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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才鹦鹉

我的帝王生涯 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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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8 22:40:28 | 显示全部楼层
后我听见他们提到了我,小燮王现在怎么样呢?矮伙计问。能怎么样?来自京城的客商说。
也是身首异处,死啦,死在御河里啦。客商站起来用手背抹颈,做了一个人头落地的动作。

   我又被吓了一跳,热病的症状就在这时突然消失了,我抓起了地上的行囊冲出梅家茶
馆,朝远处的县城城门一路狂奔过去。我觉得头顶上的骄阳白光四射,街市上的路人像鸟雀
一样仓皇飞散,这个世界已经不再归属于我,它给我腾出的是一条灼热的白茫茫的逃亡之
路。

   七月流火,我穿着一双破烂的草履穿越燮国的腹地,途经柏、云、墨、竹、莲、香、藕
三州四县,这一带河汊纵横,青山绿树,景色清丽宜人。我选择这条逃亡路线其实就是为了
饱览被文人墨客不断赞美的燮中风景,那些夜晚我在客栈的豆油灯下铺墨吟诗,留下十余首
感怀伤情之作,最后集成《悲旅夜笺》。我觉得这样的诗兴显得可笑而不可理喻,但是藉以
消磨旅途之夜的除了一册破破烂烂的《论语》,也只有泪洒诗笺了。在莲县乡村清澈的水塘
边,我看见我的脸在水面上波动、摇晃、变形,黝黑的农夫般的肤色和肃穆的行路人的表情
使我不敢相信,我的外形已经变成一个真正的庶民。我试着对水塘笑了笑,水面上的脸看上
去很古怪很难看,然后我又哭丧着脸贴近水面,那张脸刹时变得丑陋之极,我下意识地闭上
眼睛,离开了明镜似的水塘。

   路上不断有人问,客官去哪里?

   去品州。我说。去品州贩丝绸吗?不贩丝绸,是贩人,我说,是贩我自己。从东部的平
原到西部的丘陵,去品州的路途上随处可遇离乡背井的灾民。他们从西南泛滥的洪水里逃出
来,或者由干旱的北部山区盲目地南迁,沿途寻找新的生息之地,他们神色凄惶,男女老幼
拥挤在路边的树林和荒弃的土地庙里,孩子们疯狂地抢夺母亲手里的番薯,瘦骨嶙峋的老人
躺在泥地上,有的鼾声如雷,有的却在高声地咒骂着他们的亲人。我看见一个壮汉将肩上的
箩筐倾倒在路上,是一堆湿漉漉的枯黄色的棉花,他用一把木杈把湿棉花均匀地摊开,大概
是想趁烈日把那些棉花烤干。这么热的天,你要这些棉花有什么用呢?我跳过那摊棉花,无
意中问那个汉子,你们峪县的洪水真的很可怕吗?全都让洪水冲走了,辛苦了一年,只捞起
这一筐棉花。汉子木然地翻动着湿棉花,他看了我一眼,突然抓起一簇送到我面前,多么好
的棉花,假如晒干了是多么好的棉花,他把那簇棉花硬塞到我的手里,冲我叫喊道,你买了
这筐棉花吧,只要给我一个铜板,不,只要给我孩子几块干粮,求求你买了这筐棉花吧。

   我要这些棉花有什么用?我苦笑着推开了壮汉的手,我说,我和你们一样也在逃难。

   那个壮汉仍然拦住我,他朝不远处的树林辽望着,然后提出了另一个惊人的要求,客官
想买个孩子吧,他说,我有五个孩子,三男二女,你花八个铜板就可以去挑一个,别人家的
孩子要九个铜板,我只要你八个。

   不,我不要孩子,我想把自己卖给杂耍班去,怎么能买你的孩子?我挽紧肩上的钱褡夺
路而逃,逃出去好远还听见那个汉子失望的粗鲁的叫骂声。对于我来说这几乎是一次奇遇,
竟然有人以八个钢板的价格卖儿鬻女,我觉得整个燮国都已陷入了一种疯狂的境地。那个汉
子绝望而疯狂的瘦脸后来一直印刻在我的回忆中。香县小城在燮国历史上一直是著名的声色
犬马之地。即使是动荡的灾难年月,小城的妓寮歌楼里仍然红灯高挂,弦乐笙箫此起彼伏。
走在狭窄的挤满行人车马的石板路上,可以闻见闷热的空气里弥漫着脂粉气息,浓妆艳抹的
风尘女子就靠在临街的楼栏上,吟唱民间小调或者嘻嘻傻笑,向楼下每一个东张西望的男子
卖弄风情。傍晚的香县街巷里充满了纵情狂欢的气氛,拉皮条的男子在路口守候着富户子
弟,在空闲的时候他们跑回来,驱赶那些睡在妓楼门前的乞丐和逃荒的灾民。你们可真会挑
地方睡。他们的声音听上去是快乐而滑稽的。有人从车马上下来,挑挑拣拣地摘走某只写有
人名的灯笼,然后提着灯笼往楼上走,然后在一片轻歌曼舞中响起鸨母夸张的喜悦的喊声,
宝花儿,来客啦。我知道我不应该绕道十里来这儿投宿,到香县的低等青楼来重温燮宫艳梦
是可笑而可悲的,也是不合时宜的。但我的脚步却急迫地在香县街头踯躅,希望寻觅一个廉
价而柔美的梦床。假如我知道会有这段令人伤心的邂逅巧遇,我决不会绕道十里投宿香县,
但我恰恰来了,恰恰走进了凤娇楼。我想这是上苍对我最严厉的嘲弄和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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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8 22:40:4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听见一扇房门在身后吱呀呀地打开了,一个歌妓探出美艳的涂满胭脂的脸,眼睛直直
地盯着我看,她说,陛下认不出我了吗?来吧,到房里来,你好好看看我是谁。我记得我大
叫了一声,我想朝楼下跑,但我的钱褡被她从后面拽住了,别跑陛下,我不是鬼,她说,你
来吧,我会像在大燮宫一样伺候你,不要你一文钱的。

   她是蕙妃,她真的是我魂牵梦萦的蕙妃。你在楼下转悠那会儿我就认出你了,我只是不
敢相信,我想你如果上楼来,你就是我的陛下,如果你走了,就只是一个貌似陛下的过路
客,可是你真的上楼了,我相信我昨天做的梦应验了。陛下真的到凤娇楼来了。

   这不是真的,是一场恶梦。我抱住沦为娼妓的蕙妃大声呜咽起来,我想说什么喉咙却被
一种巨大的悲哀堵住了,无法用语言述说,蕙妃用丝帕不停地擦拭我脸上的泪水,她没有
哭,嘴角上浮现的若有若无的微笑令我惶惑。我知道你为什么哭。蕙妃说,当初彭后把我逼
出大燮宫,现在端文把你赶出了大燮宫,我离宫时眼泪早已流干,陛下现在不该再惹我伤心
了。

   我止住哭泣,于泪眼朦胧中打量着怀中的女子,这样鬼使神差的相遇,这样天摇地动的
巧合,我仍然怀疑身处恶梦之中。我拉开蕙妃的水绿色小褂,找到了后背上那颗熟悉的红
痣,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个令人不解的问题,你应该在连州的尼姑庵里颂佛修行,我用双掌
托起蕙妃的脸部,朝左边晃了晃,又朝右边晃了晃,大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卖笑卖身
呢?我在庵堂里睡了七天,到第八天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就跑出来了。为什么要跑?为什
么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呢?到这里来等陛下再度宠幸。蕙妃突然猛力甩开了我的手,现在她的
脸上出现了一种讥嘲的冷笑。都说燮王正往彭国逃亡,都说燮王要去彭国求兵返宫,谁会想
到一个亡国之君还有这分雅兴到妓馆青楼来寻欢?蕙妃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往脸上扑打
粉霜,她说,我是个不知羞耻的女子,可是看遍宫里宫外世上男女,又有谁知道羞耻呢?

   我的双手茫然地滞留在半空,感到一种致命的虚弱。蕙妃的反诘使我哑口无言。在难耐
的沉默中,我听见门外有人活动,一只盛满热水的木盆被谁从门缝里推了进来。九姑娘,天
快黑啦,要掌灯啦。外面大概是鸨母在喊。她在对谁说话?我问蕙妃。

   我,我就是九姑娘。蕙妃懒懒地站起来走到门边。我看见她朝门外探出半个身子。不着
急,蕙妃说,挑起蓝灯笼吧,客人要在这里过夜。

   两年后问世的《燮宫秘史》对我和蕙妃相遇凤娇楼的事件作了诸多夸张和失实的描写,
书中记载的痴男怨女悲欢离情只是无聊文人的想像和虚构,事实上我们劫后相遇时很快变得
非常冷静,互相之间有一种隐隐的敌意,正是这种敌意导致我后来不告而别,悄然离开了沦
为娼妓的蕙妃和乌烟瘴气的凤娇楼。我在凤娇楼羁留的三天,楼前始终挂着谢绝来客的蓝灯
笼。鸨母明显不知道蕙妃从前的身分,更不知道我是一个流亡的帝王,她从蕙妃手上接过了
数量可观的包金,于是对我的富商身分坚信不疑。我知道蕙妃用了青楼中最忌讳的倒补方
法,才得以使我在这一掷千金的地方洗去路上的风尘。问题最终出在我的身上,一番云雨缱
绻过后我对身旁的这个丰腴而白皙的肉体半信半疑,我总是能在蕙妃身上发现别的男子留下
的气味和阴影。它几乎让我痛苦得发狂。而且蕙妃的作爱方式较之宫中也发生了根本的变
化,我想是那些粗俗下流的嫖客改变了这个温情似水的品州女孩,曾经在御河边仿鸟飞奔的
美丽动人的女孩,如今真的像飞鸟似的一去不返,留下的只是一具沦落的隐隐发臭的躯壳。
记得第三个夜晚月光皎洁,窗外青楼密集的街巷已经阒寂无声,绣床上的蕙妃也进入了梦
乡。我轻轻抽掉了蕙妃手中的红罗帕,就在香县夏夜的月光下,就在那块红罗帕上,我为蕙
妃写下了最后一首赠别诗,留在她的枕边。我记不清这一生写了多少秾词艳诗,但这也许是
最为伤感的一阕悲音,也许将是我一生最后一次舞文弄墨了。

   《燮宫秘史》把我描绘成一个倚靠弃妃卖笑钱度日的无能废君,而事实上我只是在香县
停留了三天,事实上我是去品州城寻找一家杂耍班子的。

   旅途上总是可见飞鸟野禽,它们在我的头顶上盘旋,在路边的水田里啄食尚未成熟的稻谷,甚至有一只黄雀大胆地栖落在我的行囊上,从容不迫留下了一粒灰白的粪便。我少年时
代迷恋蟋蟀,青年时代最喜爱的生灵就是这些自由驰骋于天空的飞鸟。我可以叫出二十余种
鸟类的名字,可以鉴别和模仿它们各自的啼鸣之声,寂寞长旅中我遇见过无数跟我一样独自
行路的学子商贾,我从不与他们交谈,但我经常在空寂的尘道上尝试与鸟类的通灵和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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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19 22: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进入一个新的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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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9 22:20:18 | 显示全部楼层
亡……亡。我朝着空中的飞鸟呐喊。

   亡……亡……亡。鸟群的回应很快覆盖了我的声音。对于鸟类的观察使我追寻杂耍班子
的欲望更加强烈,我发现自己崇尚鸟类而鄙视天空下的芸芸众生,在我看来最接近于飞鸟的
生活方式莫过于神奇的走索绝艺了,一条棕绳横亘于高空之中,一个人像云朵一样升起来,
像云朵一样行走于棕绳之上,我想一个走索艺人就是一只真正的自由的飞鸟。临近品州城
郊,我察觉到周围的村庄笼罩看一种异样的气氛,白色的丧幡随处可见,吹鼓手们弄出的杂
乱尖锐的音乐远远地传到官道上,昔日车水马龙的品州官道行人寥寥,这也加深了我的疑
虑。我所想到的第一个灾祸是战争,也许是新登基的端文和西王昭阳的旧属所进行的反戈之
战。但是出现在我视线尽头的品州城毫无战争迹象,落日余辉下城池宁静肃然,青灰色的民
居、土黄色的寺庙和高耸入云的九层宝塔仍然在夏日蒸腾神秘的氤氲之气。

   有一个少年举着长长的竹竿围着几棵老树转悠,我看见他将竹竿举高了对准树上的鸟
巢,人疯狂地跳起来,嘴里骂着脏话,一只用草枝垒成的鸟巢纷纷扬扬地坠落下来,紧接着
少年又捣下了一只,他开始用竹竿把巢里的东西挑起来,我看见一堆破碎的鸟蛋落在土路
上,更远的地方则是一只羽毛脱落肚腹鼓胀的死鸟。少年的古怪的举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我
跳过沟壕朝他跑过去,我发现少年停止了动作,他睁大惊恐的眼睛注视我,手里的竹竿调转
方向朝我瞄准。别过来,你身上有瘟疫吗?少年向我喊叫着。什么瘟疫?我茫然不解地站
住,朝身上看了看,我说,我怎么会有瘟疫?我是想问你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
平白无故地去捣毁鸟巢?难道你不认为鸟是最伟大的生灵吗?我恨这些鸟。少年继续用竹竿
挑鸟巢里剩余的东西,是一摊风干的碎肉和一截发黑的不知是哪种牲畜的肠子,少年边挑边
说,就是它们传播了品州城里的瘟疫,我娘说就是这些鸟把瘟疫带到村里,害了爹和二哥的
性命。直到此时我才知道品州城的灾难是一场特大的瘟疫。我怔然站立在少年面前久久无
言,回首再望远处的品州城,似乎隐约看见了无数丧幡的白影,现在我意识到城池上空神秘
的氤氲其实是一片灾难之光。

   城里打了十一天的仗,听说是新燮王和北王的儿子打,留下几千具士兵的尸体,尸体就
堆在路上,没人把他们运到乱坟岗去,天气这么热,尸体都发烂发臭了。少年终于扔掉了手
里的竹竿,他似乎已经解除了对我的戒备,饶有兴味地描摹着这场瘟疫,他说,尸体都发烂
发臭了,苍蝇和老鼠在死人肚子里钻来钻去,还有这些鸟也成群地往城里飞,畜生都喂饱了
肚子,瘟疫就流行开了。你懂了吗?瘟疫就是这样开始流行的。品州城里已经死了好多人,
我们村里也死了好多人,前天我爹死了,昨天我二哥死了,我娘说过几天我们母子俩也会死
的。你们为什么不趁早离开此地?为什么不逃呢?不能逃。少年咬着嘴唇,眼里突然沁出一
滴泪珠,他垂下头说,我娘不让我逃,她说我们得留在家里守丧节孝,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
起。我莫名地打了个寒噤,我朝那个守丧少年最后望了眼,然后疾速奔上了官道。少年在后
面大声说,客官你去哪里?我想告诉他,我艰难跋涉了一个夏天,就是为了来品州寻找杂耍
班的踪迹,我想告诉他一切,但晦涩深奥的话题已经无从说起。那个少年站在一座新坟和几
杆丧幡之间,充满歆羡的目光送我离开灾难之地。我能对他说什么?最后我模仿鸟类的鸣声
向他作了特殊的告别:

   亡……亡……亡。我无缘再度抵达品州城,现在我丧失了目的地,整整一个夏天的旅程
也显得荒诞和愚不可及。当我站在岔路口茫然四顾选择飘泊的方向时,一辆马车从品州城那
里疯狂地驶来,驭手是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子,我听见他的古怪的激昂的歌声,活着好,死
了好,埋进黄土最好。马车奔驰而来,驭手头顶上麇集着一群黑压压的牛蝇,我终于看清楚
车上装载的是一堆腐烂的死尸,死尸中有战死的年轻士兵,也有布衣百姓,堆在顶层的是一
个五六岁的孩子,我注意到死孩子的怀里紧紧抱着一把青铜短剑。

   驭手朝我抡响了马鞭,他莫名地狂笑着说,你也上车来,都上车吧,我把你们一起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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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9 22:20:33 | 显示全部楼层
乱坟岗去。我下意识地退到路旁,躲开了那辆横冲直撞的运尸车。驭手大概是个疯子,他仰
天大笑着驾车通过岔路口,马车跑出去一段路,驭手突然回身对我喊,你不想死吗?你要不
想死就往南走吧,往南走,不要停留。往南走,也许现在只能往南走了。我的逃亡路线现在
已经混乱不堪。我在通往清溪县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头脑中空空荡荡,只剩下走索艺人
脚下的那条棕绳,它在我的眼前上下跳动,像一道浮游的水波,像一条虚幻的锦带,像黑夜
之海的最后一座灯塔。

   在清溪县的宝光双塔前,我发现了杂耍戏班在此卖艺留下的痕迹,地上的一滩猴粪和一
只残破的蹬技艺人常穿的红毡靴。我向守塔的僧侣询问了杂耍戏班的去向。僧侣的回答是冷
淡而不着边际的,他说,来了,又走了。我问他往哪儿走了,他说,清净之目何以看见俗物
的去向?你去问集市上的游逛者吧。我转身到果贩那里买了几只木梨。幸运的是果贩与我一
样热衷于南方的杂耍绝艺,他津津乐道地描述了几天前那场精采的演出,最后他用秤杆指指
南部说,可惜他们只在清溪演了一天,说是还要往南去,班上说要找到一个清平世界安营扎
寨,哪儿是清平世界呢?果贩叹了口气,他说,封国现在最太平了,他们大概往封国去了
吧。好多人都在往那儿跑,只要你有钱买通边界上的守兵,你就可以逃离该死的燮国了。我
用拾来的小锥刀把木梨劈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另一半扔到地上,果贩诧异地望着我,他
也许发现我吃梨的方式非同一般。你怎么会迷上杂耍班呢?果贩说,看你吃梨的样子倒像京
城里的王公贵族。我没有解答果贩的疑问,我在想我的这场千里寻梦注定是充满悲剧色彩
的,作为对我苦苦追寻的回报,那个流动的杂耍戏班已经越过国境进入了封国,他们离我越
来越远了。走就走吧,这没什么。我喃喃自语道。

   客官你说什么?果贩好奇地盯着我问。

   你喜欢走索吗?我对果贩说,你记住,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世上最好的走索艺人。我回到
了宝光塔前面的广场,在寺庙的石阶上坐到天黑,前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渐渐归去,僧侣
们正忙于清扫炉鼎里的香灰和供桌上的残烛,一个僧侣走到我身边说,明天早晨再来吧,第
一个香客总是鸿运高照的。我摇了摇头,我想告诉他祭拜之事对于我已经失去任何意义,我
面临着真实的困境,虔诚的香火救不了我,能救我的只剩下我自己了。

   黑夜来临,清溪县归于寂静和凉爽之中,这里的空气较之品州地域洁净了许多,隐隐地
飘来薄荷草和芝兰的清香,我想这是因为清溪县北面的湖泊和群山阻隔了品州城的瘟疫之
菌。现在一个宁静而普通的夜晚似乎来之不易了,我感到一种沉沉的睡意,朦朦胧胧听见寺
庙的山门被重重地关上了,我听见晚诵的僧侣的笃的笃敲响木鱼,后来我就倚着寺庙的黄墙
睡着了。到凌晨时分我依稀感觉到有人在我身上披了一件薄衫,但我没睁开眼睛,我真的累
极了。

   我忠心的奴仆燕郎随同曙色一起来到我的面前,当我醒来看见他怀抱着我的双脚端坐不
动,看见他的发髻上沾满夜来的露珠,我怀疑自己仍在梦中。我不相信燕郎再次跟上了我,
并且伴我在清溪县露宿了一夜。

   怎么找到我的?我能闻到陛下身上的每一种气息,不管相距多远,我都能闻到。陛下觉
得奇怪吗?陛下觉得我像一条狗吗?走了多少路?陛下走了多少路,我就走了多少路。

   我无言地抱住了燕郎,他衣衫褴褛,浑身湿漉漉的。我抱住燕郎就像抱住一株失而复得
的救命稻草。紧接着的别后长谈是琐碎和面面俱到的,在谈话过程中我敏锐地感觉到我与燕
郎的主仆关系正在消失,现在我们两人就像一对生死同根的患难兄弟。就在清溪县嘈杂的挤
满南迁难民的客栈里,我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辉煌的决定。我告诉燕郎我的漂泊旅程
已经结束,我想留在清溪苦练走索绝艺,然后在腊八节那天当众献艺,我说两个人也可以组
成一个杂耍班,而我无疑将成为世上最优秀的走索艺人。

   怎么练呢?燕郎沉默了良久,而后提出了一系列实际问题,上哪儿去找教习的师傅?上
哪儿去找走索的器械和空地呢?不需要那些东西。我推开客栈的窗户,指给他看院子里的两
棵酸枣树,我说,看见那两棵树了吗?它们就是上苍赐予的最好的索架,你只要替我找到一
根拇指粗的棕绳,我明天就可以开始练习了。陛下去走索,那么我就学踏滚木吧。燕郎最后
向我露出会心的一笑,滚木随处可见,他说,陛下在空中走索,那么我就在地上踏滚木吧。
一切都是从那个夏末初秋的早晨开始的,我记得那天清溪县的天空很蓝很高,太阳很红很
大,客栈里的投宿者还在初来的秋风里酣睡,我从左边的酸枣树爬上去,摇摇晃晃站在凌空
的绳索上,重重地跌落,然后我从右边那棵树爬上绳索,重重地跌落,如此循环往复,我听
见我发自心灵深处的叫喊是多么狂热多么悲壮,燕郎仰视着我,消瘦的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
光。站在客栈门前的小女孩大概是店主的女儿,她睡眼惺忪地观望着我初学走索的情景,起
初小女孩一边拍手一边嘻嘻地笑,但突然间她发出了一种受惊的哭声,小女孩边哭边往客栈
里跑,小女孩边跑边叫,爹,你来看那个人,那个人他在干什么?

   客栈里的人普遍认为我是个游手好闲的破落子弟,在他们看来我每天坚持的走索练习只
是一种奇癖,他们凭窗观望,朝我和燕郎指指点点,嘲谑讥讽或者横加评判。对此我视若无
睹,我知道我是在高空悬索之上,而他们的行尸走肉将永远滞留在红尘俗泥之中,我知道只
有当我站在高空悬索上时,才有信心重新蔑视地上的芸芸众生,主宰我的全新的世界,我知
道我在这条棕绳上拾回了一生中最后的梦想。我发现我的高空平衡能力是如此卓越神奇,一
切都是无师自通,当我在一个细雨缤纷的早晨轻松走完长长的悬索,整个世界在我的脚下无
声地飘浮起来。九月秋雨点点滴滴洒落在我的脸上,悲情往事像残花败蕊在我的心中重新开
放,我泪流满面地站在悬索中央,任凭棕绳的反弹力将我上下震荡,我的身体和灵魂一起跳
跃起来,坠落下去,这是一种多么自由而快乐的伎艺,这是我与生俱来而被生活所湮没的美
妙伎艺。我终于变成了一只会飞的鸟,我看见我的两只翅膀迎着雨线訇然展开,现在我终于
飞起来了。

   看着我,你们看着我。我狂喜地朝下面的人群叫喊,你们好好看看我吧,我是谁?我不
是柳公子,我不是燮王,我是一个举世无双的走索艺人,我是一个走索王。走索王…走索
王……走索王。客栈里的人们发出一片哄笑声,他们大概不屑于分享我的喜悦和激情。我听
见有人尖刻而鄙夷地说,别去看他,一个装疯卖傻的怪物。我知道这些俗人无法理解我的一
切,于是我高声叫着燕郎的名字,燕郎,你看见我了吗?你看见我梦想成真了吗?燕郎其实
就站在酸枣树下,他的怀里抱着踏板和滚木仰视着我。陛下,我看见了,我一直在看着你。
燕郎脸上的悲悯之情使我怦然心动。店主的女儿名叫玉锁,那年她刚满八岁,梳两个圆圆的
小环髻,穿一件红布衫,走起来像一只轻盈骄傲的幼狐,倚门独坐的时候则像池水上含苞待
放的红莲花。我在悬索上摇晃的时候总是听见玉锁尖叫的声音,小女孩总是倚在石阶上观望
我的一举一动,她的笑声矜持而羞涩,她的尖叫则清脆响亮得令人咋舌。客栈的老板娘是个
干瘦的脾性暴躁的妇人,据说是小女孩玉锁的后娘,每当玉锁的尖叫声在客栈外响起,老板
娘便从厨房或茅厕那里冲过来,一手揪住女孩的环髻,一手高高地扬起来扇打女孩的嘴。我
都烦死了,你还在这里鬼叫。老板娘揪着女孩的环髻将她往茅房那里推,白养了你这条懒
虫,让你干活你就逃,老板娘说,你在这儿鬼叫什么?你要是喜欢这种下三烂的把戏,干脆
把你卖给杂耍班子算了。从高高的悬索上俯视客栈的院子,小女孩玉锁就像一只可怜的网中
小鸟,有很多时候那张泪迹斑斑的小脸从茅房的断墙上偷偷地升起,天真而痴迷的目光依然
固执地投向两个习艺的异乡客。不知为什么玉锁让我想起初进燮宫时的蕙妃,我对这个可怜
的小女孩渐渐生出了格外的爱怜之意。燕郎对小女孩的爱怜似乎比我又胜一筹。我从他注视
玉锁的眼光里发现了温情和痛苦。我害怕所有的妇人,但我喜爱这个女孩。燕郎的声音听上
去很凄恻,我无法猜度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用心于我以外的另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八岁的稚
气正浓的小女孩,这是第一次。我记得在宫廷中曾经盛行过狎童之风,但这种事情发生在燕
郎身上仍然令我莫名惊诧。玉锁似乎也特别喜欢燕郎,她开始偷偷地缠着燕郎教她踏滚木。
只要客栈老板娘稍稍放松片刻,玉锁就拉住燕郎的手在滚木上试验起来。小女孩天资聪颖身
轻如燕,我看见她很快就能在滚木上应付自如了,我看见她的小脸上飞满喜悦的红晕,小嘴
吃惊地张大着。玉锁习惯性地想尖叫但又不敢发出叫声,于是我看见她拽住燕郎的腰带穗
子,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她在滚木上行走的姿势看上去又滑稽又可爱,既快乐又很可
怜。我不知道那天夜里的风波是怎么引起的。整个秋季我总是早睡早起以利于白天苦练走索
绝艺,我很早就吹烛入眠了,所以我不知道是燕郎将小女孩玉锁骗到他床上的,抑或是玉锁
自己跑到燕郎睡铺上来的。大概是拂晓五更时分,我突然被一阵粗鲁而低沉的叱骂声惊醒,
面前站着客栈店主夫妻两人,女的正在用最毒辣的清溪方言破口大骂,男的手里托举着一盏
油灯,他正在把油灯往睡铺角落里移动。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终于看清楚燕郎怀抱小女孩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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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9 22:20:51 | 显示全部楼层
锁蜷缩在角落里。燕郎的眼睛半睁半闭,苍白的脸上是一种痛苦和困惑交杂的神情,他怀里
的小女孩仍然在熟睡之中。

   你是什么人?客栈老板将油灯凑近燕郎的脸,愠怒而不屑地嚷起来,来往商客都到妓寮
去嫖女人,你怎么敢调戏玉锁?她是我女儿,她刚满八岁呀!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从哪儿
过来的下流杂种?我没碰过她。燕郎低下头望着熟睡的小女孩,他说,我不是下流杂种;我
只是喜欢她,现在她睡得正甜,求求你们别大吵大嚷地吓着她。你还怕吵?对,你是怕吵。
客栈老板突然冷笑了一声,他扒开了燕郎试图遮挡油灯灯苗的那只手,逼视着燕郎。然后我
听见客栈老板切入了另外一个话题,这件丑事你自己思忖着办吧,他说,是想对簿公堂呢还
是私下了结?我没碰过她,我真的没有碰过她。我只是抱着她看她睡觉。燕郎嗫嚅道。这些
骗人的鬼话留到公堂上说吧。你要我马上叫客人们来看你的下流把戏吗?客栈老板说着猛地
把小女孩身上的薄毡抽去,暴露在油灯下的是玉锁光裸的瘦小的身体。玉锁终于惊醒过来,
她从燕郎的腿部滚到睡铺上,伴随着一声受惊的恐惧的尖叫,我不要你们,我要燕郎叔叔。
我看见燕郎向小女孩伸出的双手停留在空中,而后颓然垂落。他开始用一种悲愤的目光向我
求援,我相信燕郎也许真的做出了什么言语不清的事,因为我想起曾有一些得势阉竖私蓄婢
妾的奇闻,一切就不足为怪了。

   你们想要多少钱?我问那个满脸狡诈的客栈老板。假如你们到清溪的妓寮里买一个雏儿
破瓜,那要花上十两银子。客栈老板的语气变得温和而猥亵起来,他向一旁不停诅咒的老板
娘耳语好久,最后终于定下这场要挟的价格,看在你们是熟客的面子上,给九两银子吧,他
说,花九两银子买我女儿的节操,够便宜的了。

   是够便宜的。我看了看燕郎,燕郎羞惭地低着头。我的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邪恶而不失
温情的念头,于是我又问客栈老板,假如我把你女儿都买下来,让她跟我们走,你又要多少
钱呢?恐怕客官买不起。客栈老板愣了一下,然后佯笑着竖起他的五指,他说,要五十两银
子,少一两也不卖。我把她从小养大不容易,卖五十两银子便宜你们了。

   好吧。我会凑满五十两银子的。我说完就上前抱起了玉锁,我擦干了小女孩脸上的泪
痕,然后把她交给燕郎。抱着她吧。我对燕郎说,她是我们新杂耍班的人了,从今往后,你
教她踏滚木,我会教她走索,这个可怜的孩子将要走上正途了。为了筹集五十两银子,我与
燕郎星夜急驰二百里赶到天州南王昭佑的宫邸。昭佑对我的突然驾临既意外又惶恐,他是个
胆小如鼠深居简出的藩王,终日沉溺于万年历和星相云图之中。即使是如此隐秘的会晤,他
仍然让两名莫测高深的星相家陪伴左右,最后当他弄清我的意图后如释重负地说,原来是五
十两银子,我以为你在卧薪尝胆图谋复辟呢。他们告诉我天狼星和白虎星即将相撞,一个火
球将要坠到天州地界,你拿上钱就离开天州吧,他们告诉我你是一个沦为庶民的燮王,你的
身上火焰未熄,你就是那个坠落的火球。所以请你拿上钱就离开天州去别处吧,请你们灾难
带往别处吧。从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我们默默无语。对于南王昭佑的一番星运之说我们都半
信半疑,但有一种现实是毋容置疑的,在天州的南王宫邸里,我已从一个显赫的帝王沦为一
颗可怕的灾星,我在坠落和燃烧,给劫难的燮国土地带来新的劫难。我逃避了世界但世界却
无法逃避我,假如这是真的,那我将为此抱恨终生了。从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马背上新驮了
乞来之银,我没有羞耻的感觉,也不再为我的乞银之旅嗟叹。在南部广袤的田野里,禾谷已
被农人收割一空,放眼望去天穹下苍凉而坦荡,我看见无数发黑的被雨水泡黑的干草垛,看
见几个牧童赶着牛爬上野冢孤坟,现在我突然意识到人在世上注定是一场艰辛的旅行,就像
牧童在荒地和坟冢里放牧,只是为了寻找一块隐蔽的不为人知的草地。

   从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我第一次懂得一个人代表一颗星辰,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坠落还是
在上升,但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周身的火,它们在薄衣和风尘之间隐隐燃烧,在我疲惫的四肢
和宁静的心灵之间灼灼燃烧。

   被卖出的小女孩玉锁骑在一条小灰驴上离开了客栈。那天她穿了紫茄色的新衣和大红的
新鞋,嘴里咯嘣咯嘣地咬着一块米粑。被卖出的小女孩玉锁脸若春桃,一路上兴高采烈欢声
笑语,有人认出那是茅家客栈里的小女孩,他们问,玉锁你要去哪儿呀?玉锁骄傲地昂起头
说,去京城,去京城踏滚木。那是腊八节前的某一天,天气很奇怪地睛和而温暖,我们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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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9 22:21:23 | 显示全部楼层
走上了搭班卖艺的道路,一共三个人,我、燕郎和八岁的清溪小女孩玉锁。我们后来将京城
选定为流浪的终点,完全为了满足小女孩玉锁的夙愿。三个人骑着一大一小两条驴子,带着
一条棕绳两块滚木离开清溪县向中部而去,那就是后来名闻天下的走索王杂耍班的雏型。

   走索王杂耍班的第一次当庭献艺是在香县街头,献艺获得了意外的成功。我记得当我在
高空悬索上猿步轻跳时,天空中飘来一朵神奇的红云,它似乎就在我的头顶上款款巡游,守
护着一个帝王出身的杂耍艺人。聚集在街头观望的人群爆发出缕缕不绝的喝彩声,有人怀着
恩赐和感激兼有的心情向钱钵里掷来铜币。有人站在木楼上向我高声大叫,走啊,跳啊,翻
一个筋斗,再翻一个筋斗!

   在充满纵欲和铜臭空气的香县街头,我把我的一生彻底分割成两个部分,作为帝王的那
个部分已经化为落叶在大燮宫宫墙下悄然腐烂,而作为一代绝世艺人的我却在九尺悬索上横
空出世。我站在悬索上听见了什么?我听见北风的啜泣和欢呼,听见我从前的子民在下面狂
喜地叫喊,走索王,走啊,跳啊,翻筋斗啊。于是我真的走起来,跳起来,翻滚起来,驻足
悬索时却纹丝不动。我站在悬索上看见了什么?我看见我真实的影子被香县夕阳急速放大,
看见一只美丽的白鸟从我的灵魂深处起飞,自由而傲慢地掠过世人的头顶和苍茫的天空。我
是走索王。我是鸟。

   香县是一块不知忧虑的乐土,即使是这一年战乱不断天灾人祸的冬天,香县的人们仍然
在纸醉金迷中寻欢作乐,我曾看见一个醉汉在青楼区疯狂追逐每一个过路的女子,几个富家
子弟围住一条狗,在狗的肛门里塞进一颗长捻纸炮,当纸炮炸响时那条狗就变成了一条疯
狗,它在街市上狂奔狂吠,使路人仓皇躲闪到路边。我不理解那些人为什么要把一条好狗改
造成一条疯狗,我不理解那些人寻欢作乐的方式。凤桥楼前依然车马不绝,我多次在楼前仰
望楼窗里的灯火人影,听见花楼上的笙萧和陌生女子的莺声浪语,听见嫖客们粗野放荡的笑
声。蕙妃已经从这家妓馆中离去,楼前灯笼上的品州白九娘的芳名已被抹去,新换的灯笼是
塌州李姑娘和祁县张姑娘的。我在妓楼前徘徊的时候,一个跑堂出来摘走了其中一盏灯笼,
他朝我瞟视着说,李姑娘有客了,张姑娘正闲着呢,公子想上楼会会张姑娘吗?

   我不是公子,我是走索王。我说。

   卖艺的?跑堂注意了我的服饰,然后他嘻地一笑,卖艺的也行呀,只要有钱。如今这世
道花钱买笑是最合算的事情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绳索上摔下来,摔死了想玩也玩不
成了。我是走索王,永远不会从绳索上摔死的。我拦住了跑堂,向他询问蕙妃的去向,我对
他说,你告诉我九姑娘去哪儿了,我一样会给你赏钱的。九姑娘去京城卖大钱了。都说九姑
娘的皮肉生意做得与众不同,你知道吗她那一套是得了宫廷秘传的,是伺候皇上的。她跟老
鸨分赃不匀,一气之下就跑掉啦。跑堂凑过来向我耳语着,突然想起什么,瞪大眼睛盯着我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老是在这里转悠就是要找九姑娘?

   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于是信口说道,我是他男人。跑堂的表情变得惊愕而好奇,他
的嘴里发出一种可笑的嘶嘶的声音,手中的灯笼砰然落地,我的娘,跑堂突然大叫,你就是
废王端白?你到凤娇楼来找废妃白九娘来啦?跑堂狂喜地抓住我的衣袖往楼门里跑,边跑边
说,上楼上喝茶,不要一文钱,谁让我第一个看见你的天容龙颜呢。我的半边衣袖就是这时
候被拽断的,跑堂的发现使我感到慌乱和恐惧,我挣脱了那只粗暴而热情的手向街上跑去,
听见那个机敏过人的男子在凤娇楼前向我高喊,燮王回来,我会替你找到九姑娘,不要一文
钱。我向他挥舞着剩余的半边衣袖,用同样高亢激越的声音回答他,不,不要找她,让她去
吧,永远不要找她了。那真的是我内心的声音。我的美貌而命运多蹇的蕙妃,她已经化成了
另外一只自由的白鸟。从此我们在同样的天空下飞翔,聚散离合也只是匆匆挥手,一切都印
证了各自对鸟类的膜拜和梦想。殊途同归。走索王杂耍班子的内幕是被凤娇楼的跑堂揭破
的,这个消息轰动了香县城。第二天我们栖身的董家祠堂被市民们所包围,县府的小官吏们
穿戴整齐列队在祠堂大门的两侧静候我们出门,其中包括香县的知县杜必成。

   小女孩玉锁被外面的人群和嘈杂声吓坏了,她躲在里面不肯出来,燕郎只好把她抱在怀
里。那天我睡眼惺忪地面对跪伏在地的人群,听见有人向我高呼万岁,我一时竟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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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9 22:21:37 | 显示全部楼层
年逾六旬的杜知县就跪在我的脚下,他的表情混杂着羞愧、好奇和一丝恐惧。请宽恕本县官
吏有眼无珠,不识燮王龙仪紫气。杜知县在石板上磕首道,请燮王上驾光莅寒舍吧。我不是
燮王,难道你不知道我早被贬为庶民?燮王如今虽遭贬难,却依然是堂堂帝王之身,在此停
留是本县的造化,民众奔走相告蜂拥前来,小吏惟恐燮王的安全有患,所以恳请燮王上驾离
开祠堂,到寒舍暂且躲避百姓的骚扰。大可不必。我沉吟良久后拒绝了杜知县的邀请,我
说,现在我只是一个走索艺人,有谁会来谋害一个走索艺人呢?我不怕众人围观,对于卖艺
人观者越多越好,这么多的香县百姓给我捧场,我相信我的走索会做出绝活来的。这天走索
王杂耍班的表演若有神助,观者像蚁群密布在街头空地周围。燕郎和小女孩玉锁的踏滚木已
经博得了阵阵喝彩,而我在悬索上做的鹤立亮相激起一片雷鸣暴雨般的欢呼声,人群中响起
此起彼伏的哀哭和狂叫,燮王,燮王,走索王,走索王。我知道我作为一个走索艺人已经得
到了认可,如此神奇,如此感人。我还听见了另一种若有若无的回声,它来自那只灰雀不知
疲倦的喉舌,那只灰雀从凤娇楼的屋檐上向我飞来,洒下一路熟悉的超越人声的哀鸣:

   亡……亡……亡。

   从香县街头开始,我的走索王杂耍班名声大噪,风靡一时。后来的《燮宫秘史》记载了
走索王杂耍班的绝伎和献艺时万人空巷的场面。著书人东阳笑笑生认为走索王杂耍班的成功
是一种偶然和意外,“燮历晚期国衰人怨,万业萧条,乐伎梨园中惟走索王杂耍班一枝独
秀,并非此班怀有天响绝伎,皆因走索王身为前代废君,趋合了百姓看戏莫如看人的心理。
一代君王竟至沦为卖艺伎人,谁人不想亲睹古往今来的奇人罕事?”《燮宫秘史》对此的判
断也许是准确的,但是我相信没有人能够知道我后半生的所有故事,没有人能够读懂我后半
生的所有故事,不管是东阳笑笑生还是别的什么无聊文人。到了次年春季,杂耍戏班已经扩
大成一个拥有十八名艺人二十种行伎的大班子,这在燮国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杂耍班所
经之处留下了一种世纪末的狂欢气氛,男女老幼争相赶场,前来验证我摇身一变成为走索王
的奇闻。我知道他们的欢呼雀跃是因为我给他们垂死的生活带来了一些欢乐,给天灾人祸阴
云密布的燮国城乡带来了一息生气,但我无法承受人们对一个废贬君王的顶礼膜拜,面对人
们欢呼燮王的狂潮,我不无辛酸地想到黑豹龙冠的骗局蒙蔽了多少人的眼睛,曾经头戴龙冠
的人如今已经逃离了那口古老的陷阱,而宫墙外的芸芸百姓却依然被黑豹龙冠欺骗着。作为
一个参与了大骗局设置的人物,我挽救了自己,却永远无法为那些纯朴而愚钝的人群指点迷
津。

   流徙卖艺的路似乎已接近终点,小女孩玉锁即将抵达她朝思暮想的京城。进京之前我们
在酉州搭台献艺三天,似乎有意无意地推迟了重返京城的行期。小女孩玉锁那几天像一只陀
螺绕着我旋转,向我打听有关京城和大燮宫的种种事物,我竟然无言以对,只说了一句,到
了那里你什么都知道了。小女孩怏怏走到燕郎那里,我看见燕郎默默地把小女孩抱到膝上,
他的目光里饱含着忧愁之色。

   为什么你们不高兴?你们害怕进京城吗?玉锁说。害怕。燕郎说。害怕什么?害怕京城
里的人不看我们卖艺吗?不。害怕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燕郎一语道破我心中的疑惧。随着重返京城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在酉州城的大客栈里
辗转难眠。我想像着我在旧日的臣相官吏皇亲国戚面前的那场走索表演,想像永恒的仇敌端
文是否真的已经将我遣忘。假如我在大燮宫后面的草地上搭台走索,是否会有一枝毒箭从大
燮宫的角楼上向我射来,最终了结我数典忘祖离奇古怪的一生?不容讳言,我真的害怕那些
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但我深知走索王杂耍班必须最终抵达京城,那是一场仪式的终极之地。

   第四天早晨走索王杂耍班拔栅撤营,十八名艺人带着所有杂耍器具乘坐三辆马车离开酉
州北上。那是个薄雾弥漫的早晨,燮国中部的田野充满着柔和的草色和新耕黑土的清香,锄
地的农人在路边看见了这群后来悉数失踪的艺人。你们要去哪里?农人们说,北方在打仗,
你们去哪里?去京城卖艺。小女孩玉锁在车上响亮地回答。

   春天彭国大举进犯燮国,弯曲绵长的国境线两侧打响了三十余次战役。走索王杂耍班的
艺人们对频繁的战争已习以为常,他们朝北迁徙而去,路上谈论着那些业已失传的杂耍伎
艺,偶尔也谈粗鄙下流的偷情、乱伦以及床第之事,其间夹杂着八岁女孩玉锁懵懵的半知半
解的笑声。在巡回献艺的路上艺人们总是如此快乐,对于即将来临的燮国的灭顶之灾浑然不
觉。他们于农历三月七日凌晨抵京,据《燮宫秘史》记载,这一天恰恰是彭国的万人大军长
驱直入燮京城门的忌日,现在看来这种巧合似乎是历史的精心安排。

   三驾马车通过京城南门时天色微熹,城墙下的水壕里飘来那种熟悉的菜果和死牲畜腐烂
后的酸臭味。吊桥放下了,城门洞开着,如果抬头观察城楼上高高的旗杆,不难发现燮国的
黑豹旗已经被扯下,取而代之的是彭国的双鹰蓝旗。几个守城的士兵倚靠在城门洞里一动不
动,对于凌晨到来的这批杂耍艺人视而不见。赶车的汉子回头对车上的艺人们说,他们大概
醉死过去了,他们经常喝得半死不活的,倒让我们省下了进城的路税。十八个艺人经过一夜
颠簸,每个人都困倦不堪,谁也没留意南门附近的异常动静。及至马车停在南门大客栈的门
廊前,有几个艺人上去敲客栈的大门,大门反锁着,里面传来一个惊惶发颤的声音,打烊
了,你们另找宿处吧。敲门的说,哪有客栈不留客的道理?我们赶了一夜路程,快让我们进
来歇歇吧。客栈的门被拉开一条缝,露出店主的半张浮肿的慌张的脸,他说,你们来得不是
时候,难道你们不知道彭国人进城了?你们没看见城楼上站满了彭国的士兵吗?车上的杂耍
艺人们从昏昏欲睡中猛然惊醒,回首一望,南门的城墙上果然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影。小女孩
玉锁被眼前的恐怖气氛吓坏了,她习惯性地发出了一声尖叫,燕郎立刻捂住了她的嘴。燕郎
说,别叫,别出声,现在谁也别出声,彭国人都是杀人如麻的疯子。

   城门那里传来吊桥被重新悬吊的咯吱咯吱的声响,然后城门也被彭国士兵关闭了。我突
然意识到这座死城之门刚才是特意为我和走索王杂耍班打开的。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我的
漫长的行程即将告终。

   你看了吗?城门又关上了。你知道彭国人为何单单把我们放进京城?我问端坐在车上的
燕郎。

   燕郎抱着小女孩玉锁,用双手遮住她的眼睛以免她再失声尖叫。他说,大概他们发现我
们是一群卖艺人,大概他们也喜欢看杂耍戏吧。不,这是一次死亡之邀。我遥望着城楼上的
那面双鹰蓝旗在晨风中拂荡,眼前突然浮现出已故多年的老宫役孙信忧郁癫狂的面容,燮国
的灾难已经降临了。我说,从我童年起就有人预测了这场灾难,我曾经非常害怕,现在这一
天真的来到了,我的心空空荡荡。你摸摸我的手,你再听听我的心跳,现在我平静如水,我
是一个庶民,是一个走索的杂耍艺人。我面对的不是亡国之君的罪孽,只是生死存亡的选
择,所以我已经无所畏惧。我们像一群无知的羔羊闯进狼群之中,逃返之路已经被堵断。城
门关闭后那些隐藏的彭国士兵从城墙和房屋、树林里冲向街道民宅,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军吏
骑马持刀在街上狂奔高呼,彭王下令啦,杀,杀,杀,杀吧。

   我亲眼目睹了彭国人血洗燮京的惨绝人寰的一幕。疯狂的杀戮从清晨持续到午后,满城
都是蓝衣白盔的彭国的骑兵,他们手中的刀剑被人血泡成深红色,盔甲上溅满了血渍和形状
奇异的碎肉。满城响彻被杀者临死前的狂呼大叫,那些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燮京百姓东奔西
逃,我看见几个男子趁乱攀上了城墙,很快就被箭矢所击中,看见他们像崩石似地从空中坠
落,发出绝望的哀鸣。

   在一群彭国骑兵冲向南门大客栈之前,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我记得是燕郎把我往那堆
草垛里推的,躲在这里,他们不会发现的。燕郎说着想把小女孩玉锁也藏进来,但草垛只能
容一人藏身,玉锁朝我身边拱来的时候,干草开始父父地剥落。我听见燕郎最后的那句话,
玉锁别怕,我把你藏到大缸里吧。然后干草被燕郎迅疾地拢紧,我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我
陷入了黑暗之中,依稀听见马蹄声逼近客栈旁的院子,听见躲藏在树上、鸡窝和车板下面的
那些杂耍艺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听见一口大缸被钝器砰然击碎。我至少听见了十五名杂耍艺
人死于横祸的惨叫,从他们的声音中可以发现死者对这场劫难猝不及防,可以发现他们曾经
是多么快乐多么淳朴的流浪艺人。我无法分辨燕郎临死的惨叫,或许他在客栈大屠杀中没有
发出过任何叫声,从他幼年进宫开始他总是那样沉默而羞怯。后来我在遍地横尸的院子里找
到了那口大缸,燕郎坐在缸中,头部垂靠在残破的缸沿上,他胸部的三处创口像三朵红花使
人触目惊心。我把他的头部扶正了,让死者面对着劫后的天空,春日的阳光穿透血腥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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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9 22:21:57 | 显示全部楼层
气,映红他颊上的数滴清泪。他的唇沿鬓下仍然不着一须,保留了当年那个惹人怜爱的少年
阉宦所有的特征。

   大缸里的积水和人血溶合在一起,湮没了燕郎的膝盖,我把燕郎拖出来后便看见了缸里
的另一个死者,八岁的女孩玉锁,她的小紫袄已经被染成红色,怀里还紧紧抱着属于她的那
块小巧简易的滚木。我没有发现玉锁身上的任何刀剑的伤口。但她的鼻息已经是冰凉的纹丝
不动了。我想是燕郎的身体为小女孩遮挡了彭国人的刀剑,也是燕郎的身体压死了这个不幸
的小女孩。我终于把上苍赐予的忠诚的奴仆丢掉了。燕郎为我而死,这使他当年在清修堂的
信誓旦旦变成现实。我记得他在十二岁初进燮宫时就对我说过,陛下,我会为你而死。多年
以后他真的死了,他带走了我送给他的唯一礼品,花五十两银子买来的清溪小女孩玉锁,我
想这是他最后的一份挚爱。这是另一件深刻的天意。

   杀戮已经停止,彭国的士兵收起他们的卷刃的刀剑,聚集在广场上饮酒。另一群黑衣骑
兵开始召集那些幸存的京城市民,将他们往大燮宫的方向驱赶。我挤在那群幸存者中间朝大
燮宫走,不时地要跃过一些横在路上的死尸。有人在人流里低声啜泣,有人在偷偷地咒骂彭
王韶勉。我边走边看,看的是我自己的双掌。掌上印下了干涸的血红色,无论我怎么擦抹也
无济于事,我知道那是异常坚固的他人的血,不仅是燕郎和王锁的,也是废妃黛娘、参军杨
松、太医杨栋以及所有阵亡于疆界的将士的血,我知道它们已经化为一道特殊的掌纹镌刻在
我的掌心。那么为什么死亡的邀请独独遗漏了我?一个罪孽深重十恶不赦的人?一种突如其
来的悲伤攫获了我的心,我与那群劫后余生的京城百姓同声啜泣,至此我流下了我庶民生涯
中的第一滴眼泪。

   被驱赶的人群猛然发现前方的天空是红色的。彭国人放火焚烧了大燮宫。当京城的百姓
被带到宫门前,光燮门的木质巨梁上已经升起冲天火舌。彭兵勒令人群站成雁阵观望燮宫的
大火。一个年长的军吏用嘹亮而激越的声音宣告他们在燮彭之战中获得胜利:燮国的百姓,
你们看着这场漫天大火吧,看着你们肮脏淫佚的王宫是怎样化为废墟的,看着你们这个衰弱
可怜的小国是怎样归于至高无上的彭国吧!我隐隐听见了大燮宫内凄惶绝望的人声,但随着
火势的疯狂蔓延,整个宫殿变成一片辉煌的火海,楼殿燃烧和颓塌的巨响掩盖了宫人们的呼
号和哭声。火海中是我诞辰和生长的地方,是蓄积了我另一半生命、欢乐和罪恶的地方,我
以衣袖捂鼻遮挡源源飘来的呛人的烟雾,试图在它行将消失前回忆一次,回忆著名的燮宫八
殿十六堂的富丽堂皇,回忆六宫粉黛和金銮龙榻,回忆稀世珍宝和奇花异草,回忆我作为君
王时的每一个宫廷故事,但我的思绪突然凝滞不动,我的眼前浮现的是真实的燮宫大火,除
了火还是火。我的耳朵里灌满了那只灰雀一如既往的哀鸣。

   亡……亡……亡第六代燮王端文死于燮宫大火之中。他的被烧成焦炭状的遗骸后来被人
从繁心殿遗址下发现,其面目已无法辨认,唯一的物证是那顶黑豹龙冠,它由金玉珍宝缕
成,大火未及吞噬,它依然紧紧地扣在死者的头颅上。

   第六代燮王端文在位的时候仅六个年头,他是历代燮王之中最短命的一位,也是最不走
运的一位。后代的史学家们从历史现象分析,普遍认为端文是亡国之君,是他的孤傲、骄横
和自信葬送了一个美丽的国家。

   我成了局外之人。这年春天我无数次梦见端文,我的同父异母的兄弟,我的与生俱来的
仇敌。在梦中我们心平气和同樽共饮,漫长的黑豹龙冠之争终于结束,我们发现双方都是被
历史愚弄了的受骗者。

   农历三月九日,彭国的万人大军风扫残云般地掠过燮国所有疆土,十七州八十县尽为囊
中之物。传奇式的一代伟大彭王韶勉站在大燮宫的废墟上,面对广场上海洋般的燮国遗民一
掬热泪。韶勉亲手升起了彭国的双鹰蓝旗,然后庄严宣布,腐败无能的燮国已经灭亡,从此
天下归于神圣的战无不胜的双鹰蓝旗。据《燮宫秘史》记载,三月之灾中燮国的近百名王室
成员及后裔几乎被诛灭殆尽,唯一幸存的是被贬为庶民的第五代燮王端白,其时端白已沦为
一个游走江湖的杂耍艺人。东阳笑笑生在《燮宫秘史》中详尽记载了最后一批燮国当朝人物
的死亡方式,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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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19 22:22:13 | 显示全部楼层
燮王端文:死于燮宫大火之中。

   平亲王端武:死于燮宫大火之中。

   丰亲王端轩:斩首,身首分离于丰亲王府和街市。寿亲王端明:磔毙后被投入寿王府水
井之中。东藩王达浚:战死于抗彭战场,后人为其修筑东王墓。南藩王昭佑:降彭后为贴身
卫兵所杀。

   北王达渔:五马分尸后市民将其手足浸泡于酒坛之中。西南王达清:出逃姚国途中死于
流箭。

   东北王达澄:吞金自杀。

   丞相邹令:跪拜彭王时被彭王亲手刺毙,为后人唾骂。前丞相冯敖:以头额撞墙而死,
是为燮国一代英臣。王后皇甫氏:白绫缢死。

   兵部尚书唐修:燮灭后忧愤成疾咯血身亡。礼部尚书朱诚:全家皆服鸠毒而死以示亡国
之辱。御前都军海忠:暴尸于菜市,死因不详。

   我的燮国,我的美丽而多灾多难的燮国,如今它已不复存在,它如此自然如此无奈地并
入了彭国的版图,使许多哲人的谶语变为了现实。燮京已被彭国的统治者易名为长州。这年
春天彭国的工匠们在长州城里大兴土木,建起了许多形状古怪的圆形房屋、牌坊和寺庙。到
处是钉锤之声和彭国人短促难懂的舌俚语,他们似乎想把燮王朝的所有痕迹都抹得一干二
净。长州的居民如今都换上了彭国的繁琐臃肿的服装,他们在满地废墟上择路而行,神情疲
惫漠然。对于他们来说,动荡不安的生活仍在继续,不管是燮京还是长州,他们世代居留此
地,他们得小心翼翼地生活下去。

   我像一个孤魂在大燮宫的废墟上游荡,这块废墟业已成为长州百姓拾珠敛宝的天堂。许
多人从早到晚在残檐破瓦中拨拨拣拣,期望发现那些被彭国人遗漏的金银珠宝。有人为一只
鹤嘴银壶争吵不休,最后厮打起来,卷入者越来越多,当那个壮汉抱着鹤嘴壶逃出废墟时,
许多妇人和孩子捡起碎砖向他扔掷过去。我看见一个男孩远离人群蹲在一堆瓦砾中间,专心
致志地挖着什么。后来我就站在男孩后面,默默地观赏他的劳作。男孩十二三岁的样子,脸
上被土灰涂得污秽不堪,他的黑眼珠警惕地望着我,也许是怕我抢走他的宝物,他迅疾地脱
下布衫盖住了脚下的那堆东西。

   我不要你的东西,什么也不要。我伸出手摸了摸男孩的头顶,给他看我洁净的双手以证
明我的清白,我说,挖了这么久,你挖到了些什么?蟋蟀罐。男孩从裆下抱出一只鎏金澄泥
罐,他把它捧起来时,我一眼认出那是我儿时在宫中的宠物。还挖到了什么?鸟笼。男孩又
掀开了布衫给我看布衫下的两只花网鸟笼,鸟笼已经被重物压扁了,但我同样认出那是从前
挂在清修堂里的一双鸟笼,我甚至记得离开清修堂那天笼里养着的是一对红嘴绿羽的锦雀
鸟。我朝那个男孩笑了笑,替他把鸟笼重新盖上,我说,这是第五代燮王儿时的玩物,也许
价值连城、也许一钱不值。你留着它们吧。你是谁?男孩狐疑地望着我说,你为什么不来挖
宝?我就是那个藏宝的人。我轻轻地告诉男孩。十七名杂耍艺人安葬在长州的无名墓里。那
是旧日的粮库的遗址。大燮粮库里贮积的粮食在战乱后已被哄抢一尽,空留下许多苫席和偌
大的一片茅草屋顶。我把燕郎、玉锁以及其他十几名艺人的尸首埋在这里。我不知道是谁首
先把粮库作为坟地的。那天我仿效一些市民殡葬的方式,把十七名流浪艺人的尸首一一搬上
板车。我推着那辆沉重的运尸车趁天黑躲过了彭国人的岗哨,跟随他人来到了粮库。粮库四
周的空地已经挤满了新坟,我不得不见缝插针地挖出坟穴,让那些死于非命的杂耍艺人拥有
一块狭小而散落各处的坟地。同行的几个丧夫已经早早地殓葬完毕,他们坐在坟堆上喝着烈
酒以消除春夜的寒气,有人很好奇地跑过来看着我说,怎么埋这么多的死人?都是你的家人
吗?看见山腰上的寺庙,看见一个奇怪的僧人站在两棵松树之间,站在一条高高的悬索上,疾步
如飞或者静若白鹤。

   那个人就是我。白天我走索,夜晚我读书。我用了无数个夜晚静读《论语》有时我觉得
这本圣贤之书包容了世间万物,有时却觉得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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