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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17 21:5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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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芳楼里的良宵美景在夜漏声中化为一片虚静,一切都酷似纸扎的风景。我听见了风
声,听见宫墙上的青草随风颤栗,突然想起多年前僧人觉空说过的话,他说你千万别以为大
燮宫永恒而坚固,八面来风在顷刻之间可以把它卷成满天碎片,他说假如有一天你登基为
王,有一天你拥有满宫佳丽和万千钱财,必然也会有那么一天,你发现自己空空荡荡,像一
片树叶在风中飘荡。
光裕大将军端文抵达京城时有人在城楼上点放爆竹,乐师们列队击鼓奏乐,竭尽欢迎英
雄归国的礼仪。这些无疑都是平亲王端武操办的。端武从车辇上跳下来,一只脚穿着丝屐,
另一只脚光裸着,他一路呼号着朝他的同胞兄弟奔去。端文兄弟在城门口抱头痛哭的情景使
一些人唏嘘良久,也使我深感怅惘和失落。端文不是我的兄弟,我只有臣民,从来没有兄
弟。我没有按照皇甫夫人的旨意向端文授予军印,而是听从了总管太监燕郎的策划,安排了
另一场欢迎端文的仪式。仪式的内容是比剑授印。执剑双方是端文和多次请缨南伐的参军张
直。我相信燕郎的策划完全顺应了我复杂难言的心境,对于端文是一种警示和威慑,也是一
种合理的打击,对于我来说,不管谁胜谁负,都是一场天衣无缝的竞斗游戏。早晨在约定的
后花园里我看见了端文。北疆的风沙吹黑了他苍白的脸颊,也使他瘦削单薄的身体粗壮了许
多。端文遵旨携剑而来,他的头脑简单而风流成性的兄弟平亲王端武紧跟其后,一群侍兵则
牵马肃立在树林前。我发现久违不见的端文脸上凝聚着一股神秘悠远的气韵,举手投足更加
酷肖已故的父王。我回来了,聆听陛下的一切旨意。端文昂首趋前,在我前方三尺之距的草
地上跪下。我注意到他膝部的动作显得很僵硬。知道召你回宫干什么吗?我说。
知道。端文仰起脸注视着我,他说,只是不知道陛下为何出尔反尔,既将南伐重任降于
端文肩上,为何又要与张参军比剑授印?原因很简单。你是一个凡人,要想建功立业谋取天
子帝位必须经过每一道关口,与张参军比剑授印只是第一道关口。我沉吟片刻后回答了端文
的诘问,然后我从身后唤出了以高超剑术闻名于军帐的参军张直。此番剑刃相接,以生死定
夺胜负,胜者为南伐三军总辖,负者为坟茔幽魂,假如谁不能接受,可以立刻退出。我不
退,我接受生死盟约。参军张直说。我更不会退。端文狭长的双眼掠过那道熟悉的冷光,他
朝花园四周短促地环顾了一圈,脸上露出某种轻侮的微笑。我千里迢迢应诏回宫,就是为了
一求生死。端文说着和他的兄弟端武相视一笑,他说,万一我死于张参军的剑下,端武会给
我收尸,一切都准备好啦。平亲王端武坐在石凳上,他的装束总是像一个梨园伶人一样媚俗
而古怪。状元红的凤袍,船形裘帽和镶金腰带,足蹬一双厚底皂靴。我看见他总会想起宫中
那些不宜启齿的狎昵之事,心里厌恶之至。端武的嘴里低声嘀咕着什么,我猜他是在诅咒
我,但我不屑于和这个废物计较。后来我亲眼目击了一场精采绝伦的宫廷杀戮。花园里鸦雀
无声,唯有厮杀双方的喘息和剑刃相撞时的琅琅一响,刀光剑影使整个后花园清新的空气变
得凝重而干燥,许多人的脸上泛出莫名的红晕。端文和张直现在正围绕着一棵大柏树互相突
刺,可以看出端文的剑法师承了宫廷武士的白猿剑,步法轻盈从容,出剑精确而有力,而参
军张直施用了江湖上流行的梅花剑,风格凶猛而快捷,在张直梅花落瓣似的刺击下,端文手
中的盾牌发出连续的刺耳的震颤声。我看见端文且退且挡,跳上了那口用黄布苫盖的棺木,
张直随后也一跃而上。这时我意识到比剑授印的游戏已接近尾声,有一个人已经踩到了坟墓
的边缘。端文利用张直乍上棺木露出的破绽,突施一剑直刺张直的喉管。我听见端文的那声
呐喊振聋发聩,掩盖了剑刺穿透皮肉的轻微的钝响。参军张直应声倒在棺木上,颓萎的头部
耷拉在棺壁外侧,他的眼睛惊愕地望着花园的天空,血从喉管处涌泉般地溅上黄苫布,然后
滴落在草地上。树林那边响起端武和北方士兵的欢呼,这场游戏真的以端文获胜宣告结束
了。草地上的那滩黑血使我感到晕眩,我侧转身望着司礼监。司礼监将手中的铜盒高高地举
起来朝端文走去,他将把那枚黑豹军印授予端文。现在我不得不相信端文是南伐祭天会的唯
一人选了,一切都是天意,我可以主宰臣民的生杀却无力违天意。一场生死厮杀结束,后花
园的晨雾也袅袅地散尽,春日的阳光淡淡地照耀着满园花草和草地上的棺木。宫役们揭开了
棺木上的黄苫布,将参军张直的尸体小心地安放进棺。我看见满脸血污的端文走过去,伸手
在张直睁大的双眼上摞了一把。闭上眼睛吧,端文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疲惫和哀伤,他说,自
古以来英雄都是屈死的冤魂,许多人做了阴谋和政治的祭品,这种死亡一点也不奇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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