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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只麻雀带着下棋老头似的神情在花圃边迈步,常绿植物像为了圆场而挂在嘴角的笑容一样摇摇欲坠。大红或大黑的鲜明色块在小径上来往挪动——这是冬天,女孩儿们来不及为衣服配颜色的季节。溜狗的人们为宠物配上了毛衣,老太太们怀抱着热水袋聊天,语声稀稀疏疏。
你可以尝试一整个周末都赖在床上,眼望着窗外的枯叶和电线。天空像洇足了灰色颜料的吸水纸,不怕冷的孩子在院落外抛掷橘子。世界懒洋洋的,互相瞟一眼就可以作为彼此打招呼的方式。
长于北方的相识打来埋怨电话,拥着被子一声声的责备,仿佛南方的冷该由南方人负责。南方怎么冷成这个鬼样子,大雁往南飞就是遭这种活见鬼的罪吗?咱身体素质可是很好的,北方零下几十度都见过,可没这么冷过。句与句的间隔夹带着牙齿的格格打颤,就像张无忌中了玄冥神掌寒毒发作。
找到了几个遍历南北的朋友,讨论冬天难熬的问题。初步的结论是北方太冷,于是家家有暖气。南方偶尔冷,没必要设暖气。朋友还说,北方冬天是干冷,裹紧以后就能扎暖和了,脸和手给风雪冻麻了,反而没感觉,夸张点的说东北荒野冻掉个人耳朵都没感觉。南方冬天是湿冷,水气无孔不入,沁人心脾胃肠肝肾肺,关门锁窗、裹袄夹被,还是冷。
南方的冬天像细密周到、睚眦必报的小女人,不凶不躁,可是无微不至、细腻温柔的冷着你。什么时候你忘了她,她就掐你一下提醒你这是冬天,掐得你一瑟缩。阴柔低回的曲子是不能听的,轻淡孤冷的字是不能看的,有小资倾向的电影更加不能看。南方的冬天藏在每个罅隙里,静等着被你想起。
每年冬天切肤之寒都能让人明白一个道理:往古的南方知识分子都是闲的。那些前朝大师坐观冬梅、描画寒树、烫酒赏雪之类,个个都是身披着水貂玄狐的皮毛,怀抱着做工精细的手炉,脚傍着烈焰火炽的炭盆,身边都还有着些不怕冷的书童仆人、丫鬟侍从之类,对老爷细心呵护。若让知识分子们赤贫的熬冬,不需要大雪纷飞,只要让南方的冬天去浸染他们单薄的青衫,听任冬雨沾湿他们的儒冠,夫子们也风雅不起来。南方的冬天不是冰天雪地,可以活埋旅行者培养北极熊,但足以折磨得身体不大强壮的人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像邻居有人一整夜用瓷片刮锅,使你导致漫长的失眠一样。
周末下午要送人离开,眼望窗外惨厉的风吹着树,得聚积好久的勇气,套上许多的装备,才敢把脚往门外迈。卖盗版CD的小贩依托着糖果店的门楣做生意,秋季开着门营业的小龙虾排挡也把门封得像忏悔神甫的嘴,偶尔有人推门关门,稍微慢一点就遭人怒目而视。兜里最后几个硬币买了超市的热咖啡递给要走的人,叮嘱说路上小心。卖金鱼的铺子和卖玻璃的店,一眼望过去都觉得刺骨诛心的冷。有乞钱的老人穿着青布外套在两家店间的台阶上坐着,冷得发抖。自不量力的掏兜——虽然知道老人家钱大概比我俩加起来都多——把硬币放在老人面前那看了让人发冷的搪瓷杯里,在老人道谢时赶忙跟他说:“风大,去那边茶店里坐坐吧。”明知道老人家大约不会去茶店喝热茶躲风,然而看着他坐着发抖,自己好象也冷起来。寒冷和呕吐一样容易传染。在公车上看人呕吐,便会不自觉的有反胃的感觉。在街上看到了人冷得瑟瑟发抖,便会情不自禁感同身受。
海外来的电子邮件吹嘘说南半球国家的人们正在忙于避暑和涂抹防晒霜,还说带雪花标志的圣诞贺卡在这里无效。我无聊的问:“在赤道国家的词汇里也有‘雪’这个词吗?”对面表示不清楚。之后有几天我都在想,对于印度、缅甸、墨西哥这类大多数或者干脆全部人民都没看过雪的地域,他们语言中的“雪”或者“寒冷”这种词真不知道是怎样莫名其妙出现的。对于他们而言,南方的冬天是一个不存在的词汇。他们不理解候鸟为何在叶落的季节向南飞翔,不理解在新年到来之际空调坏了给人带来的绝望,也不会理解冬天如何使南方变成了一个沉默的水族馆,而人们无论怎样游来游去,都脱不出寒冷的包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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