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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才鹦鹉

我的帝王生涯 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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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7 21:52:09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个侍兵在草地上拾起一块汗巾,他把汗巾呈奉给我,说是格斗时从张参军腰间掉落
的。汗巾上绣着一只黑鹰的图案和张直的名字。侍兵同我是否作为遗物把汗巾交给张直的家
属。不必了,我说,你把它扔掉吧。侍兵的双手茫然地停在空中,手指颤动起来,然后我看
见张直的汗巾像一只死鸟跌落在草地上。农历三月九日端文率军出征,其声势浩浩荡荡。年
迈多病的皇甫夫人亲自在京城城门前为端文送行,以后在燮国上下一时传为佳话。百姓们都
见到了端文以血泼溅黑豹旌旗的壮举,他割开自己的左手手腕,将血泼溅在大燮的黑豹旗
上,据说我的老祖母皇甫夫人当时老泪纵横,而远处围观的百姓也发出一片唏嘘感叹之声,
有人向端文高呼将军万岁的口号。那天我在高高的城楼上俯瞰着下面发生的事,始终沉默不
语。我似乎预见了端文的血蕴含着更深刻的内容,更疯狂更博大的野心,因此我有一种难言
的不适之感,我头痛欲裂,虚汗洇湿了内衣,在曲柄黄盖下坐立不安。当号兵列队吹响出征
号角时我从座驾上跳了起来,起驾回宫。我听见我的声音凄然如泣。我觉得我真的快哭出来
了。

   宫廷里的春天日渐单薄,清修堂外的桧柏树上响起了最初的蝉鸣。南部的战场上官寇双
方僵持不下,人马死伤无数,却依然没有偃旗息鼓的迹象,我的大燮宫里一派春暮残景,歌
舞升平,在胭脂红粉和落花新荷的香气中,一如既往地飘浮着另一种战争硝烟,那是妇人们
之间无始无终的后宫之战。从鹂鸣阁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说怀孕多月的蕙妃在夜间突
然流产,产下的是一只皮毛雪白的死狐,前来传讯的小宫监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我才弄清他
的意思。我怒不可遏地扇了小宫监一记耳光。谁让你来胡言乱语?好好的怎么会流产?人又
怎么会生出狐狸来?小宫监不敢声辩,只是指着鹂鸣阁方向说,奴才什么也不知道,是太后
娘娘和王后娘娘请陛下前去察看。我匆忙来到鹂鸣阁,看见孟夫人和后妃们都坐在前厅里窃
窃私语,每个人表情各异,目光都急切地投到我的身上。我不置一词地朝楼上走去,孟夫人
在后面喊住了我。别上楼,小心灾气。孟夫人说着让一个宫女去取那只死狐,她的语气显得
沉痛而惊惶,陛下亲眼看看吧,看看就知道蕙妃是什么样的妖魅了。宫女战战兢兢打开一只
布包,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只幼小的沾着血丝的白狐,死狐的皮毛上散发着一种难以忍受的
腥臭。我不由得倒退了一步,惊出一身冷汗。前厅里的后妃们则尖叫起来,并且都用衣袖掩
住了鼻口。

   何以证明死狐是蕙妃所产?我镇定下来后问孟夫人。三个守夜宫女,还有太医孙廷楣都
是旁证。孟夫人说,陛下如果不信,可以立刻传孙太医和三名宫女来查证。我觉得此事蹊
跷,一时却不知如何处置,从眼角的余光中可以瞥见讨厌的彭王后,她盛装妆扮坐在嫔妃群
中,正用竹签挑起果盘里的一颗樱桃,从容优雅地往嘴里送,我从她的脸上窥出了某种可疑
的阴影。

   可怜的蕙妃。我叹了口气,径自朝楼上走。我没有理睬孟夫人的阻止。走到楼上发现廊
柱间已经拉起黄布条,这是宫中禁地常见的封条。我把封条扯掉朝下面的后妃们扔去,然后
急切地走进了蕙妃的卧房。在掀开那块锦缎帷幔的瞬间我突然想到蕙妃已经被我冷落多时
了,我闻到熟悉的幽兰清香,看见蕙妃忧虑哀愁的眼眸仿佛流星从鹂鸣阁上空一曳而过,蕙
妃从前虚妄的愁虑现在真的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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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7 21:52:25 | 显示全部楼层
绣榻上的蕙妃气息奄奄,她好像处于昏迷之中,但当我靠近她时我看见她的一只手慢慢
地抬起来,它在空中摸索着,最后拉住了我的腰带。我俯下身去,看见昔日丰腴美貌的品州
女孩已像一段朽木枯枝,她的脸部在午后的光线中迸射出冰冷的白光。我轻轻抚摸了蕙妃唯
一不变的青黛色的眉峰,对于她这是一股神奇的力量,我看见她的双眼在我的手下慢慢地睁
开,几滴泪水像珍珠般嵌在我的指缝之间。我要死了,她们串通一起陷害我。她们说我产下
的是一只白狐。蕙妃的手紧紧抓着我的龙凤带,我惊疑于这份非凡的力气。她的空洞无神的
眼睛充满乞求地凝视着我,陛下,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帮帮我吧。我早知道她们不会放过
我,可我没想到她们的手段如此卑鄙毒辣,老天,她们竟然说我产下的是一只白狐,一只白
狐。

   他们是这样说的。我不相信。我会把孙太医和宫女传来质询,事情会弄个水落石出。

   陛下不用费心了,孙太医和那些宫女早被彭王后买通,他们都是趋炎附势的无耻小人。
蕙妃突然大声哭泣起来,边哭边说,他们蓄谋已久,我防不胜防,我怎么小心都没有用,结
果还是掉进了他们的陷阱。

   那天夜里你看见流胎了吗?

   没有。宫女说蜡烛不见了,宫灯也找不到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在榻上只摸到一滩血,
晕了好长时间,等醒过来蜡烛已经点上,孙太医也来了,他说我流失的是狐胎。我知道他在
撒谎,我知道彭太后她们已经撒开了罗网。蕙妃已经哭成个泪人,她挣扎着从绣榻上爬下
来,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腿,奴婢难逃劫数,再也洗不清枉加之罪了,只求陛下明察秋毫,给
我指一条生路吧。蕙妃仰起泪脸,她的失血的嘴唇像一条鱼,自下而上喙着我的衮龙锦袍,
发出一种凄怆的飒飒之声,蕙妃就此止住了哭泣,双眸突然放出近乎悲壮的光亮,她最后
说,陛下,至高无上的大燮王,告诉我,我是生还是死?我真的应该去死吗?假如我必须去
死,求陛下现在就赐我白绫吧。我抱住蕙妃冰凉的瘦弱的身体,心情悲凉如水。春天以来这
个天仙般的品州女孩一天天地离我远去,现在我看见那只无形的毒手已经把她推向陵墓。我
不知道为什么无法拉住可怜的蕙妃,在她向我哀声求援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束缚了
我的双手。我含泪安慰了蕙妃,却没有作出一个帝王的许诺。我曾将总管太监然郎隐秘地召
来清修堂,向他求教处置蕙妃的方法。燕郎对这件事似乎已有谋算,他直言问我对蕙妃是否
仍留爱怜之意,我作了肯定的回答。他又问我是想让她死还是活下去,我说我当然想让她活
下去。那就行了,燕郎颔首微笑道,我可以把蕙妃送到宫外,送到一个人鬼不知的地方去度
过残生,对老夫人和其他后妃就说蕙妃已被陛下赐死,尸首也被漂送出宫。

   你准备让她藏在何处?我问燕郎。

   连州城外的庵堂,我的姑母在那里做住持。那地方山高林密,人迹罕至,谁也不会知道
她的下落。

   让蕙妃削发为尼?我惊讶地叫起来,你让堂堂的燮宫贵妃去做一个尼姑?难道没有更好
的办法了吗?蕙妃已经今非昔比,要想苟且偷生只能离宫而去,而离宫后有家不能还,有郎
不可嫁,只有削发为尼这条路可走了,请陛下斟酌三思。我听见堂前的桧柏上有蝉虫突然鸣
唱了几声,眼前再次浮现出一个美丽单薄的纸人儿随风飘浮的幻景,那就是我的可怜的心比
天高命比纸薄的蕙妃,她的余生看来只能去陪伴庵堂的孤窗寒灯了。就按你说的办吧。最后
我对燕郎说道。这是天意,也许蕙妃是误入宫门,也许她生来就是做尼姑的命,我没有办法
了,我是至高无上的燮王,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一个叫做珍儿的面目酷肖蕙妃的小宫女作
了蕙妃的替身,事先燕郎设法让珍儿服下了大剂的蒙汗药使她昏睡不醒,那个小宫女被塞进
黄布袋里时还轻轻地吹着鼾声。蕙妃娘娘漂送出宫。刑监响亮的喊声在御河边回荡,河边肃
立的人群和水上漂流的黄布袋构成了宫廷黎明的风景。也就是这个暮春的黎明,蕙妃乔装成
宫监坐在购物马车上混出光燮门,重返外面的平易世界。据送她出宫的燕郎描述,蕙妃一路
上默默无语,他找了许多话题,但蕙妃充耳不闻,她的眼睛始终仰望着游移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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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7 21:52:4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馈赠给蕙妃的金银首饰被燕郎原封不动地带回宫中,燕郎说蕙妃不肯接受这些馈赠,
她对燕郎说,我是去庵堂做尼姑,要这些物品有什么用?什么也用不着了。说的也是,她确
实不需要这些物品了。我想了想,又问燕郎,她真的什么也没带走吗?

   带走了一个泥金妆盒,里面装着一叠诗笺,别的什么也没带,我猜诗笺是陛下以前为她
写的,她一直收藏着。诗笺?我突然想起蕙妃被囚无梁殿的那段鸿雁传情的日子,不免为之
动容,长叹一声道,难为了这个多情苦命的女子。蕙妃离宫的那天我心情抑郁,独自徜徉于
花径之上。花解人意,沿途的暖风薰香饱含着伤情感怀之意。我边走边吟,遂成《念奴娇》
一首,以兹纪念我和蕙妃的短暂而热烈的欢情恩爱。我信步走到御河边,倚栏西望,宫内绿
荫森森,枝头的桃李刚谢,地边的牡丹芍药依然姹紫嫣红,故地故人,那个曾在御河边仿鸟
而奔的女孩如今已离我远去。我奇怪地发现昨日往事已成过眼烟云,留下的竟然只是一些破
碎的挽歌式的词句。我看见有人坐在秋千架上,是彭王后和兰妃,几个宫女在柳树下垂手而
立。我走过去的时候彭王后迅疾地荡了几个来回,然后她跳下秋千架,驱走了旁边的宫女,
她说,你们回去吧,我和兰妃陪陛下玩一会儿。

   我不要谁陪我,我用一种冷淡的口气说,你们玩吧,我想看你们荡秋千,看你们荡得有
多高。

   陛下愁眉不展,想必是在为蕙妃伤心。难道陛下不知道蕙妃没死,漂送出宫的是小宫女
珍儿?彭王后站在秋千架边,用腕上的金镯轻轻碰击着秋千架的铁索,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
狡黠的微笑。你什么都知道,可惜你知道的事情都是荒唐无聊。其实我们也不见得非置她于
死地,她既是狐妖转世,自然该回到野山荒地里去。只要把她清扫出宫,宫中的邪气也就斩
除了,我们也就安心了。彭王后侧脸望着一边的兰妃,向她挤了挤眼睛说,兰贵妃你说呢?

   王后娘娘的话千真万确。兰妃说。

   你怎么老是像个应声虫?我迁怒于兰妃,抢白她道,你空有雍容端丽的容貌,腹中其实
塞满了稻草,什么真伪黑白你永远分不清楚。说完我拂袖而去,留下两个妇人木然地站在秋
千架下。走出几步远我撩开柳枝回眸望去,两个妇人低声地说着什么,不时地掩嘴窃笑。然
后我看见她们一先一后坐到秋千架上,齐心合力将秋千架朝高处荡起来,她们的裙裾衣带迎
风飘舞,珠玑玉珮丁咚鸣唱,看上去那么快乐那么闲适。我觉得她们愈荡愈高,身影渐渐变
薄变脆,我觉得她们同样也是两片纸人儿。终有一天会被大风卷往某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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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7 21:53:01 | 显示全部楼层
从南部战场传来的消息令人时忧时喜,端文的军队已经将李义芝的祭天会逼到红泥河以
东八十里的山谷,祭天会弹尽粮绝,剩余的人马一部分固守山寨,另一部分则越过笔架山流
散到峪、塔两县的丛林中。

   端文俘获了李义芝的妻子蔡氏和一双儿女,他将他们置于火圈之中,在山下敲响诱降的
木鼓,希望山上的李义芝会下山营救。这次诱降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蔡氏和两个孩子
突然被一阵箭雨射中,当场死在火圈内侧。在场的官兵都大惊失色,循着箭矢的方向望去,
看见一个披麻带孝的人骑着白马,一手持弓,一手掩面,从茂密的树林里奔驰而过。他们告
诉我那个人就是祭天会的首领李义芝。我已经想不起曾私闯朝殿的李义芝的相貌和声音了,
在清修堂的午后小憩中有时候我会看见他,一个满腔忧愤的背影,一双沾满泥尘的草履,那
双草履会走动,滞重地踩踏着我的御榻,那个背影却像水渍一样变幻不定,它是农人李义芝
的,也是参军杨松兄弟的,更像是我的异母兄弟端文的背影。它真的像水渍一样充溢了清修
堂的每个角落,使我在困顿的假寐中警醒。宫墙里的午后时光漫长而寂寥,我偶尔经过尘封
的库房,看见儿时玩过的蟋蟀棺整整齐齐地堆放在窗下,深感幼稚无知其实是一种最大的幸
福了。

   伶人行刺的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天进宫献戏的是一个名噪京城的戏班,其中的几
个男旦深讨宫中女眷的欢心。我记得我坐在花亭里,左侧是孟夫人和堇、菡二妃,右侧是彭
王后和兰妃,她们观戏时如痴如醉的表情和词不达意的评价使人觉得很可笑,台上的戏缠绵
凄恻地唱到一半,我注意到那个男旦小凤珠朝襟下摸出一把短剑,边唱边舞,听戏的宫眷哗
然,都觉得这出戏文编得奇怪。几乎在我幡然醒悟到行刺迹象的同时,小凤珠跳下戏台,高
举那柄短剑向我冲来。在后妃们疯狂的尖叫声中,锦衣侍卫拥上去擒住了小凤珠。我看见那
个男旦的脸被脂粉覆盖得无从辨别,嘴唇像枫叶一般鲜红妩媚,唯有双眸迸射出男人的疯狂
的光芒,我知道这种目光只属于刺客或者敌人。

   杀了你昏庸荒淫的声色皇帝,换一片国强民安的清朗世界。这是小凤珠被拖出花园时的
即兴唱腔,他的嗓音听上去异常高亢和悲怆。一场虚惊带来了连续数日的病恙,我觉得浑身
乏力,不思饮食。太医前来诊病被挡在清修堂外,我知道我是受了惊,不需要那种可有可无
的药方。可我始终不知道一个弱不禁风的伶人为何会向我行刺。三天后小凤珠被斩于京城外
的刑场,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他们发现小凤珠的脸上还残存着红白粉妆,戏装也没有来得
及卸下,熟悉梨园风景的人们无法将小凤珠和绞架下的死犯联系起来,他们普遍猜度这次事
件后面深藏着某种黑幕背景。我对伶人小凤珠充当刺客也有过各种揣测。我曾怀疑过幕后的
指使者是端文端武兄弟,怀疑过安亲王端轩和丰亲王端明,怀疑小凤珠是暗藏的祭天会同
党,甚至怀疑是邻近的彭国或孟国安排了这次行刺。但是刑部大堂对小凤珠的审讯毫无结
果,小凤珠在大堂上眼噙热泪,张大了嘴似唱非唱,似说未说,丧失了原先亮丽高昂的声
音,刑吏们发现他的舌头不知何时被连根翦除了,是自残还是他伤一时无法查清。刑部白白
忙碌了三天,最后将小风珠暴尸示众了结了此案。伶人行刺案后来被修史者有意渲染入册,
成为燮国历史上著名的宫廷疑案。奇怪的是所有的记载都在为一代名伶小凤珠树碑讴歌,而
我作为一个行刺的目标,作为燮国的第六代帝王,却被修史者的目光所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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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7 21:53:14 | 显示全部楼层
到了五月石榴花开的时候,我的祖母皇甫夫人一病不起,像一盏无油之灯在锦绣堂忽明
忽灭,浓烈的香料已经无从遮盖她身上垂死的酸气,太医私下里向我透露,老夫人捱不到夏
天来临了。皇甫夫人在弥留之际多次把我叫到锦绣堂陪她说话,听她对自己宫中一生的回
忆。她的回忆繁琐而单调,声音含糊而衰弱,但她的脸庞因为这次回忆而激起了红晕,我十
五岁进宫门,几十年来只出过两次光燮门,都是给亡故的燮王送殡,我知道第三次出宫还是
往铜尺山下的王陵走,该轮到我了。皇甫夫人说。你知道吗,我年轻时候并不是天姿国色,
但我每天用菊花和鹿茸揉成水汁来洗濯下身,我就是用这个秘方笼住了燮王的心。皇甫夫人
说,有时候我想改国号为皇甫,有时候我想把你们这些王子王孙都送进陵墓,但我的心又是
那么善良慈爱,下不了那个毒手。皇甫夫人说着,干枯萎缩的身体在狐皮下蠕动了一下,我
听见她放了一个屁;然后她挥了挥手,恶声恶气地说,你滚吧,我知道你们心里都盼着我早
一点死。我确实无法忍受这个讨厌的老妇人的最后挣扎,她用那种衰弱而恶声恶气的语调说
话时,我默默地念数,一,二,三,一直念到五十七,我希望念到她的寿限时看见她闭上那
两片苍老的发紫的嘴唇,但是她的嘴唇依然不停地歙动,她的回忆或者说是絮叨无休无止,
我不得不相信这种昏聩可笑的状态将延续到她躺进棺椁后才能结束。

   眼看五月将尽,老妇人生命的余光渐渐黯淡,锦绣堂的宫监侍女听见她在昏睡中呼唤端
文的名字。我猜她是想等到南伐胜利之日撒手归西。端文生擒李义芝的消息在一天早晨传入
大燮宫,报讯的快马同时带来了李义芝的红盔缨和一撮断发。喜讯似乎是如期而至,皇甫夫
人出现了回光返照的征兆。那天巨大的鸾凤楠棺终于抬到锦绣堂外,锦绣堂内人群肃立,笼
鸟噤声,到处笼罩着一片居心叵测的类似于节日的气氛。起初守候在榻前的还有孟夫人、彭
王后、端轩、端明和端武数人,但皇甫夫人让他们逐一退出去了,最后只留下我独自面对气
息奄奄的老妇人,老妇人用一种奇怪的感伤的目光久久注视我,我记得当时手脚发冷,似乎
预感到了后面发生的事。你是燮王吗?皇甫夫人的手缓缓地抬起来,摩挲着我的前额和面
颊,那种触觉就像冬天的风沙漫过我的周身血液,然后我看见她的手缩回去,开始拉扯她腰
间的那只香袋。这香袋我随身佩戴了八年,她微笑着说,现在该把它交给你了,你把香袋剪
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我剪开那只神秘的香袋,发现里面没有填塞任何香料,只是一页被多层折叠的薄纸。就
这样我见到了先王诏立天子的另一种版本,白纸黑字记载着先王的另一种遗嘱,长子端文为
燮国继位的君王。我捧着那封遗诏目瞪口呆,我觉得整个身体像一块投井之石急遽地坠落。
我不喜欢端文,也不喜欢你。这只是我跟你们男人开的一个玩笑。我制造了一个假燮王,也
只是为了以后更好地控制你。老妇人枯槁的脸上露出粲然一笑,最后她说,我主宰燮国八
年,我活了五十七岁,这辈子也够本了。可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不把这些阴谋和罪恶带
进坟墓,为什么还要告诉我?愤怒和悲怆突然充溢了我的胸中,我用力摇晃着床榻上的老妇
人的身体,但这回她真的死了,她对我的忤逆之举不再理会。我听见了酽痰在她胸内滑落的
声音。我想笑,最后爆发的却是不可抑制的痛哭声。老夫人薨了。随着宫监的报丧声传出珠
帘,锦绣堂内外响起潮水般的杂音。我将一颗夜明珠塞进死去的老妇人的嘴中,死人的腭部
鼓起来又凹陷下去,这样她的遗容看上去更像是一种讥讽的冷笑。在他们拥向灵床之前我匆
匆朝死者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我意识到这种举动不应该是帝王所为,但我确实这么做了,就
像妇人们常做的那样。

   八年以后再赴王陵,铜尺山南麓的青松翠柏已给我恍若隔世的感觉。在皇甫夫人盛大繁
冗的葬礼上,我看见有一种罕见的灰雀,它们对人和鼓乐声毫不惧怕,异常从容地栖落在附
近的墓碑和坟茔之上,观察这场空前绝后的白色葬礼,我怀疑那些灰雀是皇甫夫人的幽魂的
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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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7 21:53:33 | 显示全部楼层
穿丧服的人群白茫茫的一片,覆盖了青草萋萋的坡地。陪葬的小红棺计有九口之多,这
个数字超过八年前父王的陪葬数目,也是那位老妇人给后代留下的最后一次威慑,最后一次
炫耀,我知道红棺中的九位宫女都是自愿殉葬的,她们对皇甫夫人生死相随,在皇甫夫人薨
逝的当天夜里,九位宫女手捧金丸,争先恐后地爬进了九口小红棺。她们将在黄泉路上继续
伺候那位伟大的妇人。

   铜鼓敲击了九十九下,皇亲国戚朝廷要员一齐高声恸哭起来。响彻云霄的声韵芜杂的哭
丧听上去很可笑,那是一群经过伪装的各怀鬼胎的人群。我分辨得出哪种哭嚎是欢呼,哪种
悲恸是怨恨,哪种抽泣其实是嗟叹和嫉妒,我只是无心戳穿这个亘古流传的骗局而已。

   我依稀重温了八年前类似的场景,看见杨夫人的幻影悄然出现在王陵左侧的墓茔上,她
带着满腔遗恨朝众人挥舞一纸诏书,我再次听见了一个梦魇般的声音,你不是燮王,真正的
燮王是长子端文。然后我发现墓茔上的灰雀群突然飞起,它们排成一种奇异的矩形向天空飞
去。

   逃遁的雀群受到另外一群奔丧者的惊吓,那群人战袍在身,盔甲未卸,在马背上匆忙地
裹上丧巾和白绸。他们挟来一股血腥和汗垢的气味,也使先行而至的人群爆发出一片惊呼
声。谁也没想到端文昼夜急驰千里,赶上了皇甫夫人的葬礼。我看见骑坐于红鬃马上的端
文,他的苍白而疲惫的脸沐浴着早晨最后的霞光,黑豹旌旗和丧幡一起在他的头顶猎猎飞
舞,端文,长王子端文,光禄大将军端文,南伐三军总督端文,我的异母兄弟,我的与生俱
来的仇人,如今他又站在我的面前了。我记得当时的第一个奇怪的闪念,为什么偏偏是端文
的马蹄声惊飞了那群大胆的幽灵般的灰雀?这也是我向得胜回朝的英雄提出的唯一的问题。
我指着西边天空对端文说,你是谁?你把那群灰雀吓飞了。

   笔架山下的最后一场鏖战导致了祭天会的彻底溃败。官兵们踏着遍野横尸,将黑豹旌旗
插上山顶。在后山腰隐蔽的古栈道上,他们前后夹击,擒获了弃弓而逃的祭天会首领李义
芝。李义芝被秘密地押解赴京,投进刑部私设的水牢之中。对李义芝的三堂会审徒劳无益,
他始终坚持祭天会赈世济民的理论,矢口否认他是一个山野草寇。审讯的官吏经过一番商
议,认定国刑施于李义芝身上只是皮毛之苦,他们拟出几种从未用过的极刑,对李义芝进行
了最后一次拷问。我的总管太监燕郎作为宫中特使参与了这次拷问,后来是燕郎向我描述了
那几种空前绝后的极刑过程。

   第一种叫做猢狲倒脱衣。燕郎说是一张铁皮,做成一个桶子,里面钉着密密麻麻的针
锋。他们将铁皮桶裹在李义芝身上,两名刑卒一个按住铁桶,一个拖着李义芝的发髻从桶中
倒拉出来。燕郎说他听见李义芝一声狂叫,光裸的皮肉被针锋划得一丝丝地绽开,血流如
注。旁边一个刑卒端了一碗盐卤慢慢地洒在他血肉模糊的身上。燕郎说那疼痛肯定是钻心刺
骨,因为他听见李义芝发出又一声狂叫,然后就昏死过去了。第二种叫作仙人驾雾,它与前
一种刑罚配合得天衣无缝,使李义芝在短时间内苏醒过来,尝受另外一种痛苦。刑卒们将李
义芝倒悬在一口煮沸的水锅上面,陛下你猜猜锅里盛着什么?燕郎突然笑起来说,是满满一
锅醋,也亏他们想得出来。锅盖一揭,又酸又辣的热气直往李义芝脸上喷,他醒过来,那样
子却比昏死时更难受百倍。

   接下来就是茄刳子了。燕郎说,茄刳子最简单干脆;他们把李义芝从梁上放下来,两个
刑卒分开他的腿,把一口锋利无比的小刀直刺进李义芝的后庭。燕郎停顿了一会,用一种暧
昧的语气说,可叹一条粗粗壮壮的英雄好汉,也让他尝了尝粉面相公的苦楚。燕郎说到这里
突然噤声不语,表情显得有些尴尬,我猜他是述景生悲,想起了某些往昔的隐痛。我催促他
道,说下去,我正听得有趣呢。陛下真的还想听吗?燕郎恢复了常态,他的目光试试探探地
望着我,陛下不觉得这些极刑过于残酷无情吗?什么残酷无情?我喝斥燕郎说,对于一个草
莽贼寇难道还要讲究礼仪道德吗?你说下去,他们还想出了什么有趣的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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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7 21:53:52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有一种叫做披蓑衣。是把青铅融化了,和滚油一齐洒在背肩上。燕郎说,我看着李义
芝的皮肉一点点地灼碎,血珠与滚油凝在一起朝四面淌开,李义芝的身上真的像披了一袭大
红蓑衣,真的像极了。

   最触目惊心的是第五种极刑,名字也是很好听的,叫作挂绣球。他们事先令铁工专门打
了一把小刺刀,刀上有四五个倒生的小钩子,刺进去是顺的,等到抽出来时,李义芝的皮肉
把那些小钩子挡住了,刑卒使劲一拉,筋肉都飞溅出来,活活地做了一些鲜红的肉圆子。

   我看到第五种就告辞了,听说他们对李义芝用了十一种极刑,还有什么掮葫芦、飞蜻
蜓、割靴子,我没有亲眼目睹,不敢向陛下禀告。燕郎说。

   你为什么中途退堂,为什么不把十一种极刑看完呢?挂绣球的时候,有一颗肉圆子无端
地飞到我的脸上,奴才受惊非浅,实在不忍再看了。奴才知罪,下次再逢极刑,一定悉数观
毕以禀告陛下。早知这么有趣,我倒会起驾亲往观刑了。我半真半假地说。这时候我意识到
我对李义芝受刑之事表现出一种反常的兴趣,它让我回忆起少年时代在冷宫黜妃身上犯下的
相似的罪孽,而我惧怕血腥杀戮已有多年,我想这种天性的回归与我的心情和处境有关,然
后我闭上眼睛想像了剩余的六种极刑,似乎闻见李义芝的血气弥漫在清修堂上,我感到有点
晕眩,我恨这种无能的妇人般的晕眩症。

   李义芝真的死不认罪吗?他熬过了十一种极刑,真的连一句话也没说吗?最后我问燕
郎。

   说过一句话。燕郎迟疑了一会儿,轻声回答道,他说酷刑至此,人不如兽,燮国的末日
就要到了。

   巧合的是李义芝的咒语与死去多年的疯子孙信如出一辙,令我悚然心惊。端文在京半月
有余,寄宿在他的兄弟平亲王端武的府邸中。我派出的密探回来禀告说,平亲王府的大门檐
上挑起了谢绝会客的蓝灯笼,但登门贺功的王公贵族和朝中官吏仍然络绎不绝,密探呈送的
一份名单上记录了所有重要人物的姓名,其中包括安亲王端轩、丰亲王端明、西北王达渔、
礼部尚书杜文及、吏部尚书姚山、邹伯亮、兵部侍郎刘韬,御史文骐、张洪显等数十人,而
我在即位那年册封的翰林六学士则尽在其中。他们想干什么?我指着那份名单问燕郎。陛下
不必多疑,那些登门庆贺者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冷笑了一声,用
朱笔将所有的名字圈成一串,然后我又问燕郎,你看这图形像什么?像一串蚂蚱。燕郎想了
想答道。

   不像一串蚂蚱,倒像一条铁镣铐。我说,这些人借机密谋改朝换代之事,实在是可恶可
气,他们串在一起就是一条铁镣铐,他们想把它戴到我的手上。

   那么陛下就把铁铐先戴到他们手上吧。燕郎脱口而出。谈何容易。我沉吟半晌,叹了口
气说,我是个什么狗屁燮王?我是天底下最软弱最无能最可怜的帝王,小时候受奶妈、太监
和宫女摆布,读书启蒙时受僧人觉空摆布,当了燮王又每天受皇甫夫人和孟夫人的摆布。如
今国情大变,民心离乱,一切都已为时过晚了。我明明知道有一把刀在朝我脖子上砍来,却
只能在这里一声声地叹气。燕郎,你说我是个什么狗屁燮王?在一番冲动的言辞过后我放声
恸哭,这次恸哭突如其来,但也是积聚已久的情绪的释放。燕郎目瞪口呆,他所想起来做的
第一件事就是将卧房的大门关闭,他也许牢记着帝王的哭声是宫廷大忌。门外的宫女和太监
仍然听见了我的哭声,有人及时地将这种反常之事通报了珠荫堂的孟夫人。孟夫人匆匆赶
来,后面跟着我那群鬼鬼崇崇好管闲事的后妃。我注意到她们这天统一试用了一种粉妆,每
个人的脸上都泛出相似的紫晶色,嘴唇上的朱砂或深或浅,在我看来都像一块水中的鸡血
石。你们蜂拥而来,想干什么?我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陛下刚才在干什么?孟夫人面含
愠色反诘道。什么也没干。你们今天用的是什么粉妆?我转过脸问一旁站着的堇妃,梅花
妆?黛娥妆?我看倒像是鸡血妆,以后就称它鸡血妆怎么样?鸡血妆?这名字有趣。堇妃拍
着手笑起来,突然发现孟夫人向她报以白眼,于是立刻掩嘴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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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7 21:54:16 | 显示全部楼层
孟夫人让宫女拿来一面铜鉴,她说,到陛下那儿去,让陛下看一看自己的天子仪容吧。
宫女在我面前端起铜鉴时,孟夫人发出一声喟然长叹,她的眼圈莫名地红了,又说,先王在
世时,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大喜大悲,更未见过一滴泪迹。你是说我不配作一国之王?我勃
然大怒,一脚踢飞了宫女手中的铜鉴,我说,不让我哭?那我笑总可以吧。不让哭也行,我
以后天天笑声不绝,你们就不用来烦心了。也不可以笑,皇甫夫人的忌日未过三七,陛下怎
么可以不顾孝悌之仪而无端大笑呢?

   不让哭也不让笑,我该干什么?去杀人?我杀多少人你们都不管,就是不让我哭不让我
笑。我还算一个什么狗屁燮王?说着我仰天大笑起来,我摘下头上的黑豹龙冠往孟夫人怀里
扔去,我不当这个狗屁燮王,你想当就给你,谁想当就给谁吧。孟夫人对突然恶化的事态猝
不及防,终于失声啜泣起来,我看见她抱着那顶黑豹龙冠浑身颤栗,脸上的粉妆被泪水冲得
半红半白。后妃们在燕郎的暗示下逐一退出了我的卧房,我听见彭王后用一种讥嘲的语气对
兰妃说,陛下近来有点癫狂。多少年以后一群白色小鬼再次莅临我的梦境。它们随风潜入南
窗,拖曳着一条模糊的神秘的光带。它们隐匿在我的枕衾两侧和衣衫之间,静止、跳跃或者
舞蹈,哭泣时类似后宫怨女,狂怒时就像战场武士。在那种强迫的耳鬓厮磨中我几近窒息。
没有人前来驱赶那群白色小鬼,僧人觉空正在遥远的苦竹寺无梦而眠。当我艰难地从恶梦中
挣扎而起时,面对的是惊慌失措的堇妃。堇妃用一块丝绢遮掩着下体,赤脚站在床榻之下,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恐惧。我知道是我在梦魇中的狂叫吓着了她。陛下龙体欠妥,我已
差人去传太医了。堇马怯怯地说。

   不要太医,去找一个会捉鬼的人。我醒来仍然看见那些白色小鬼,在烛光下它们只是变
得纤小了一些、模糊了一些,现在它们站在球瓶、花案和窗格上发出那种凄厉的喧嚣。看见
它们了吗?我指着花案上的白影对堇妃说,就是那一群白色小鬼,它们又来了,燮国的灾难
就要降临了。陛下看花眼了,那是一盆四季海棠。

   你再细看,那个白色小鬼就藏在海棠叶下面。你看它转过脸来了,它在嘲笑你们这些妇
人的愚钝无知。陛下,真的什么也没有。陛下看见的是月光。堇妃吓得呜呜啼哭起来,边哭
边喊着门外守夜太监的名字,紧接着锦衣侍兵们也匆匆跑来。我听见韫秀殿的空气爆发出訇
然脆响,那群白色小鬼在侍兵们的剑刃下像水泡一样渐渐消失。没有人相信我在清醒的状态
下看见了鬼,他们情愿相信那些不着边际的鬼故事,却不相信我的细致入微的描述。从他们
睡眼惺松的脸上可以看出这一点。他们竟然用一种怀疑的目光审视我,一个至高无上的帝
王,一个金口玉言的帝王,难道他们知道我不是诏传的大燮王吗?

   我的夜晚和白天一样令人不安,现在老疯子孙信的咒语在我耳边真切地回荡,你将看见
九十九个鬼魂,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暗杀端文的计划是在一次酒醉后开始酝酿的。酒宴
上的密谋者包括兵部尚书邱、礼部侍郎梁文谟,殿前都检吉璋和总管太监燕郎。当我凭借三
分酒意毫无顾忌地倾吐心中的忧患时,这些心有灵犀的亲信表情复杂,互相试探。他们小心
翼翼地捉到端文的名字和有关他的种种传闻,我记得自己突然将白玉樽砸在邱的脚下,杀,
我就这样简洁而不加节制地怒吼一声,邱吓得跳了起来。杀。他重复了我的旨意。后来话题
就急转直下,触及了这个秘密的计划。密谋者一致认为,此事实施时驾轻就熟,唯一顾忌的
是激怒先帝的其他后代,那些散居在燮国各地独霸一方的藩王们,他们与大燮宫的矛盾随着
皇甫夫人的薨逝而日益加剧,尤其是西王昭阳和端文的亲密关系更加令人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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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7 21:54:39 | 显示全部楼层
杀。我打断了密谋者们瞻前顾后的分析,情绪变得非常冲动,我要你们杀了他。我拍案
而起,轮流拉拽着四个人的耳朵,我贴着那些耳朵继续狂吼,你们听见了吗?我是燮王,我
要你们杀了他。是,陛下,你想杀他他就得死。吉璋跪地而泣,他说,那么陛下明日传端文
入宫吧,我会替陛下了却这桩心愿。第二天燕郎奉诏去了平亲王府。燕郎的白马拴在平亲王
府的绊马石上,街市上的行人商贩集结而来,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想看看一代权阉燕
郎的仪容,更想一睹传奇人物端文的风采。据说端文跪地接旨时神态异样,在地上重重地击
掌三下,沉滞的击掌声使燕郎感到惊讶,他无法揣摸端文当时的心理。而端文的同胞兄弟端
武守在照壁前,大声而粗鲁地辱骂着门外观望的路人。

   端文牵马跨出平亲王府的红门槛,以一块黑布蒙住整个脸部,只露出那双冷漠的狭长的
眼睛。端文以蒙面者的姿态策马穿越街上拥挤的人群,目不斜视,对四周百姓的欢呼和议论
无动于衷。人们不知道一个功勋显赫的英雄为何要蒙面过市。据燕郎后来解释说,出乎意料
的事情发生在菜市街附近,一个破衣烂衫游乞于京城的老乞丐突然挤到端文的马前,他伸出
打狗棍挑去了端文脸上的黑布面罩,这个动作来得突兀而迅疾,端文大叫了一声,他想到空
中去抢那块黑布面罩,已经迟了。端文苍白而宽硕的额角袒露在阳光下,一些围观者发现他
的前额上刺着两个蝌蚪般大小的青字:燮王。菜市街顿时陷入一片莫名的骚乱。端文回马返
归,以一手抚额,一手持剑驱扫蜂拥而上的行人,他的表情痛苦而狰狞,怒吼声像钝器一样
敲击人们的头顶。端文骑在玉兔马上狂奔而去,半途遇到了燕郎和几名锦衣卫的拦截。拦截
毫无作用,燕郎后来羞惭地说,他被端文的凌空一脚踢下了马背,情急之中他只揪到了玉兔
马的一根尾鬃。就这样端文从混乱的街市上消失不见了。吉璋设置的毒箭射手在燮宫的角楼
上空等了一个下午,最后看见的是无功而返的燕郎一行,他们向射手做了收弓罢箭的暗号,
我当时就预感到有一股神秘的灾气阻遏了这次计划,远远地我听见燕郎的象笏落地,声音颓
丧无力,我紧绷的心弦反而一下松弛下来。

   上苍免他一死,这是天意。我对吉璋说。假如我想让他死,上苍想让他活,那就让他去
吧。

   陛下,是否派兵封查城门?我估计端文仍在城中,既然已打草惊蛇,不妨以叛君之罪缉
拿端文。吉璋提议道。可是端文的英雄故事已经流传到燮国的每一个角落。人们已经开始怀
疑他们的燮王,他们学会了判断真伪良莠。而我从来不想指黑为白或者指鹿为马,我的敏感
的天性告诉我,你必须杀了这个叱咤风云的英雄,仅此而已,我不想对吉璋作出更多的解
释。听天由命吧。我对聚集而来的密谋者说,也许端文真的是燮王,我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
神力在帮助他。对于端文能杀则杀,杀不了就让他去吧。只当是我酒后开的一个玩笑罢了。
四个密谋者垂手站在角楼上面面相觑,从他们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一丝疑惑和一丝羞惭,很明
显他们不满于我的半途而废和优柔寡断。午后的风拂动着角楼上的钟绳,大钟内壁发出细微
的嗡嗡的回声。角楼上的人都侧耳谛听着这阵奇异的钟声,谁也不敢轻易打破难堪的沉默,
但每个人的心中都预测到大燮宫的未来暗藏着风云变幻,包括我自己。这个夏日午后阳光非
常强烈,我看见角楼下的琉璃红瓦和绿树丛中弥漫着灾难的白光。锦衣卫们在城内搜寻了两
天两夜,没有发现端文的踪迹,第三天他们再返平亲王府,终于在后院的废井中找到了一个
地道的入口,两名锦衣卫持烛钻进地道,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很久,出来的时候钻出一垛陈
年的干草,他们发现自己正站在北门外的柞树林里。有一只撕破的衣袖挂在洞口的树枝上,
锦衣卫看见衣袖上写着一排血字:端文回京之日,端白灭亡之时。他们把那只白衣袖带到了
清修堂,作为端文留下的唯一罪证交给我。我看着衣袖上那排遒劲有力的血字,心被深深地
刺痛了。我用一把铁剪把白衣袖剪成一堆碎片,脑子里萌生了一个有趣而残酷的报复方法。
传端武入宫,我大声地向宫监叫喊着,我要让他把这面丧幡咽进肚腹。端武被推上清修堂时
依然狂傲不羁,他站在玉阶上用一种挑战的目光望着我,始终不肯跪伏。侍卫们拥上去按住
他强迫他跪下去,但武艺高强的端武竟然推倒了三名侍卫,嘴里大叫,要杀就杀,要跪无
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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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7 21:54:56 | 显示全部楼层
怎样能让他跪下去?我沉默了一会询问旁边的燕郎。拿铁锤敲碎他的膝盖骨,只有这个
办法了。燕郎轻声地答道。那就去拿铁锤吧,他必须替端文承受应有的责罚。随着一声惨
叫,铁锤敲碎了端武的膝盖骨。我看见端武痛苦地倒在玉阶上,两个侍卫跑过去架住他的双
臂,另一个抱住他的腰往下揿,这样端武以一种古怪的姿势跪在我的面前。现在让他细碎布
条咽进腹中吧,这是端文留给他的美餐。我说着大笑起来,走下御榻去拍了拍端武的肩膀,
你会吃得很香的,是吗?端武艰难地仰起脸注视我,他眼睛中的狂傲已经转化成绝望的亢
奋,似乎将要滴出血珠,我听见他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说,你不是燮王,端文才是真正的燮
王,端文回京之日就是你的灭亡之时。是的,我们对此都深信不疑。我收敛了笑意,从地上
抓起一把碎布条,然后我用一只手卡紧端武的下颏,另一只手将碎布条塞进他的嘴里,我
说,可是我现在还是燮王,我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我不想听你说话你就不能说话。对端
武的报复持续了一个时辰,我也颇为疲累。当侍兵们松开端武的双臂,他已经无法站立。我
看见端武在地上爬行了一段,两条修长的腿像断木一样僵直。他一边干呕着一边爬到我的脚
边,拉住我的蟒袍一角,我发现他的脸上突然出现一种天真烂漫的笑容。

   你看见端文前额上的刺字了吗?

   我没看见,但街上的百姓们看见了,端文的谋反篡位之心路人皆知。你知道是谁在端文
的前额刺写燮王两字的吗?正要问你呢,是你刺的?还是他自己刺的?不,是先王的亡灵。
有天夜里端文梦见先王的手,梦见一根闪光的金针,早晨醒来他的前额就出现了那两个字。
一派胡言。端文狂妄至极,竟敢以此到宫中向我挑衅,假如我亲眼看到那个该死的前额,你
猜我会怎样做?我会用匕首把它们一点一点地剜去,直到他梦醒为止。不。那是先王的圣灵
再现,不管是你还是端文自己,谁也无法藏匿那两个字,谁也无法将它从端文的前额上抹
去。端武发出豪迈而激昂的笑声,然后他松开了我的蟒袍,从玉阶上滚落下去。侍兵们上去
把他拖出了清修堂,从他膝盖上渗出的血点点滴滴盘桓而去,远看就像一条蛇的形状。隔了
很远,我依然听见断腿的端武一路狂笑,令人毛骨悚然。

   已故的燮王,我的英名留世的父王,他在仙逝多年以后仍然将一片浓重的阴影投于我的
头顶之上。关于他的死因曾经传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误服假丹而死,有人说他死于一代艳妃
黛娘的绣榻罗帐,甚至有人秘传是皇甫夫人用鸠毒谋害了她的亲生儿子。而我只相信自己的
判断,我相信焦虑、恐惧、纵欲组合成一根索命的绳子,这根绳子可以在任何时刻将任何人
索往阴界地狱。我相信父王死于自己的双手,死于自己的双手紧紧捏住的那根绳子。

   夏天以来我多次看见父王巨大的长满黑色汗毛的手,它出现在朝觐时分的繁心殿上,像
一朵云游过朝臣们的峨冠博带,手中的绳子布满霉菌和黑色虫卵,呼啸着向我抛来。它更多
地出现在我的夜梦中,我梦见父王的手温柔地抚摸另一个儿子的前额,他是长子端文,我真
的梦见父王手持金针,在端文的前额上刺下燮王两字。

   你不是真的。父王说。

   真的燮王是长子端文。父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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