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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19 22:2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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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坟岗去。我下意识地退到路旁,躲开了那辆横冲直撞的运尸车。驭手大概是个疯子,他仰
天大笑着驾车通过岔路口,马车跑出去一段路,驭手突然回身对我喊,你不想死吗?你要不
想死就往南走吧,往南走,不要停留。往南走,也许现在只能往南走了。我的逃亡路线现在
已经混乱不堪。我在通往清溪县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头脑中空空荡荡,只剩下走索艺人
脚下的那条棕绳,它在我的眼前上下跳动,像一道浮游的水波,像一条虚幻的锦带,像黑夜
之海的最后一座灯塔。
在清溪县的宝光双塔前,我发现了杂耍戏班在此卖艺留下的痕迹,地上的一滩猴粪和一
只残破的蹬技艺人常穿的红毡靴。我向守塔的僧侣询问了杂耍戏班的去向。僧侣的回答是冷
淡而不着边际的,他说,来了,又走了。我问他往哪儿走了,他说,清净之目何以看见俗物
的去向?你去问集市上的游逛者吧。我转身到果贩那里买了几只木梨。幸运的是果贩与我一
样热衷于南方的杂耍绝艺,他津津乐道地描述了几天前那场精采的演出,最后他用秤杆指指
南部说,可惜他们只在清溪演了一天,说是还要往南去,班上说要找到一个清平世界安营扎
寨,哪儿是清平世界呢?果贩叹了口气,他说,封国现在最太平了,他们大概往封国去了
吧。好多人都在往那儿跑,只要你有钱买通边界上的守兵,你就可以逃离该死的燮国了。我
用拾来的小锥刀把木梨劈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另一半扔到地上,果贩诧异地望着我,他
也许发现我吃梨的方式非同一般。你怎么会迷上杂耍班呢?果贩说,看你吃梨的样子倒像京
城里的王公贵族。我没有解答果贩的疑问,我在想我的这场千里寻梦注定是充满悲剧色彩
的,作为对我苦苦追寻的回报,那个流动的杂耍戏班已经越过国境进入了封国,他们离我越
来越远了。走就走吧,这没什么。我喃喃自语道。
客官你说什么?果贩好奇地盯着我问。
你喜欢走索吗?我对果贩说,你记住,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世上最好的走索艺人。我回到
了宝光塔前面的广场,在寺庙的石阶上坐到天黑,前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渐渐归去,僧侣
们正忙于清扫炉鼎里的香灰和供桌上的残烛,一个僧侣走到我身边说,明天早晨再来吧,第
一个香客总是鸿运高照的。我摇了摇头,我想告诉他祭拜之事对于我已经失去任何意义,我
面临着真实的困境,虔诚的香火救不了我,能救我的只剩下我自己了。
黑夜来临,清溪县归于寂静和凉爽之中,这里的空气较之品州地域洁净了许多,隐隐地
飘来薄荷草和芝兰的清香,我想这是因为清溪县北面的湖泊和群山阻隔了品州城的瘟疫之
菌。现在一个宁静而普通的夜晚似乎来之不易了,我感到一种沉沉的睡意,朦朦胧胧听见寺
庙的山门被重重地关上了,我听见晚诵的僧侣的笃的笃敲响木鱼,后来我就倚着寺庙的黄墙
睡着了。到凌晨时分我依稀感觉到有人在我身上披了一件薄衫,但我没睁开眼睛,我真的累
极了。
我忠心的奴仆燕郎随同曙色一起来到我的面前,当我醒来看见他怀抱着我的双脚端坐不
动,看见他的发髻上沾满夜来的露珠,我怀疑自己仍在梦中。我不相信燕郎再次跟上了我,
并且伴我在清溪县露宿了一夜。
怎么找到我的?我能闻到陛下身上的每一种气息,不管相距多远,我都能闻到。陛下觉
得奇怪吗?陛下觉得我像一条狗吗?走了多少路?陛下走了多少路,我就走了多少路。
我无言地抱住了燕郎,他衣衫褴褛,浑身湿漉漉的。我抱住燕郎就像抱住一株失而复得
的救命稻草。紧接着的别后长谈是琐碎和面面俱到的,在谈话过程中我敏锐地感觉到我与燕
郎的主仆关系正在消失,现在我们两人就像一对生死同根的患难兄弟。就在清溪县嘈杂的挤
满南迁难民的客栈里,我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辉煌的决定。我告诉燕郎我的漂泊旅程
已经结束,我想留在清溪苦练走索绝艺,然后在腊八节那天当众献艺,我说两个人也可以组
成一个杂耍班,而我无疑将成为世上最优秀的走索艺人。
怎么练呢?燕郎沉默了良久,而后提出了一系列实际问题,上哪儿去找教习的师傅?上
哪儿去找走索的器械和空地呢?不需要那些东西。我推开客栈的窗户,指给他看院子里的两
棵酸枣树,我说,看见那两棵树了吗?它们就是上苍赐予的最好的索架,你只要替我找到一
根拇指粗的棕绳,我明天就可以开始练习了。陛下去走索,那么我就学踏滚木吧。燕郎最后
向我露出会心的一笑,滚木随处可见,他说,陛下在空中走索,那么我就在地上踏滚木吧。
一切都是从那个夏末初秋的早晨开始的,我记得那天清溪县的天空很蓝很高,太阳很红很
大,客栈里的投宿者还在初来的秋风里酣睡,我从左边的酸枣树爬上去,摇摇晃晃站在凌空
的绳索上,重重地跌落,然后我从右边那棵树爬上绳索,重重地跌落,如此循环往复,我听
见我发自心灵深处的叫喊是多么狂热多么悲壮,燕郎仰视着我,消瘦的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
光。站在客栈门前的小女孩大概是店主的女儿,她睡眼惺忪地观望着我初学走索的情景,起
初小女孩一边拍手一边嘻嘻地笑,但突然间她发出了一种受惊的哭声,小女孩边哭边往客栈
里跑,小女孩边跑边叫,爹,你来看那个人,那个人他在干什么?
客栈里的人普遍认为我是个游手好闲的破落子弟,在他们看来我每天坚持的走索练习只
是一种奇癖,他们凭窗观望,朝我和燕郎指指点点,嘲谑讥讽或者横加评判。对此我视若无
睹,我知道我是在高空悬索之上,而他们的行尸走肉将永远滞留在红尘俗泥之中,我知道只
有当我站在高空悬索上时,才有信心重新蔑视地上的芸芸众生,主宰我的全新的世界,我知
道我在这条棕绳上拾回了一生中最后的梦想。我发现我的高空平衡能力是如此卓越神奇,一
切都是无师自通,当我在一个细雨缤纷的早晨轻松走完长长的悬索,整个世界在我的脚下无
声地飘浮起来。九月秋雨点点滴滴洒落在我的脸上,悲情往事像残花败蕊在我的心中重新开
放,我泪流满面地站在悬索中央,任凭棕绳的反弹力将我上下震荡,我的身体和灵魂一起跳
跃起来,坠落下去,这是一种多么自由而快乐的伎艺,这是我与生俱来而被生活所湮没的美
妙伎艺。我终于变成了一只会飞的鸟,我看见我的两只翅膀迎着雨线訇然展开,现在我终于
飞起来了。
看着我,你们看着我。我狂喜地朝下面的人群叫喊,你们好好看看我吧,我是谁?我不
是柳公子,我不是燮王,我是一个举世无双的走索艺人,我是一个走索王。走索王…走索
王……走索王。客栈里的人们发出一片哄笑声,他们大概不屑于分享我的喜悦和激情。我听
见有人尖刻而鄙夷地说,别去看他,一个装疯卖傻的怪物。我知道这些俗人无法理解我的一
切,于是我高声叫着燕郎的名字,燕郎,你看见我了吗?你看见我梦想成真了吗?燕郎其实
就站在酸枣树下,他的怀里抱着踏板和滚木仰视着我。陛下,我看见了,我一直在看着你。
燕郎脸上的悲悯之情使我怦然心动。店主的女儿名叫玉锁,那年她刚满八岁,梳两个圆圆的
小环髻,穿一件红布衫,走起来像一只轻盈骄傲的幼狐,倚门独坐的时候则像池水上含苞待
放的红莲花。我在悬索上摇晃的时候总是听见玉锁尖叫的声音,小女孩总是倚在石阶上观望
我的一举一动,她的笑声矜持而羞涩,她的尖叫则清脆响亮得令人咋舌。客栈的老板娘是个
干瘦的脾性暴躁的妇人,据说是小女孩玉锁的后娘,每当玉锁的尖叫声在客栈外响起,老板
娘便从厨房或茅厕那里冲过来,一手揪住女孩的环髻,一手高高地扬起来扇打女孩的嘴。我
都烦死了,你还在这里鬼叫。老板娘揪着女孩的环髻将她往茅房那里推,白养了你这条懒
虫,让你干活你就逃,老板娘说,你在这儿鬼叫什么?你要是喜欢这种下三烂的把戏,干脆
把你卖给杂耍班子算了。从高高的悬索上俯视客栈的院子,小女孩玉锁就像一只可怜的网中
小鸟,有很多时候那张泪迹斑斑的小脸从茅房的断墙上偷偷地升起,天真而痴迷的目光依然
固执地投向两个习艺的异乡客。不知为什么玉锁让我想起初进燮宫时的蕙妃,我对这个可怜
的小女孩渐渐生出了格外的爱怜之意。燕郎对小女孩的爱怜似乎比我又胜一筹。我从他注视
玉锁的眼光里发现了温情和痛苦。我害怕所有的妇人,但我喜爱这个女孩。燕郎的声音听上
去很凄恻,我无法猜度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用心于我以外的另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八岁的稚
气正浓的小女孩,这是第一次。我记得在宫廷中曾经盛行过狎童之风,但这种事情发生在燕
郎身上仍然令我莫名惊诧。玉锁似乎也特别喜欢燕郎,她开始偷偷地缠着燕郎教她踏滚木。
只要客栈老板娘稍稍放松片刻,玉锁就拉住燕郎的手在滚木上试验起来。小女孩天资聪颖身
轻如燕,我看见她很快就能在滚木上应付自如了,我看见她的小脸上飞满喜悦的红晕,小嘴
吃惊地张大着。玉锁习惯性地想尖叫但又不敢发出叫声,于是我看见她拽住燕郎的腰带穗
子,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她在滚木上行走的姿势看上去又滑稽又可爱,既快乐又很可
怜。我不知道那天夜里的风波是怎么引起的。整个秋季我总是早睡早起以利于白天苦练走索
绝艺,我很早就吹烛入眠了,所以我不知道是燕郎将小女孩玉锁骗到他床上的,抑或是玉锁
自己跑到燕郎睡铺上来的。大概是拂晓五更时分,我突然被一阵粗鲁而低沉的叱骂声惊醒,
面前站着客栈店主夫妻两人,女的正在用最毒辣的清溪方言破口大骂,男的手里托举着一盏
油灯,他正在把油灯往睡铺角落里移动。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终于看清楚燕郎怀抱小女孩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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