脸血污的端文走过去,伸手
在张直睁大的双眼上摞了一把。闭上眼睛吧,端文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疲惫和哀伤,他说,自
古以来英雄都是屈死的冤魂,许多人做了阴谋和政治的祭品,这种死亡一点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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