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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才鹦鹉

我的帝王生涯 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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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18 00: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哈哈~我不喜欢端文,也不喜欢你。这只是我跟你们男人开的一个玩笑。我制造了一个假燮王。。。。。真是的,世上有太多的真假之分了。贼变成了英雄,英雄变成了贼。最后不都成了灰。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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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18 10:14:28 | 显示全部楼层
慢慢看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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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8 22:36:04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们告诉我端文已经逃到品州,他躲在一具棺木里避开了沿路巡兵的搜查。那是暴卒的
青县刺史李安的尸棺,抬棺的脚夫把它运往李安的老家品州落葬,他们说端文就躺在李安的
死尸下到了品州城。到了品州也就到了西王昭阳独霸的天下,昭阳对端文一直钟爱有加,他
也是当年力主端文继承王位的四大藩王之一。几乎可以确定,端文现在滞留于西王府邸中舔
吮自己的伤口,他终于找到了一片相对安全的树荫。

   我母亲孟夫人和我一样焦灼不安,她清醒地意识到端文此去给大燮宫留下了一条祸根,
在一番絮絮叨叨的埋怨之后,急召丞相冯敖入宫秘议。孟夫人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千万
不能让昭阳和端文穿起一条裤子,端文必诛无疑,实在没办法了,就连同西王府一起端掉
吧。

   丞相冯敖匆匆来到珠荫堂,他的想法与孟夫人大相径庭。奇怪的是当他们的谈话渐渐深
入时,我倒成了一个旁观者。我突然想起多年前与燕郎微服出游品州城的情景,想起那天充
满狂欢气氛的闹腊八的人群。我清晰地看见那个从南方漂泊而来的杂耍班子,疲惫而快乐的
杂耍艺人散坐在人群中央,板、壶、拍、盘、滚木、起轮和傀儡等杂耍器具堆在空地上,看
上去美丽而富于幻想,然后我的眼前再现了那根高空绳索,它像一条霓虹横驾于珠荫堂和品
州城之间,我看见一个白衣白裤的走索艺人,双臂平伸,面含微笑,朝前走三步,往后退一
步,他的绝技那么危险那么优美。我看见他在人群的欢叫声中蓦然回首,我认出他是我的另
一个灵魂和另一具肉躯。西王昭阳麾下有二万精兵勇将,倘若朝廷讨伐品州,恐怕很难匹
敌。丞相冯敖说,昭阳的势力雄踞八大藩王之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先王在世时视昭阳
为隐患,但也无力阻遏他的锋芒。如今朝野之上内乱外患,祭天会刚刚翦除,棠县封州一带
又有暴乱,聚师讨伐品州也只能是纸上谈兵了。冯敖说着很暧昧地笑了一笑,他的狡黠精明
的目光从孟夫人脸上匆匆掠过,最后落在珠荫堂的雕花窗格上,有只苍蝇在窗格上嘤嘤飞
舞。冯敖一语双关地说,陛下和夫人讨厌苍蝇吗?对付苍蝇最好的办法不是拍死它,而是打
开窗户让它飞到外面去。

   假如它不肯飞走,假如它还想飞到你的脸上来呢?孟夫人说。那就需要一只最好的苍蝇
拍子。冯敖叹了口气,他说,可惜我没有看见那只最好的苍蝇拍子,也许只好睁一眼闭一眼
随它去了。好一个足智多谋的冯丞相。孟夫人勃然作色,她的忧郁伤感的脸上突然浮现一丝
恶毒的冷笑,我看见她从花梨木圆几上抓起一只翠釉耳壶朝冯敖掷去,你想让我们坐在宫中
等死?孟夫人从座椅上跳起来,指着冯敖的鼻子说,我不信你们这些胆小鬼的屁话,我会让
你们领教老娘的厉害。受辱的冯敖用长袖遮盖了他紫涨的脸部,缄口不语。我对孟夫人的脱
口而出的污言秽语也颇为惊愕。这是她第一次在朝廷重臣面前暴露她的市井陋习。我想是一
种唇亡齿寒的命运联系使孟夫人变得与我一样愤怒而疯狂。我宽宥了孟夫人街市泼妇式的言
行,但丞相冯敖生性自尊清高,他似乎无法接受被一个后宫贵妇羞辱出门的事实。隔了几
天,两代丞相冯敖罢官返乡的消息就在京城上下传开了。八月,被派往各藩王府的钦差纷纷
无功而返,他们带回的藩王们的奏疏内容如出一辙,东王达浚和西南王达清称病不能归朝,
南王昭佑则称其政务繁重无法脱身,而东北王达澄据说亲自率兵在外,征收各县拖欠多年的
杂税。我意识到藩王们的回奏并非巧合,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如此看来,利用藩王们
的势力挟击昭勉只是幼稚的幻想而已。唯一应诏入宫的是名存实亡的北王达渔。达渔已在京
城游荡多年,依然沉溺于酒色之中不能自拔。我看见达渔醉醺醺地闯入繁心殿,脸颊上还留
着一块可疑的红印,我猜他大约是刚从歌楼妓寮里出来。

   只来了一个酒色之徒,也许我只能跟他商讨一下社稷大业了。我暗自苦笑,让宫役给达
渔拿了醒酒的药九。达渔把药丸捻碎了扔在地上,口口声声说他没醉,他说今天是他最清醒
的日子。我看见他摇摇晃晃坐到椅子上,肆无忌惮地打了一个酒嗝。坐一会儿你就走吧,他
们没来,他们不会来了。我厌恶地望着那张醺红的长满肉刺的脸,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商谈
了,你再打几个酒嗝就可以走了。

   陛下听说过流莺楼的碧奴儿吗?是个波斯女子,美貌绝伦,善弹善舞,酒量更是惊人。
陛下假如有这分闲情,我有办法把她弄到宫中来。达渔果然打了第二声酒嗝,然后他的身体
慢慢地向我凑过来,我闻见了一股由酒气和脂粉混杂的气味,然后我听见他用一种诚恳的语
调说,陛下的六宫粉黛虽然个个千娇百媚,但是无人能跟碧奴儿媲美,陛下难道不想见识一
下波斯女子的风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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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8 22:37:45 | 显示全部楼层
未尝不可,那你今天夜里就把她带进宫来吧。达渔很快乐地笑起来。我知道他乐于撮合
宫廷中的任何风流韵事,这是他的另一种癖好。奇怪的是我的态度,我在心情异常恶劣的情
况下钻进了达渔的桃色圈套。姑且把端文、昭阳搁在一边,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坐在火山上
怀抱美人聊以自慰,我想我不是唯一的,那不是我的过错。这天夜晚达渔将碧奴儿悄悄引进
清修堂的侧殿,我从碧奴儿白玉般晶莹丰腴的肉体上嗅到了死神来临的气息。碧奴儿的腕踝
之上套满了金镯银链,它们在舞蹈中奏响细碎而动听的音乐,美艳大胆的波斯女子跳着故乡
著名的肚皮舞,从桌几上跳到地上,跳到北王达渔身边,又从达渔身边跳到我的怀里,蓝黑
色的眼睛毫不掩饰挑逗之意,充满激情的双手创造了令人心动的舞姿。我目瞪口呆,我觉得
美丽的死神正在温柔地触摸我,沿着头部和心脏徐徐而下,就像一道冰凉的水流。我听见一
个低沉的忧伤的声音来自天穹深处,燮王荒淫至此,燮国的末日很快就会来临了。

   自蕙妃离宫后我没有得到她的任何消息,有时候走过御河上的石桥,我会下意识地朝桥
下张望,但物是人非,杨柳树下芳草萋萋,不再有穿白衣的女孩模仿飞鸟沿河奔跑。我想起
那个品州女孩如今已遁入空门,想起曾与她拥有的一段缱绻恋情,不由得黯然神伤。

   后妃们之间的龃龉和争斗仍然持续不断。这些无知浅薄的妇人对大燮宫风雨飘摇的处境
似懂非懂,她们热衷于一些有关美容、服饰、生育受孕的流言蜚语,并且作出了荒唐可笑的
尝试。有一次我看见兰妃用米醋涂满脸部,端坐在兰华殿前晒太阳,她的眼睛被米醋呛得流
泪不止,双眼眼角因此红肿溃烂了好多天,后来我听宫女们说,兰妃误用了民间的美容秘
方,结果落下个有苦难言的下场,兰妃一气之下,将那个替她涂醋的宫女打了三记耳光。

   更加滑稽的是那张秘密流传在后妃们中间的药笺,据说那是一剂受孕得胎的良药,当我
在繁心殿上为朝臣们言辞激烈的奏疏心烦意乱的时候,我的后妃们忙于在小泥炉上煎煮草
药。那些日子不管我走到哪个嫔妃的居所,都会闻到一股古怪的带有腥气的药味。后来我在
菡妃那儿得知,药笺是从她的手中流传出去的,菡妃沉浸在她一手制造的闹剧气氛中,她用
一种促狭自得的语调说,她们不是都妒嫉我吗。她们不是发疯般地想怀天子龙胎吗?我就胡
乱编了个药方,反正吃不死人,我就成全了她们的念想吧,省得她们整天盯着我的身子咽口
水。我看了看菡妃随意乱写的药笺,上面罗列了十来种草药,计有黄连、茴香、防风、贝
母、白芷、当归、乳香、连翘、何首乌、金银花、肉苁蓉等,最后的一味药明显可见菡妃对
服药者的捉弄和报复,最后的一味药竟然是猪尿泡一副。我想那也是药罐里膻腥之气的由
来。

   可怜。我想笑却笑不出来,一边撕碎药笺一边想像那些后妃们捏着鼻子服药的情景,我
望着菡妃骄傲地隆起的腹部,伸出手在上面抚摸了片刻,然后我问菡妃,你现在觉得很快乐
是吗?当然很快乐,陛下,我怎么能不快乐?小天子再过两月就要降生了。菡妃的脸上洋溢
着喜悦的红晕,她娇憨地反问了一句,难道陛下不快乐吗?

   天知道我是否快乐。我避开了菡妃缠绵而热烈的目光,低下头把玩着一只翡翠如意,我
说,你怕不怕?怕不怕横祸突降?怕不怕最后落下蕙妃那样的下场。

   不怕。我有陛下和孟夫人的庇荫,她们不敢肆意陷害我,倘若再生横祸,陛下和孟夫人
会给我作主是吗?菡妃走近我,试探地坐到我的膝上,臃肿的体态使她的温存显得笨拙而索
然寡味。这一瞬间我意识到自身承受的压力如此繁复如此可怕,它们就像被山洪冲泄的巨
石,一块一块地垒筑在我脆弱的王冠之上。灾祸来自宫墙以外,假如连大燮宫也被灾祸所
毁,人人自危,谁还帮得了谁呢?这一天快要来临了。我突然站起来推开了菡妃,像逃一样
地走出菡妃的卧房。走到门外我突然被一种狂躁而愤怒的情绪所控制,于是我把玩月楼的璎
珞珠帘踢得东摇西晃,我对受惊的菡妃大叫道,告诉那些下贱的妇人,让她们解开中衣等在
宫门口,端文就要来了,端文就要来让你们受孕了。我渐渐中止了与后妃们的床第生活,每
夜独居于清修堂中。突如其来的隐疾难以启齿,它跟我沮丧而绝望的心情有关。我不愿意向
御医索取治病的灵丹妙药,对于后妃们形形色色的窥测方式装聋作哑,拒绝所有的诱惑和暗
示。我觉得我正在以最悲壮的姿态迎接末日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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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8 22:38:27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是我最后的帝王岁月,我心如死灰,忠实的奴仆燕郎替代了美貌的妇人,终日陪伴在
我的左右。我记得一个雷雨之夜,我和燕郎秉烛长谈,细致地回忆了年少无知时的宫廷生
活,当然谈得最多的是那次在品州城的微服出游,我们互相发现品州城闹腊八的人群给对方
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夜空中雷声轰鸣,清修堂的建筑被暴雨流水溅打出一片颤栗之声,
榻边的烛光摇晃了一下后遽然熄灭,黑暗中闪雷的金光使我从龙榻上一跃而起,我想去关上
窗户,但我的手被燕郎抓住了,燕郎说,陛下别怕,那是一道闪雷,闪雷从来不进帝王的宫
殿。不,也许闪雷恰恰击中我的头顶。我惊悚地凝望着清修堂外的树枝在风雨中飘摇,现在
我什么也不相信了,我对燕郎说,我只相信灾难正在一步步逼近大燮宫,燮国的末日就要到
了。燕郎以他的惯有的弯曲的体态站在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听见了他哽咽的声
音,酷似一个悲泣的妇人。我知道燕郎理解了我的恐惧,我的哀伤。

   假如我能躲过灭顶之灾,假如我能活着离开大燮宫,燕郎,你猜我会去干什么?去寻找
品州城的杂耍班子,去走索。

   对,去找那个杂耍班子,去走索。

   假如陛下去走索,奴才就去踏滚木。

   我紧紧地抱住了燕郎的肩膀,在这个不祥的雷雨之夜,我和一个出身低贱的大太监相抱
而泣,提前哀悼了八年帝王生涯的结束。

   农历八月二十六日,光禄大将军端文和西北王昭阳并辔而行,驶出品州城的城门,他们
的身后是一支绵延数里的风华正茂的军队,旌旗遮天蔽日,号角声响彻西北大地。这支万人
军队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向燮国京城推进,第三天早晨到达了京城以西六十里的池州地界。

   第三天早晨爆发了燮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池州之战。部署在池州防线的一万官兵与叛军短
兵相接,血肉横飞于池州城外的田野和河流之中。那场战役持续了一天一夜,双方死伤无
数,到了次日中午战死者的尸体被幸存者抛入池河,以利腾出足够的空地作最后决战的疆
场。那些死尸堵塞了池河的河道,形成无数活动的浮桥,恐惧的临阵脱逃的官兵就从死尸浮
桥上偷偷越过池河,带着浑身的血腥味向家乡逃亡,沿路丢弃的兵器后来被当地农人改铸成
犁锄农具和运草车的轮辐,成为这场战争永久性的纪念。

   我心爱的战将吉璋被端文的轰天戟敲下马背,预告了池州之战以官兵惨败而告终。端文
把吉璋的尸体拴在马腹下沿河岸急驰了一圈,他额上神秘的刺字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发亮。
白马所过之处,残余的官兵都清晰地看见了端文前额上的刺字,燮王,他们被那道光环所慑
服,燮王,燮王,他们像一丛秋草被端文的旋风席卷着,跪伏在那匹白马下俯首称降。六十
里以外的大燮宫沉浸在死亡气氛中,我在角楼上远远地看见一辆辎重马车停在王后彭氏的烟
霞堂前,来自彭国的黑衣武士在车前车后忙碌着,他们奉彭王昭勉之命将公主接回彭国躲避
战乱,我依稀听见了彭氏沙哑的哭声,我不知道她在为谁而哭,也许她已经意识到这是一次
去而不返的行程?我第一次对这个骄悍任性的妇人产生了怜悯之心,她和宫中的所有嫔妃一
样,红粉幽梦突然惊醒,她们将陪着一个倒霉的帝王坠入黑暗的深不可测的空间。

   那天正午我枯立于角楼凭栏西望,视野里除了湛蓝色的天空和京城的灰黑色屋顶,就是
几缕赶路商贩的马蹄腾起的黄尘,京城的百姓在战祸来临之际闭门不出。我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五十里以外的最后的战场,看不见我的蚁群般蜂拥于街市的布衣子民。我的心空空荡
荡。后来我听见角楼上的大钟被谁敲响了,我知道那是丧钟的声音,但是角楼上空寂无人,
也没有风吹过,我不知道是谁敲响了丧钟,于是我注意到那根黄棕编织的钟绳,它在凝固的
空气中神奇地律动,不可思议的是我在钟绳上发现了八个白色小鬼,它们竟然出现在光天化
日之下,它们攀附在钟绳上敲出一种冰凉的死亡的钟声。我不记得是从哪儿拾起了那册灰尘
蒙蒙的《论语》,僧人觉空远离大燮宫已经多年,临别之际他要求我读完这部著名的圣贤之
书,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此事,我把沉重的书册摊放于膝上,目光所及却是一片空白,我知
道我已经没有时间读完这部《论语》。后宫里到处可闻妇人们哭哭啼啼的声音,宫监和宫女
们神色凄惶,在亭台楼堂之间像无头之蝇一样转来转去。我母亲孟夫人带着几个手捧白绢的
宫监出现在贵妃们的居所,白绢赐死的仪式已无需用语言表达,孟夫人眼含热泪,亲眼督察
了兰妃和堇妃自缢于屋梁的全部过程,最后她将剩余的那条白绢带到玩月楼。身怀六甲的菡
妃对孟夫人进行了疯狂的抵抗,拒不从死,据说她用一把剪刀剪断了白绢。小天子还未降
生,我绝不能死。菡妃抱着孟夫人苦苦哀求,别让我死,假如一定要死,就等到小天子降生
以后再赐白绢吧。

   你怎么这样糊涂?孟夫人也已经泣不成声,她说,你太糊涂,难道你还能有那么一天
吗?即使我免你一死,端文也不会放过你,端文的人马马上就要进宫了。

   别让我死。我怀着天子,我不能死。菡妃尖厉地叫喊着,赤足跑出了玩月楼。孟夫人看
见菡妃披头散发地朝冷宫的方向跑,她猜菡妃是想将自己藏匿在冷宫的废黜嫔妃中间。孟夫
人制止了宫监们的追赶,她苦笑着说,糊涂的孩子,这样一来她会死得更惨。冷宫里的那些
妇人会把她撕成碎片的。菡妃在迷乱中选择的藏身之处果然就是她的停尸之地。后来我听说
她闯进了黛娘的囚室,她让黛娘用干草把她埋藏起来,黛娘照办了。黛娘的舌头早就被割除
了,她不会说话,黛娘的十指也已被铁钳夹断,因此她朝菡妃身上埋干草的动作显得迟缓而
笨拙。后来黛娘依靠她唯一的健全的双脚疯狂踩踏草堆下的菡妃,直至菡妃的呼救声渐渐衰
竭,枯黄的干草染上一层稠酽的血红色。

   我没有看见陈尸于冷宫干草堆上的菡妃。也没有看见我的骨血是如何被一个疯狂的废妃
活活踩出母胎的。在大燮宫中度过的最后一天对我而言是静止和凝固的。我手持《论语》等
待着灾难临头,心情竟然平静如水。后来从光燮门那里传来沉闷的木桩破门的声音,我抬起
了头。我看见燕郎垂手立于门外,他用一种冷静的语气禀告道,太后娘娘薨了,菡妃薨了,
堇、兰二妃也已薨了。

   那么我呢?我是不是还活着?

   陛下万寿无疆。燕郎说。

   可是我觉得我正在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死去,恐怕我来不及读完这部《论语》了。

   杂沓的马蹄声终于像潮水一样冲破光燮门涌入王宫,我用指尖堵住耳孔说,你听见了
吗?燮国的末日就这样来临了。八年以后我和我的异母兄弟端文在宫墙下再次相遇,他脸上
的仇恨和阴郁之光已经消失,作为这场漫长的王冕之战的胜利者,端文的微笑显得疲倦而意
味深长。相视无言的瞬间就是漫漫流年,多少年的宫廷烟云从我眼前一掠而过,白马上的那
个英武的百折不挠的身影确确实实是先王的化身。你就是燮王。我说。端文会心地朗声一
笑,我记得这是他的唯一的笑容。他仍然默默地注视着我,目光中有一种古怪的怜悯和柔
情。一个十足的废物,一具行尸走肉,当初他们把黑豹龙冠强加于你的头上,是你的不幸,
也是燮国百姓的不幸。端文跨下白马朝我走来,他的黑色披风像鸟翅一样扑闪着,卷来某种
酸涩的气味,他前额上的两个青色的刺字散发着网状光晕,刺痛了我的眼睛。看见我前额上
的刺字吗?端文说,是先王的亡灵留下的圣诏,我原本想让你第一个看到它,而后从容赴
死,没想到一个老乞丐的打狗棍改变了整个命脉,现在你成了最后一个目睹者,谁是真正的
燮王。你就是燮王。我说。我就是燮王,这是整个世界告诉我的真相。端文将一只手搭在我
的肩上,另一只手做了一个令我愕然的动作,他像一个真正的兄长那样抚摸了我的脸颊,他
的声音听来是平静而深思熟虑的。从宫墙上爬出去吧,端文说,到外面的世界去做一个庶
民,这是对一个假帝王最好的惩罚。爬出去吧,端文说,把你最忠实的奴才燕郎带上,现在
就开始你的庶民生涯吧。我站在燕郎柔软的肩背上,我的身体像一面残破的旗帜升起来,渐
渐远离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帝王之地。宫墙上野草伏在我的手背上,锯齿形草叶割痛了我的
皮肤。我看见宫墙外的京城,一只沸腾的悬浮的太阳,太阳下的街衢、房舍、树木如山如
海,那是一个灼热的陌生世界,我看见一只灰鸟从头顶飞掠而过,奇怪的鸟鸣声响彻夏日的
天空。亡……亡……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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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8 22:39: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我的庶民生涯开始于这个闷热的夏季。京城的空气凝滞不动,街陌行人在炎炎烈日的炙
烤下沿途挥发着汗臭味,而官宦人家豢养的狗犬在门檐下安静地睡眠,偶尔抬头向陌生人吐
出猩红的舌头。店铺酒肆里冷冷清清,一些身穿黑色的印有“西北”番号的叛军从街角集队
而过,我看见了枣骝马上的西北王昭阳,看见他帐下的威震四方的五虎将簇拥着昭阳和他的
双环黑旗。西北王昭阳白发银髯,目光炯炯,他策马穿越京城街头的表情自信而从容,似乎
一切都如愿以偿。我知道就是这些人和端文联手颠覆了大燮宫,但我不知道他们将如何瓜分
我的黑豹龙冠,如何瓜分我的富饶的国土和丰厚的财产。现在我和燕郎已经是布衣打扮,我
骑在一头驴子的背上仰望白光四溢的天空,环视兵荒马乱的战争风景。燕郎肩背钱褡牵着驴
子在前面步行,我跟随着这个上苍赐予的忠诚的奴仆,他将把我带到他的采石县老家,除此
之外我别无抉择。我们是从京城的北门出城的,城门附近戒备森严,来往行人受到了西北兵
严厉的盘诘和搜查。我看见燕郎用一块丝绢将两锭银子包好,塞在一个军曹的怀里,然后毛
驴就顺利地通过了城门。没有人认出我的面目,谁会想到一个骑着毛驴的以竹笠遮挡炎日的
商贾青年,他就是那个被贬放的燮王。在京城北面五里地的土坡上,我回首遥望了大燮宫,
那片辉煌富丽的帝王之宫已经成为虚浮的黄色轮廓,一切都变得模糊了,一切都在漂逝,它
留给我的只是梦幻般的记忆。朝采石县走也就是朝燮国的东南方向走,这与我当年出宫西巡
的路线恰恰反道而行,东南部一往无际的平原和稠密的人群对我来说是陌生而充满异邦情调
的。有多少土地就有多少桑梓良田,有多少茅庐就有多少男耕女织之家,广袤的乡村像一匹
黄绿交杂的布幔铺陈在我的逃亡路上,我与世俗的民间生活往往隔着一条河渠、一条泥路或
者几棵杂树,他们离我如此之近,打谷的农人一边在石臼上用力抽打成熟的稻谷,一边用淡
漠而浑浊的目光观望看官道上的赶路人,蹲在河塘边浣纱的农妇穿着皂色的布衫,头髻用红
布条随意地绾起,她们三五成群地挤在石埠上,用一种快速的粗俗的方式猜测你的身分和行
踪,有时候从棒槌下溅起的水花会飞溅到我的脸上。他是盐商。一个妇人说。

   胡嚷呢,盐商身后都跟着驮盐的马队,我看他像个赶考落榜的秀才。第二个妇人说。

   管他是谁,你浣你的纱,他赶他的路吧。第三个妇人说完又补充道,你们都胡嚷啥呢,
我看他准是个被朝廷革了职的六品官。我在逃亡路上接受过无数类似的评判,渐渐地没有了
那种芒刺在背的不适。有时候我隔河回应她们多余的议论,我大声地说,我是你们的国王。
浣纱的农妇们一齐咯咯地大笑起来,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向我警告,小心官府来砍了你的狗
头。我和燕郎相视而笑,匆匆拍驴而过,天知道我与农妇的调笑是快乐还是悲伤的宣泄。

   漫长的旅程使我与世俗生活不断地擦肩摩踵,我讨厌通往采石县的这条黄尘飞扬的土
路,讨厌路旁那些爬满蛆虫和苍蝇的粪缸,更加讨厌的是我不得不在那些肮脏简陋的客栈宿
夜歇脚,忍受蚊蝇的叮咬和粗糙无味的膳食。在一家路边野店的竹席上,我亲眼看见三只跳
蚤从竹席缝间跳出来,一只硕大的老鼠在墙洞里吱吱地狂叫,它们大胆地爬到我的身体上,
对人的扑打和威吓无所畏惧。

   我的四肢长出了多处无名肿块,奇痒难忍。燕郎每天用车前草的汁液替我涂抹患处。这
是上苍的安排,现在连跳蚤也来欺侮我了。我不无辛酸地自嘲道。燕郎沉默不语,他用一块
布条将药汁小心地敷在我的身上,动作轻柔而娴熟。其实你现在也可以欺侮我,我抓住了燕
郎的手,以目光逼问着他,我说,为什么你不来欺侮我?燕郎仍然沉默不语,他的眼睛倏而
一亮,随即变得湿润起来,我听见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到了家就好啦,到了家陛下就不会遭
受这些畜生的欺侮啦。难以忘记乡村客栈的那些夜晚,疲乏困顿的赶路者在竹席上呼呼大
睡,木窗外有月光漂浮在乡村野地之上,草丛里的夏虫唧唧吟叫,水沟和稻田里蛙声不断。
燮国东部的夏季酷热难挡,即使到了午夜,茅草和泥坯搭就的客栈里仍然热如蒸笼,我和燕
郎抵足而睡,清晰地听见他短促的清脆的梦呓,回家,回家,买地,盖房。回到采石县老家
无疑是燕郎的宿愿,那么我现在不过是一只被人携带回家的包裹了。一切都是上苍残酷的安
排,现在我觉得乡村客栈里的每一个人都比我幸福快乐,即使我曾经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
帝王。遭遇剪径的地点是在采石县以南三十里的地界上。当时天色向晚,燕郎把驴子牵到水
沟边饮水,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小憩了片刻。水沟的另一侧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柞树林,我突
然看见树林里飞起一片鸟群和乌鸦,有杂沓的马蹄声从远处滚滚而来,树叶摇曳之处可见五
匹快马和五个蒙面的驭手,他们像闪电一样冲向燕郎和那头驮负着行囊的灰驴。陛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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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8 22:39:20 | 显示全部楼层
跑,遇到路匪了。我听见燕郎发出了惊惶的叫声,他拼命地将驴子往宫道上撵,但已为时过
晚,五个蒙面的剪径者已经将他和驴子团团围住。抢劫是在短短的瞬间发生的,我看见一个
蒙面者用刀尖挑开了驴背上的行囊,扔向另一个未下马鞍的同伴,因为面对的是两个柔弱无
力的赶路人,整个过程显得如此简洁和轻松。紧接着蒙面者逼近燕郎,在三言两语的盘问之
后撕开了燕郎的布衫,我听见燕郎用一种绝望而凄厉的声音在哀求他们,但蒙面者不由分说
地从他的裤带上割下了那只钱褡,这时候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仍然端坐在路石上一动不
动,我所知道的唯一现实是他们抢去了我的所有钱财,现在我们已经身无分文了。五个劫路
人很快拍马跑进了柞树林,很快就消失在平原的暮霭中。燕郎趴伏在水渠边久久不动,我看
见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他在哭泣。那头受惊的灰驴跑到一边拉了一滩稀松的粪便,咴咴
低鸣。我把燕郎从泥地里拉起来,燕郎的脸上混合着淤泥和泪水,看上去悲痛欲绝。

   没有钱了,我怎么有脸回家?燕郎突然扬起巴掌左右扇打自己的耳光,他说,我真该
死,我以为陛下还是陛下,我以为我还是什么总管大太监,我怎么可以把全部钱财都带在身
上?不带在身上又怎么带呢?只有一头驴,只有一件行囊,只穿了几件布衣短衫。我回首望
了望平原的四周,以前只知道险山恶水多强盗,从来没听说平原官道上也有人干杀人越货的
勾当。我知道燮人穷困饥饿,人穷疯了杀人越货之事都干得出来,可我为什么没提防他们,
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我一生的积蓄流入强盗之手?燕郎掩面痛哭,他踉踉跄跄地朝驴子奔过
去,双手抚摸着空无一物的驴背,什么都没有了,他说,我拿什么孝敬父母,拿什么买房置
地,拿什么伺候陛下?被劫的打击对于我只是雪上加霜而已,对于燕郎却是致命的一击。我
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恍惚中看见驴蹄踩踏着一卷书册,册页已经散落,局部沾有暗绿色的
驴粪。那是离开大燮宫前匆匆收进行囊的《论语》,看来那是被劫匪从金银珠宝间扔出来
的,现在它成了我唯一幸免于难的财物。我慢慢拾起那册《论语》,我知道它对我往后的庶
民生涯毫无实用价值,但我知道这是另外一种天意,我必须带着《论语》继续流亡下去。傍
晚天色昏瞑,乌云低垂在采石县低矮密集的民居屋顶,大雨欲下未下,一些肩挑菜蔬果筐的
小贩在街市上东奔西撞。我们满身灰土囊空如洗地回到燕郎的老家,临近白铁市有人认出了
燕郎,端着饭碗的妇人在门檐下朝驴背上张望,用木筷朝燕郎指指戳戳,夹杂着一番低声的
议论。他们在说你什么?我问牵驴疾行的燕郎,燕郎面含窘色地答道,他们说驴背上怎么是
空的,怎么带了个白面公子回家,他们好像不知道京城里的事情。燕郎的家其实是一爿嘈杂
拥挤的铁器作坊。几个裸身的铁匠在火边忙碌,热汗淋漓,作坊里涌出的热气使人畏缩不
前。燕郎径直走到一个忙于淬火的驼背老铁匠身边,曲膝跪下,老铁匠深感茫然,他明显是
没有认出这个离家多年的儿子,客官,有话只管说,老铁匠扔下手中的火钳扶起燕郎,他
说,客官是想打一柄快刀利剑吗?

   爹,是孩儿燕郎,是燕郎回家来了。我听见燕郎的哽咽,铁器作坊里的人都放下活计,
拥到燕郎的身边。里屋的布帘被猛力卷起,一个妇人衣襟半敞,怀抱着哺乳的婴儿风风火火
出来,嘴里狂喜地嚷着,是燕郎回家了吗?是我儿燕郎回家了吗?你不是燕郎,我儿燕郎在
大燮宫里伺候皇上,如今他已经飞黄腾达,吃的是珍禽美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老铁匠端详
着脚下的燕郎,脸上露出不屑的笑容,他说,客官别来骗我,你衣衫褴褛,满脸晦气,你怎
么会是我儿燕郎?爹,我真的是燕郎,不信你看看我腹上的红胎记。燕郎掀开了布衫,又转
向他母亲磕了头,他说,娘,你该认识这块红胎记,我真的是你们的孩儿燕郎。

   不,腹上有红胎记的人很多。老铁匠仍然固执地摇着头,我不相信你是燕郎,假如你要
打一把杀人用的暗器,我会答应的,可是我不能让你假冒我儿的声名,你还是趁早滚开吧。
老铁匠说着操起一把板斧,他朝燕郎踢了一脚,怒吼道,滚吧,别让我一斧结果了你的狗
命。

   我站在对面的铺子门口,隔街看着铁器作坊里意想不到的一幕。燕郎跪在地上已经泣不
成声,我看见他猛然脱下了布裤,狂乱地叫喊起来,爹,看看这个吧,是你用热刀亲手阉了
我,现在你该相信我是燕郎啦。

   紧接着是铁匠夫妻和燕郎相拥恸哭的凄凄一刻,白铁市的那些铁器作坊的锻铁声戛然而
止,许多裸身的或围着布兜的铁匠挤到燕郎家门口,热情观望父子重聚的每个细节。铁匠父
亲一掬老泪,仰天长叹,都说你会衣锦还乡,买地盖房,修坟筑庙,谁想到你还是空着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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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8 22:39:3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了。老铁匠擦拭着浑浊发红的眼睛走回大铁砧旁,他一边拾起中断的活计一边说,以后可
怎么办?一个废人,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以后只能靠爹养着你了。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
在,我站在门外等候燕郎召唤时雨终于瓢泼而下,白铁市的黄泥路面升起一片泥腥味的尘
雾,堆放于露天的铁器农具上响起细碎的雨声。雨点打在我的脸上布衫上,我从这个屋檐跑
到那个屋檐,拿雨伞来,快拿雨伞来。我朝四周的人群习惯性地叫喊着,那些人都用一种好
奇的莫名惊诧的目光望着我,他们或许以为我是个疯子。最后仍然是燕郎帮助我横越了雨中
的街市,燕郎的家里没有雨伞,心急慌忙之中他拿来了只黑漆漆的大锅盖,就这样我头上顶
着锅盖走进了铁器作坊。作坊里的工匠们都称我为柳公子。白铁市所有的人,包括燕郎的父
母对我的来路颇多猜测和议论,但他们都跟随燕郎称我为柳公子。我想人们不会轻信燕郎关
于我到此躲避婚约的陈述,但我真正的身分也超出了这些庸常百姓的想像范畴。每天早晨在
锻铁的丁当声中醒来,不知身在何处,有时依稀看见清修堂的五炉花窗,有时觉得自己仍在
驴背上颠沛东行,及至睁眼看清草席旁堆放的新旧铁器农具。才知道命运之绳把我牵到了这
个寒伧劳碌的庶民家庭。隔着木窗可以看见燕郎正蹲在后院的井台边洗衣,木盆里都是我换
下来的被汗水泡酸了的衣裤。初到铁器作坊的几天,那些衣物都是由燕郎的母亲洗濯的,但
后来她把我的衣物从木盆里扔了出来,妇人尖刻的指桑骂槐的声音使我如坐针毡。我还呆在
这里干什么?我绝望而忿怒地看着燕郎说,你把我千里迢迢带到你家,就是为了让我来受一
个毒舌妇人的辱骂?都怪我把钱拱手送给了劫匪,假若钱财不丢的话,我母亲不会对陛下如
此无礼。燕郎提到遇劫之事仍然捶胸顿足,他始终认为那是我们尴尬处境的根源。燕郎白皙
饱满的面容经过一番艰难旅程之后已经又瘦又黄,那种茫然的孤立无援的表情令我想起多年
前初进燮宫的八岁阉宦。燕郎好言劝慰我,他说,陛下,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跟我母亲计
较。她从早到晚地干活,照看我的弟妹,她满心指望我在宫里飞黄腾达衣锦还乡,没想到我
回家身无分文,还带回一张吃饭的嘴。她有怨气,她应该有怨气。燕郎端着一碗黍米粥,他
的脸因痛苦而抽搐起来,我看见他的身体和手突然摇晃着,粥碗砰然打翻在地,老天,现在
让我怎么办?燕郎掩面而泣,难道你们不知道我只是个阉竖,只是个无能的、看人眼色的、
不男不女的阉竖,陛下在位我尽忠尽力,陛下倒霉我仍然陪伴左右,老天,我还能怎么办
呢?

   燕郎的言行出乎我的意料,我确实习惯于将他作为某种工具来使用。我几乎忘记了他对
我的忠心是出于一种习惯一种禀性,忘记燕郎是个聪敏的来自庶民阶层的孩子。我怀着复杂
的悲悯之情注视着燕郎,想起多年来与他结下的那份难言的深情,它像一条杂色绸带,绘满
互相信任、互相利用、互相结盟或许还有互相爱慕的色彩,它曾经把一个帝王和一个宦官缠
绑在一起。现在我清醒地意识到这条绸带已经濒临绷断的边缘。我的心有一种被利器刺击的
痛楚。难为你了,燕郎。现在我跟你一样,是个前程无望的庶民。你无需像过去一样跟随我
照料我了。也许现在到了我学习做一个庶民的时候了,现在该是我重新上路的时候了。陛下
想去哪儿?去找杂耍班子,去拜师走索,你怎么忘了?不,那只是一句玩笑,堂堂天子之躯
怎能混迹于艺人戏班之中?假如陛下一定要上路,就去天州投奔南藩王或者就到孟夫人的兄
弟孟国舅府上去吧。

   我已无颜再回王公贵族之家,这是天意,老天让我卸下龙袍去走索。从我离开宫墙的一
瞬间就决定了,杂耍班子将是我最后的归宿。可是我们一路上未见杂耍班子的踪影,卖艺人
行踪飘忽不定,陛下上哪儿去找他们呢?

   朝南走,或许是朝西南走,只要我依从命运的指点,总能找到他们。看来我已无法留住
陛下,我只有跟着陛下再次上路了。燕郎哀叹一声,转身到屋角那里收拾东西,他说,现在
就该收拾我们的行装了,还得去筹借路上的盘缠;我想还是到孟国舅府上去借吧,他是采石
县地界上最有钱的户头了。什么都不用了。不要上孟府借钱,也不要你再跟着我,让我独自
上路,让我过真正的庶民的生活,我会活下来的。陛下,你想让我留在家里?燕郎用一种惊
惶的目光注视着我,陛下,你在责怪我照顾不周吗?燕郎再次呜咽起来,我看见他瘫软地跪
下去,双掌拍打着一块铁皮,可是我怎么能长久地呆在家里?假如我是个真正的男人,可以
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假如我有很多钱可以买地盖房使唤奴仆,我可以留在家里,可是我现在
什么也没有,燕郎跪行过来抱住我的双膝,他抬起泪脸说,陛下,我不想赖在家里靠父母养
活,我也不想再到路上受尘旅恶道之苦,可我想永远地在陛下身边伺候左右,祈盼有朝一日
陛下重振雄风,既然这份念想也化为乌有,那燕郎只有死路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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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8 22:39:5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看见燕郎踉跄着冲出卧房,穿过了忙碌的热气腾腾的铁器作坊往街市上跑。燕郎的父
亲在后面喊,你跑什么?往阴曹地府赶吗?燕郎边跑边说,就是往那儿赶,我该往那儿赶
了。我跟着铁匠们跑出作坊追赶燕郎,一直追到河边。燕郎从一群洗衣的妇人头上跳进了水
中,水花溅得很高,岸边的人群发出一阵狂叫。我看见了燕郎在水中挣扎呼号的景象,铁匠
们纷纷跃入水中,像打捞一条鱼一样把他捞到一只洗衣盆里,然后无声地将木盆推上岸来。

   燕郎的铁匠父亲把溺水的儿子抱在怀中,他的苍老的紫色脸膛沉浸在哀伤之中。可怜的
孩子,都是我造的孽吗?老铁匠喃喃自语,他把燕郎翻了个身倒背在肩上,推开围观者朝作
坊走,他说,看什么呢?你们是想看我儿子的××吧?想看就扒开他的裤子看看吧,没什么
稀罕的。老铁匠边走边用拳头拍打着燕郎的后背,燕郎的嘴里冲下来一股水汁,沿路滴淌过
去,旁边有人说,这下小太监又活过来啦。老铁匠依然用他的办法拍打着儿子往家里走,走
到我身边时他站住了,他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目光逼视我,你到底是谁?老铁匠说,难道我儿
子是你的女人吗?你们两个人的事真让我恶心。我不知该如何看待燕郎这种妇人式的寻死觅
活,有时候我也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令人恶心的一面,它符合大燮宫的逻辑,但在采石县
的白铁市却是不合时宜甚至为人不齿的,我不知该怎么向铁匠们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只
是希望燕郎不要就此死去。燕郎后来一直躺在草席上,他母亲用一块婴孩的红围兜遮挡了他
的羞处,我看着燕郎吐尽腹中的积水慢慢苏醒,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我好可怜,我好卑
贱,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趁着铁器作坊的纷乱气氛,我悄悄从后窗爬了出去。窗外是白铁
市的一条死巷,堆满了柴禾和锈迹斑斑的农具,在农具堆里我看见一把锋利的小锥刀,不知
是谁藏匿在此还是被作坊丢弃的,我抽出了那把小锥刀插在裤腰上,走到街市上,燕郎怨天
尤人的声音仍然在耳边回响,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燕郎的可怜和卑贱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那么与燕郎相比,我又算个什么东西呢?也许只有翰林院的大学士们才能说得清楚了。我在
采石县的街头徘徊着寻找当铺,在街头的测字先生告诉我本县没有当铺,他问我准备典当什
么宝物,我把挂在胸前的豹形玉?粮??矗?遣庾窒壬*的独眼刹时亮了亮,他抓住我的手
说,公子的稀世宝玉从哪儿来的?家传的。祖父传给父亲,父亲传给我,我异常镇静地反问
道,你想买这块宝玉吗?

   豹形美玉大凡都出自京城王宫,恐怕是公子从宫中偷来的吧?测字先生仍然紧抓我的
手,独眼试探着我的反应。偷来的?我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大概是偷来的吧,偷来之物可以
廉价卖给你,你想买这块宝玉吗?

   公子想卖多少钱?不多,只要够我一路的盘缠花费就行。

   公子想去哪里?不知道,要走着看,我在找一家从南方过来的杂耍班子。你见过他们从
此地路过吗?

   杂耍班子?公子是个卖艺之人吗?测字先生松开我的手,绕着我走了一圈,有点狐疑地
说,你不是卖艺人,怎么我从你身上看到一股帝王之气呢?

   那是我的前世,你没看见我现在急着卖掉这块宝玉换取路上的盘缠吗?我低头看了看测
字先生的钱箱,箱里的钱不多,但估计也够我在路上用几天了,于是我摘下了那块从小佩戴
至今的燮宫珍宝,放在一堆卦签上。卖给你吧,我对测字先生说,我只要这么多钱。

   测字先生帮我把箱里的银子倒进空瘪的钱褡里,当我背着钱褡匆忙离开测字摊时,听见
后面传来测字先生令人震惊的声音,我知道你是谁,他说,你是被废黜的燮王。我吓了一
跳,测字先生神奇的鉴别能力把我吓了一跳,正如民谚所说,采石自古多奇人。我不得不相
信采石县这个地方确实不同一般,采石人氏中不仅有权倾一时的母后孟夫人,不仅有云集丹
墀的宠宦艳妃,还有这样的料事如神的测字先生。我意识到它对我并非福音,我必须尽早离
开这个危险的地域。

   那天采石县街头弥漫着风声鹤唳的异常气氛,街市上人心惶乱,车马东奔西窜,一队紫
衣兵丁从县衙门里潮水般地涌出来,直奔县城东北角的十字街。起初我下意识地躲在路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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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8 22:40:13 | 显示全部楼层
惟恐兵丁们的行动是针对我而来的,惟恐测字先生给我惹来杀身之祸。兵丁们通过之后我听
见有人用一种狂喜的声音在叫喊,去孟国舅府上啦,孟府要挨满门抄斩啦。我终于释然,同
时有一点羞惭。我想一个流落异地靠典卖玉???牡*王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我戴上竹笠
在午后的烈日下行走,突然想起即将遭受灭顶之灾的孟国舅其实是我的嫡亲。我知道采石县
孟府在孟夫人的庇护下也曾显赫一时,孟府中藏有许多燮宫珍宝,那是孟夫人用三条大船偷
运过来的。初到采石地界时我羞于造访孟国舅,而现在一种古怪的阴暗的心情迫使我跟随在
那群紫衣兵丁身后,我想去看看端文和西王昭明是如何向前朝显贵兴师问罪的。孟府门前森
严壁垒,兵丁们堵住了街巷两侧的出口,我只能站在十字街街口的茶馆门前,混迹于一群喝
午茶的男人中间朝孟府张望。远远地能听见那座高墙大院内凄厉的妇人们的哭叫声,有人被
陆陆续续推出朱门青狮之外,已经是木枷在身了。挤在茶馆门前的茶客中有拍手称快的,嘴
里连声嚷着,这回解恨了,这回采石地界就安宁了。我惊异于茶客这种幸灾乐祸的言行,我
问他,你为何如此仇视孟国舅呢?那个茶客对我的问题同样觉得惊异,他说,公子问得奇
怪,孟国舅狗仗人势鱼肉乡里,每年冬天都要用婴儿的脑花滋补身体,采石县谁人不知谁人
不恨呢?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茶客,斩了孟国舅采石界真的就安宁了吗?茶客说,那谁知道
呢?赶走了猛虎又会有恶狼,不过布衣百姓管不了许多,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富人希望穷人
穷死,穷人没办法,只能指望富人暴死啦。我无言以对,为了不让茶客们发现我的窘迫,我
将目光转向了那支狼狈的奔赴刑场的孟氏家族的队伍。那是我平生第二次看见我的舅父孟得
规,第一次是在我和彭氏的大婚庆典上,聊聊一番应酬,我对他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想
不到与孟得规再次相遇竟然是此情此景,我不由得悲从中来,悄然闪到茶馆的窗后观望着孟
得规走过。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绝望而激愤的白光,气色憔悴晦暗,惟有肥胖的体态让人
联想到婴儿的脑花。有人朝孟得规的身上吐唾沫,孟得规的脸上很快就溅满了众人的唾沫,
我看见他的头在木枷圈里徒劳地转动,想寻找那些吐唾沫的人,我还听见他最后的无可奈何
的狂叫声,不要落井下石,我死不了,吐唾沫的人一个也跑不掉。你们等着我回来,回来吸
干你们的脑花。

   十字街上的骚动渐渐平息了,茶客们纷纷返回茶馆里,伙计往陶壶续上了刚煮沸的热
水。我仍然站在窗前,回味着刚刚逝去的恶梦般的现实。可怜,可怜的生死沉浮。我的感慨
一半是指向奔赴刑场的孟氏家族,另一半无疑是自我内心的流露。茶馆里的热气和茶客们身
上的汗味融合在一起,有只母猫衔着一只死鼠从我脚边悄悄溜走。这么嘈杂而充满杀机的街
边茶馆,这么炎热的血腥的夏日午后,我急于离开茶馆和里面怨气冲天的茶客,但我的腿突
然迈不动了,整个身心像一团棉花无力地飘浮在茶馆污浊的空气之中,我怀疑我的热病又要
发作了,于是我在身边的那张矮凳上坐下,祈祷先帝的圣灵保佑我的身体,别让我在逃亡的
路上病倒。矮小的侏儒似的伙计跑到我身边,端来一只油汪汪的茶壶。我向他摇了摇头,这
么热的天,我无法像本地茶客那样将油腻的茶水咽进腹中。矮伙计看看我的脸,将一只手搭
上我的前额,公子是在发热呢,他说,这可巧啦,梅家茶馆的热茶专治惊风发热,公子喝上
三壶梅家茶保你茶到病除。我懒得和巧舌如簧的伙计说话,于是我又点了点头,我想我只是
需要休息一下,这样就得为一壶茶水付出钱褡里的一文碎银。以前我从来没有与世俗之人打
交道的经历,但我知道在以后的路途上他们将像苍蝇一样麋集在我的周围,我怎样穿越而
行?这对于我同样是个难题,因为忠心的奴仆燕郎已经被我抛在铁器作坊里了。我伏在临窗
的那只白木方桌上似睡非睡。我讨厌那群在炎夏酷暑大喝热茶的男人。我希望他们不要再说
那些狎昵淫荡的故事,不要放声大笑,不要用刻毒的语言嘲弄厄运中的孟氏家族,也不要散
发着汗味和脚臭,但我知道这不是在昔日的大燮宫,我必须忍受一切。后来我迷迷糊糊听见
一些异乡来客谈起了京城动荡的政局,他们提到了端文和昭阳的名字,说起近日发生于大燮
宫内的那场火并。我非常惊诧地听到了西王昭阳被诛的消息。

   老的斗不过少的,端文在繁心殿前一刀砍下了昭阳的首级,当天就颁诏登基了。一个茶
客说。

   端文卧薪尝胆多年,为的就是那顶黑豹龙冠,如今过了河就拆桥,他不会与昭阳合戴一
顶王冠的,此举不出我所料。另一个茶客说,依我看昭阳是老糊涂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死了还背上一口洗涮不尽的大黑锅。

   我直起腰望着茶客们眉飞色舞或者忧国忧民的脸,心里判断着这个消息的真伪程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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