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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才鹦鹉

铁凝新作:笨花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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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31 23:32: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笨花》 Ⅰ
《笨花》 第一章(10)

   石桥镇有个叫葛俊的人,在桥头开一饭馆,卖些炒饼、烩饼、糊汤,与向喜素有交往。向喜也常到葛俊店中喝水,打尖。现在葛俊见向喜一字不落地细读眼前的告示,便走过来说:“喜哥,天都晌午了,到店里坐坐吧,一年最后一集,再见面就到明年啦。”向喜看看太阳,正午已近,说:“也是,日子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说着就跟葛俊挤出人群来到店里。向喜把手中的扁担靠到门后,看个板凳坐下。一个店小二殷勤地给他倒上茶水,葛俊则来到灶前亲自为向喜炒饼。地道的炒饼配菜要用绿豆芽,兆州冬天没有绿豆芽,菜底只配些白菜丝、豆腐丁、碎粉条。少时,一份素炒饼便摆在向喜眼前。向喜也不推让,低头吃起来。葛俊看着向喜吃炒饼,想起告示上的事,他对向喜说:“听说来招兵的头领叫王士珍(注3),北边正定府人,现时就住在县城。你说王士珍怎么就看上了咱兆州人?”向喜说:“王士珍自有眼力,看的是咱兆州人的实着。再说,兆州历来是风气刚劲之地,符合告示条款的人就多。古书上说过,招兵的先找这种地方。”葛俊说:“要说符合条款,我看喜哥就最符合。你说身高、相貌,你说家世……要讲粗识文字,咱比粗识文字的人不知高多少。”葛俊有意无意试探向喜,向喜却只顾吃饼并不答话。向喜越不答话,葛俊便越拿告示的标准去衡量向喜。很早葛俊就觉得,向喜虽然也穿着紫花布大袄,和他一样只做些小本生意,可向喜自有与人不同之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说话有分寸,待人也厚道。加之他识文断字,通读过《四书》,就越发叫葛俊觉出这人定有出人头地之时。于是葛俊又一次拿话试探起向喜。向喜就含糊其词地说:“兄弟呀,咱们都是庄稼人,我上有老人,家里又有刚过门的女人,哪能拔脚就走?再说,当兵可不比作生意,是要拿命作抵押的。”葛俊眼见着还是看不出向喜的动向,反倒认准桥头上的告示就是下给向喜的,他估摸着,早晚向喜得被那告示打动就开始十拿九稳地用话头给向喜打起埋伏。他说:“喜哥,眼下咱兄弟虽说还没有拜金兰谱,我至死也是你的兄弟。哥哥万一今后有所升发,可别忘记石桥的兄弟葛俊呀。让我再给你做碗糊汤吧!”向喜说:“你看你说到哪儿去了,眼下可还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人家要咱举起一百斤呢,我整天举的是佛堂,一个佛堂才几斤重,一个秫秸杆插制的物件。”谁知葛俊正是从向喜这番话里悟出了究竟,他咕咚一声跪倒在地说:“喜哥,你必得先受小弟一拜了。”向喜说:“你这是做什么?”葛俊说:“你一拿秫秸杆比方重量,我就明白你的心思了。快让我到城里大有斋买本金兰谱吧,事已至此。”向喜扶葛俊起来说:“告示上的事,要说我一点也不动心那是我骗兄弟,现时烽火四起,能人辈出,我就不信咱这一方人只能顶着高粱花子卖豆腐脑。张良和刘备不是也卖过草鞋么,他王士珍不也是咱这一方水土养大的么。”葛俊从向喜这番话里到底听出了门道,兴奋起来,说:“看,总算猜对你的心思了。”向喜说:“我说的是这个理儿。我吃饱了,喝足了,给你留下几个大子儿吧。”葛俊说:“哪儿的话,你让我日后有何脸面见你。”向喜掂量着手中几文大钱说:“算了吧,大年下的,高兴为贵。”
   葛俊寻着向喜话里的蛛丝马迹,真准备去城里大有斋买金兰谱了。

   辞别了葛俊,向喜离开石桥镇往笨花走,只觉得有种不可名状的思绪在心里翻腾。莫非他真受了那张告示的鼓动?他不停地问着自己,他想若真是为此动了心思,那就赶紧忘记为对。还是回到家中去伺候拖着一双病腿的老人吧,现在他的一副担子正维系着全家人的生计。还有他那位刚过门不久的、纤小秀丽的媳妇,他也难以割舍。向喜决心不再想告示上的事,他掂掂肩上的褡裢,褡裢里很是有些分量,他盘算,明年是添置一亩地,还是再添置一副担子。地和担子比较,也许还是一副担子好,原有的五亩地还荒在那里。担子可以交给弟弟向桂,向桂也不能总是游手好闲地闲呆着了。

   向喜一路思前想后,不觉又行至石人石马跟前。他放下空扁担,骑在一匹“马”上歇脚。日头刚偏西,天色尚早。有太阳就不会来鬼神,再说今天鬼神要来还真不巧,今天他没有豆腐脑供应他们。向喜拍拍胯下的石马,一个念头又猛地涌上心头:他想一百斤的重量到底有多重?想着便翻下马来,双手扶住石马用力推推,石马纹丝不动。他寻思,一匹石马比一百斤可要重得多,它也许八百斤,也许一千斤。

   太阳落山时向喜回到笨花,迈进家门,不知怎的一眼就盯住了院里当年父亲练功的石锁。他脱口而出地问正在扫院子的鹏举说:“爹,这石锁有多少斤?准有一百斤吧。”鹏举云山雾沼地说:“在考棚里我拉不开一百五十斤的大弓,可我能举起一百五十斤的石锁。”鹏举当年就是因为没有拉开一百五十斤重的大弓才名落孙山的,可他能举起一百五十斤重的石锁。今天鹏举见儿子打问这石锁,又想起了自己举石锁的事,便对向喜说:“要先摆个式子,摆不出式子,五十斤也休想。”向喜放下担子就去举石锁,可他没有举起。他盯着这个陌生的家伙,家境的衰落竟使他从来没有认真留意过它的存在。他竭力回忆先前父亲练武时摆下的式子,骑马蹲裆式吧。他运了一口气,拉个架式,石锁有了一点动摇。向喜开始和石锁搏斗起来……黄昏时,他终于举起了那家伙。他发现石锁底下有刻字:官秤一百五十斤。

   鹏举闹不清儿子的心思,他看着又摆式子又举石锁的儿子说:“喜呀,挪在枣树底下当枕头吧,伏天枕着凉快。”还是向桂看出了门道,他知道招兵的告示也贴到了村里,人们请出了前街的刘秀才给村民宣读讲解。向桂回到家,看见正和石锁搏斗的向喜,说:“哥哥,村里人都说你准行。”向喜说:“可别乱说,此事非同小可,背井离乡的,你以为就那么容易?入兵营可不比去赶趟集,刀枪无情,如今的洋枪更不长眼。”向桂就说:“怕什么,我是不够岁数,咱就不能闹他个知府当当!”向喜说:“知道个什么呀你,知府是文官。”向桂不再追问向喜,可他已经看出了向喜的心思。全家人都看见了向喜举石锁,都作着各自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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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31 23:33: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笨花》 Ⅱ
《笨花》 第一章(11)

   十冬腊月,向喜一家不再蹲在院里吃饭,有人守着灶火,有人委住炕。没有人再提告示上的事。
   晚上,向喜的媳妇同艾揪把花柴在火盆里点着给向喜烤火。花柴的火苗很旺,热气顿时把屋子弥漫。向喜叫同艾围着火盆和他一块儿烤火,他看见火光中的媳妇尤其好看,椭圆形的脸格外白,嘴唇格外红。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女人的嘴唇能有这么红。闲杂书上常有对女人嘴唇的形容,一般都形容成樱桃。向喜没有见过樱桃,只见过桑椹和沙果。他想桑椹的红有点偏紫,沙果大概和樱桃相仿,沙果就够好看的了。同艾边用火筷子撩拨着盆中的火苗,又不停地撩动着额前的刘海儿,生怕头发帘儿被火苗燎着。在火光下,向喜还发现媳妇大袄旗盘领上的花样格外明显,一朵挨一朵的碎花像荷花又像棉花朵。他想那一定是荷花,绦子这东西产在苏杭,苏杭人是不懂得棉花的形状的吧。火光中的同艾,也不时拿眼的余光扫到向喜,她发现向喜的辫子还盘在头上没放下来。干活儿的人都是这副摸样,闲暇时,辫子才被放下来。同艾看伸手烤火的向喜许久不说话,便说,“你两天不梳头了,赶明天我给你梳梳头吧。”向喜把辫子放下来在手里攥攥,觉得媳妇的话有道理。同艾又说,“桂说前街贴出告示了?”向喜说,“石桥镇也贴着哪。”同艾顿了顿又说,“莫非真有人去投奔?”

   向喜没有回答同艾的问话。火盆里的花柴已烧尽,变成了一盆红火。红火无烟,烤火人才觉得最应时。

   注:

   1,湘军:清咸丰年间由曾国藩在湖南督练的一支新军。淮军:清同治年由李鸿章在安徽督练的一支新军。

   2 ,袁世凯(1859——1916),字慰庭,北洋新建陆军创始人,北洋集团首领。曾任直隶总督、内阁总理大臣,民国临时大总统等。

   3,王士珍(1861——1930), 字聘卿,老北洋系,河北正定人,北洋武备学堂毕业。曾任军政司正使,二、六镇统制,陆军部大臣,国务总理等职。

   向喜到底受了告示的诱惑,决定去县署望汉台下应试。

   在以后的日子里向喜常想,是谁让他鬼使神差地举起了家里那个石锁呢?身处顺境时,这就像他人生的一大侥幸;身处逆境时,又似乎是他对那个石锁的抱怨。

   那天晚上,向喜和同艾就着火盆的余火一直坐到鸡叫头遍。同艾一次又一次试探着向喜

   的心思,向喜却一次又一次岔开话题。向喜遇事一向不事声张,即便是决定了的事,也总是先捂在心里。这夜,他们的对话还是在试探和被试探中,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对事成之后的商量。

   同艾说,“连个像样的被褥都没备下,赶过了二月二我才待布(注1)哪。眼下絮花倒有,可没有被里被面。”

   向喜说,“兵营里什么都发,抗着新铺盖倒成了累赘,还得托人捎回来。带个破旧不起眼的,扔了也不心疼。”

   同艾说,“那鞋呢,听说军营里只发衣裳不发鞋。”

   向喜说,“看你说的,有衣裳就得有鞋。”

   同艾说,“前年俺村里过兵,住满了村子,看他们可苦哩,脚上的鞋露着脚趾头。都过霜降拾花了,兵们还穿着单衣裳。我都替他们冻得慌。”

   向喜说,“那是什么军头,是绿营,是马玉琨(注2)的兵,兵不兵民不民的。要不就说朝廷要操练新军呢,新军要效法西国,就是外国。从穿戴到手使的家伙都是西式的,还能少了一双鞋?”

   同艾说,“洗换的汗褂横竖得带,年上待的白布还有。”

   同艾一提洗换的汗褂,向喜倒不由得伸手攥住自己的汗褂袖子观察起来,发现这袖子已经摩挲得毛了边。他从袖口上揪下几根秃了茬儿的线头儿往火盆里扔。

   同艾就说,“看,袖口都快烂了,秋天待的白布倒还够……要不先做件替换的汗褂吧。”

   向喜想,这汗褂倒真是该添了。可他却对同艾说,“咱越说越远了,你怎么知道我一准儿能验上?”

   同艾说,“一准儿。你要验不上,这一个兆州就没人能验上。”

   向喜说:“那是你看我,自家人看自家人都这么说。要是验兵的人也这么说才算数呢。”他觉得和同艾说话越说越真,引得同艾竟要盘算着做褂子,就不再说当兵的事,只抄起火筷子拍打火盆里的余火,心疼起烧火的花柴。心说,这一晚上烧的柴禾够做几顿饭了。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柴草灰对 同艾说:“天也不早了,咱躺会儿吧。”说完先脱鞋上了炕。

   同艾跟着向喜合衣躺上炕,两人合枕着一个大枕头,有一股棉花籽油味儿朝向喜扑过来。通常百姓家的女人,头上没有象样的头油,年轻时只顺手施些棉花籽油,生了孩子以后就连棉花籽油也不施了。这里有棉花,不缺棉花籽。棉花籽榨的油叫花籽油,花籽油能吃,能点灯,能告大车、水车、纺车,女人也往头上施。她们的梳妆匣子里,都备个小孩袜底大小的布油饼,油饼上浸满着花籽油。每天早晨梳头时,拿出油饼往头上蹭蹭。同艾过门不久,从不忘在头上施油。

   向喜闻着媳妇头上的花籽油味儿,他初次闻出了这油的好闻。他暗自吸吮着花籽油味儿,一时间甚至觉得自己盘算的事简直有些荒唐了,他想我这是干什么?不愁吃穿,炕上还有自己的女人。难道非要背井离乡地去受管教不可?他想着想着便开始摸索媳妇大袄的扣子,五个扣子在不知不觉中已被他解开了两个,同艾为向喜解开了那剩下的三个。

   向喜和同艾虽是新婚,但碍于他早出晚归的生意,和媳妇亲热的时候便稀少。现在他的一双粗手抚摸着同艾细腻的身子,就更觉自己这手的粗糙。他生怕手上的茧子、毛刺划着同艾,有些歉意地说:“看这手吧,生是让秫秸划的。”同艾不搭腔,只摁住向喜的手背任他在身上划拉。向喜说:“你不嫌?”他指的还是他这双粗手。同艾说:“嫌不嫌你还不知道?要是嫌,早就撺掇你去当兵了。”

   同艾的话让向喜心里一热,他和她好了一会儿就又自言自语说:“我家里有这样的媳妇也不知还乱琢磨个什么……”同艾听见了向喜这自言自语,愿意这话是真的。

   窗户纸发白时向喜才睡着了,同艾却一夜没合眼。她朝着发白的窗纸看,有几只出窝的家雀在窗棂上嬉戏,互相依偎着,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儿,影子像皮影戏似地映在窗户纸上。院里传来开门声。同艾推推向喜悄声说:“起来吧,咱娘都起来倒尿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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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31 23:33: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笨花》 Ⅱ
《笨花》 第一章(12)

   向喜睁开眼坐起来,一只胳膊肘拄在炕上,没头没脑地对同艾说:“你听说过男儿当自强这句话么?”
   同艾偏过头看着向喜说:“我还当是你改了主意哪,敢情是句哄人的话。”

   向喜说,“一个男人,主意已定就不能犹犹豫豫。”

   同艾说,“你主意真定了?”

   向喜只“嗯”了一声。

   同艾心里说,其实我也没把你昨天晚上的话信以为真。

   向喜先下了炕,提上鞋去开门。同艾看着他宽大的后背,把门外的亮光都遮起来,立刻觉出自己身子的单薄。似这样单薄的身子莫非还真能抵挡住这个挡着门的男人的举动?想到这儿,她又叫住向喜,悄声对他说:“军中兴带家眷呗?”

   正要出门的向喜又返回炕前对同艾说:“我要是验不上呢,还不是整天和家眷在火盆跟前坐着。”说完又叮嘱同艾,先别把这件事告诉爹和娘,待事成之后向喜自有安排。

   向喜来到当院,见父亲鹏举又在扫院子,鹏举胡乱挥动着扫帚,两条病腿一瘸一拐地倒腾着。向喜忍不住说,爹,歇会儿吧,院子都叫你扫出坑来了。鹏举就说,七月的雨,十月的霜雪,是树就没有不落叶的。向喜轻叹一声想:爹真是一天比一天糊涂了。向喜娘走过来抱柴禾做饭,冲鹏举说,“老不死的,净说些不着调的话,快糊涂煞你吧!”向喜劝住娘说“,娘,往后可别这样说我爹了。”

   向喜是来叫向桂的。向桂在一个放柴草的小南屋自己睡,小南屋有一条小炕,炕上除了向桂,还堆放着花桃、花籽和高粱穗。

   向喜走到小南屋窗前,伸手拍拍窗棂说,“桂,快醒醒。”向桂在屋里答应一声说,“有事哟?”向喜说,“有个事哩,出来一下吧。”

   向桂开了门,向喜把他引到自己屋里说,“桂呀,眼下你也十四、五了,十四、五就该顶个大人使了。咱爹的腿脚不济,脑子也不清不楚,家里总得有个顶事的男人。”

   向桂说,“哥,你别说了,我明白了,你这是要走。”向喜说,“想试试去,可哪有一验就验上的。这件事你也先别给咱爹咱娘说。吃完早晨饭,你跟我一块儿进趟城。咱俩别一块儿出门,我在村西苇坑边上等你,你给我包俩干粮。现在这事只有你嫂知道,给她说不要紧。”向桂仔细听着向喜的话,只是答应着。

   早饭后,向喜悄没声到往外走,鹏举就在后头大喊:“你那佛堂呢,你那佛堂呢,怎么不挑上?”

   向桂替向喜回答说,“佛堂早卖完了,嚷个什么呀你!我哥哥去赶集量黄豆。”

   向桂小跑着追上了正在苇坑边上等他的向喜,他把几个干粮用块豆包布包好,绑在腰间,跟哥哥一起朝着县城里走。早晨,路边干茅草上的霜雪还没有化,一群鸽子正在黄土道沟里找食吃。向桂就和鸽子嬉耍起来,他信手捡块土坷拉投向鸽子,鸽子们扑拉一声飞出道沟,飞出不远又落下来。向桂又去追。向桂追一阵鸽子对向喜说,“哥,咱也养几只鸽子吧。”向喜说,“以后你少想这些闲事吧,十四、五岁该知道顾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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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31 23:33: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笨花》 Ⅱ
《笨花》 第一章(13)

   向桂看鸽子已飞远,用脚踢掉茅草上的霜雪,又看见远处有辆牛车也正朝城里走,就说,“哥哥,咱要是有辆车,你坐着,我替你赶着,比走着不强多了。”向喜不回答向桂的话,向桂又说:“听说验上了还给安家银子呢,咱有了银子,我就去找瞎话哥,他懂牲口,让他给挑个小牲口。”
   向喜说,“你净拣远的说。有没有安家银子也不是该你想的事,再者,你当买牲口就像买把扫帚那么容易?”

   向桂说,“一头小牲口也值不了几个钱,瞎话哥说的,他懂行情。”

   向喜问向桂:“瞎话怎么说?”

   向桂说:“瞎话说,桂,别花钱买烧饼吃了,攒钱买头小牲口吧。”

   向喜说:“你听,乍一听一头小牲口就值几个烧饼钱。瞎话的话,你不可听,也不可不听。可买牲口的事,眼下离咱家还远。”

   他们说的瞎话也姓向,和向喜家是远门当家。瞎话也有大名,“瞎话”是他的绰号。只是人们早已忘记了他的大名。村人都知道瞎话的话大多是瞎话,可村人都愿意听瞎话的瞎话。听着瞎话的瞎话,渐渐就把他的大名给叫丢了。瞎话是个牲口经纪人,专站在石桥镇的桥下给人说牲口。

   向喜和向桂一前一后,说话答理地沿着通向城里的黄土道沟进了东门,走进县城,又沿着东街南街来到位于县署前的望汉台下。兆州古时名为平棘,是东汉时刘秀称帝的地方。兆州的望汉台就是刘秀在此封帝时建造的,现在只剩下一座断崖绝壁的土拱门,通过土拱门便可进入县署。

   今天是招兵的头一天,望汉台下已是人头攒动。有应试的壮丁,也有看热闹的闲人,四周还停放些驴、骡、马车。台前摆着一溜桌案,和一排供应试者托举的铁石器物。正中的桌椅上披着桌围椅披。这张桌后端坐着一人,此人削瘦的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乌黑的上髭修剪得甚是整齐。此人不穿军服,只着一身长袍马褂。向喜想,这莫非就是主考官王士珍?

   向喜和向桂在人后徘徊一阵,想挤上前去,却正遇见瞎话。瞎话是一位短胳膊、短腿的人,长着连鬓胡子,背也显驼,但神情机灵。瞎话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走过来对向喜说,“是你们哥儿俩。”向喜也和瞎话打过招呼,他按寻常的称呼叫他瞎话。向喜比瞎话大两岁,同辈份,他只按寻常的称呼叫他,瞎话对此称呼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还常有几分得意。瞎话在望汉台前看见向喜,自然就以应招的事说起瞎话。他说,“咳,我本不想来,这不,王士珍王大人托人捎来口信,说笨花村的瞎话不来应试,这兆州招兵的事横竖是开不了张。”向喜明知瞎话在说瞎话,还是强忍住笑问道,“你也是来应试的?上完名字了没有?”瞎话说,“刚上完。喜哥,王士珍就等你了,刚才还向我打问你哩。”向喜就势又问瞎话,“上面坐的就是王士珍吧?”瞎话说,“那还能差得了?先前俺俩在真定(正定)府瓮城圈儿里一块儿吃过凉粉儿,要不怎么说一来就给我捎信儿呢。”

   有两位巡逻的护兵正向这里走来,向喜就对瞎话说,“瞎话,别乱说了,别叫护兵听见。”瞎话看看护兵,潜入人群。

   报名和面试在同时进行。应试者先在案前按章程报告本人的住址、姓名、家世,由书记官逐项记于册上。应试人便站立一旁等待主考人的问话和面试。他们按照传呼人的传唤逐一来到主考人面前,回答主考人的问话。向喜自报过家门姓名后,也站在一旁等待着传唤。他一边等待,一边留意着眼前的一切细枝末节,他发现主考官格外重视应试者的对答,有些应试者就是因为回答问话的不慎,被当场免去资格的。

   有位应试者来到主考人面前。此人身体修长,面色白净,声音却文弱。主考人按名册对过姓名后便问:“这位同乡为何当兵从戎?”此人答道:“旧军冗散无能,国民生灵涂炭。”主考人便说,“这位后生出口成章,此等高见是个人的见识还是道听途说?”此人答:“都这么说。”主考人又问:“你当兵有无个人的贪图?”此人答:“完全无有,一心为朝廷。倘有二心乃愧对皇恩。”主考人结论道:“看来汝乃国家栋梁之材,将来必有大任于斯,何必从戎作此勇丁?站下吧,除名。”

   有一膀大腰圆的红脸大汉站过来。当主考人问他为何当兵时,他毫不掩饰地答曰:“听说给四两安家银子,四两银子足够家中老母一年的缠绞了。”主考人命他托举百斤石锁,那人赫然举起。主考人便有评语说,“诚实,有力,乃军中合格之丁。准报。”

   一位瘦脸、嘬腮者来应试,主考人看过面相问道:“这位同乡为何来应招?”来人说,“都说军中饭食强,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是人谁不为了一张嘴活着,总比在家吃糠咽菜强。”主考人听了这番话,再次端详了来人的面相,评价说,“你两腮没肉,吃好的没够。除名,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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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31 23:33: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笨花》 Ⅱ
《笨花》 第一章(14)

   瞎话被点名后走过来,主考人把瞎话打量一阵问道:“家中生活尚可糊口么?”瞎话显出豪迈地说,“何止是糊口,”说着指指自己的嘴:“这不,一大早就吃了碗红烧肉。”主考人说,“你也爱吃肉?”瞎话说,“吃,一天至少一碗。你就看这嘴上的油吧。”主考人观察瞎话的嘴,“问:家中现有多少家产可供你天天吃肉?”瞎话说,“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这次他说走了嘴。主考人说,“无有家产哪来的肉吃?一派胡言。你嘴上挂的分明是浮油,准是拿生猪皮抹上去的吧?”在场的人大都知道瞎话说话的毛病,哄笑起来。最后主考人评价瞎话说,“你尖尖嘴,说瞎话鬼。除名,站下吧。”
   瞎话平时爱“露富”,常用生猪皮在嘴上抹抹,谎称刚吃了红烧肉。其实瞎话做经纪人,过的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瞎话“露富”是自得其乐。

   近中午时,向喜终于被点了名。主考人端详了一阵向喜的面相,问了一些例行的问话,便让向喜去举各种等级、分量不同的铁石器物。向喜沉着地挑了一个一百五十斤重的石锁,先摆了个式子,运足力气,当着主考人,当着全县父老把那石锁举过了头顶。

   向喜的表现使主考人发生着兴趣,他操着浓重的乡音和向喜对话,当得知向喜粗读过《四书》时,便问他孟子和梁惠王说的“未有仁而贵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厚其君者也“是什么意思。向喜说,这说的是:“仁者必然先热爱其亲人,义者应该先以君主的利益为重。”

   主考人对向喜的回答暗自点着头。

   向喜被验中。

   在回家的路上向桂问向喜,“那位主考人准是王士珍吧?”向喜说,“准是。你没听见他说话的口音,真定府人和兆州人说话一模一样。”

   后来,向喜从戎后,随着他在军中位置的不断升迁,关于他面试那天和王士珍对答的传闻,便也不断增添些传奇色彩。有说,那天向喜与王士珍对答《孟子》时,王士珍生是让向喜问得张口结舌了。还有说,王士珍最后对向喜的评价是:我观你两耳垂肩,两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将来必有大福大贵。有人问到向喜这是不是真的,向喜说,我哪有那么大的耳朵,那是“三国”上对刘备的形容。

   当有人问到向桂那天的情形时,向桂说,王士珍是说过我哥哥耳朵大,我亲耳听见的。谁不知道我哥哥的耳朵大胳膊长。

   瞎话对那天的情景也有描述,他说,王士珍不是个儿,生是让我喜哥给对答得跪在了地上。王士珍咕咚一声跪下管我喜哥叫着向大人说,“向大人,你快替了我吧。还叫我回真定府种地吧。”

   瞎话对王士珍的贬斥,显然存有报仇雪恨的意思,谁让王士珍说他尖尖的嘴,说瞎话鬼呢。

   注:

   1,待布:浆线、上机,织布。

   2.马玉琨,清光绪时早期新编陆军将领。

   公元一九0二年,光绪二十八年,已改名为向中和的向喜弃农从戎。向中和还不忘给自己立个字号:向中和,字谦益。

   按章程,勇丁被验中后,招兵官员还要到勇丁的原住地作些核实。若有私瞒编造出身履历者,仍将被除名。几天后笨花也来过复查向喜的官员。他们和“地方”(注1)核实过向喜的家世后,向喜便被正式注册编入新兵序列,并被通知于光绪二十八年正月十六日赴县署前集中,入伍开拔。

   向喜应试那天,望汉台前的主考人确是王士珍。王士珍前来招兵,一切均按招兵十三条行事。条例第三条规定:凡募足一队二百五十人,即分带来营,点名支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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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31 23:34: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笨花》 Ⅱ
《笨花》 第一章(15)

   王士珍在兆州共募得新兵五百有余,即由几名队官、哨长率领,准备先步行到元氏火车站,再由元氏乘火车经石家庄北上,至保定下车入营。这天又是向桂送向喜来县城入编,又是在望汉台前。向喜果真领得安家银子四两。他攥着银子对向桂说,“咱哥儿俩就要分手了,这些天我对你说了不少话,说过的话就不再说了,你只记下最为重要。我不能在二老跟前尽孝,也全仰仗你了。以前你年幼贪玩儿,从今日起你可真是个大人了。你肩上的担子没有千斤重,也总有七、八百斤了。”
   几天来向桂对哥哥的事只知高兴,对向喜的话有时听得见有时听不见。这时向喜的一番话才把他说得心里难受起来,他拽住袖子直擦眼泪。向喜说:“别揉眼了,按规定,以后我常有假期,我还会回来探家。我人在军营,心还在咱笨花。再说,你嫂子的身子也笨了,你就要当叔叔了。”向喜说着,看看四处无人,就把打着封的四两银子交给向桂说:“拿好了,说句不吉利的话,这便是我的卖命钱。回家后,银子不要交给咱爹,他糊涂得连自己的袜子都找不到。要交给咱娘,有花销时,要叫过你嫂,商量着花,万不可你个人作主使用。买小牲口的事,现在还不是时候,该买了,我自有安排。”向桂接过银子又四处看看,把银子揣入怀中。

   向桂辞别向喜回笨花,向喜便入列听候调谴。现时的新军编制是:十二人为一棚,三棚为一排,三排为一 队,三队为一营。棚有棚头,排有排长,队有队官,营为管带。新丁入列后,均由正式棚头率领。这天,入伍新丁在望汉台前排成纵队,由招兵大员王士珍亲自过目清点。向喜个子中等,被排在一排人之正中。王士珍走过来似专在向喜这棚新丁面前停住脚步。今天他身着戎装,佩带单刀,俨然一副统带摸样。他站在军前朝着队伍喊话,专让向中和出列。从未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向喜听到王士珍喊他的名字,慌忙从队伍里挤出来,冲着王士珍便拱手作揖。王士珍看着拱手作揖的向喜说,“现在作揖,本统领不怪你。不知者不为过。要知道,从今天起,你们就不再是兆州的乡民了,你们是朝廷的新编陆军。军人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举手投足都有规矩。”说完故意又喊向中和的名字。向喜连忙答应道:“哎。”王士珍说:“以后要说‘有’。详细的规则以后你们自会了解,可是从现在起,大家都记住,回答长官的呼唤要说‘有’。”王士珍再次呼向中和的名字,向喜回答了“有”。王士珍说:“这就对了。”他说着端详着向喜问道:“听说家父先前也是习武之人,也曾立志报效朝廷?”向喜说,“回大人的话,是练过武。”王士珍说,“现在你已继父志,今后应在军中作个忠勇孝悌的榜样才是。”向喜答道:“记下了。”

   王士珍命向喜入列,又在队前发表训示,讲了些现今朝廷欲讲自强之道,固必首重练兵,而欲迅兵力之强,势必更革旧制。兵非患少,而患不精;兵非患弱,而患在无术。而站在他眼前的这五百号同乡,将来必是新军中的栋梁。王士珍的话虽然说得深奥,向喜大都听得明白。王士珍训示完毕,有位队官站在队前开始宣讲新军的军制。他告诉大家,从现在起新丁开始吃饷。正式入编前每人每天发小口粮大钱一百文,待正式入编为军人后,每人每天的小口粮是一百五十文,米价在内,柴价在外。到营后,正兵月饷四两五钱,正头目月饷五两五钱,有粗通文字者和头目同例……听着队官的介绍,向喜便暗自盘算起来,一百文也好,一百五十文也好,这已经是个不小的数字了。一碗豆腐脑才五个大钱,这一百文大钱就是二十碗豆腐脑了。一百五十文便是三十碗。将来他或者还可以按粗通文字者对待,每月便有五两五钱的饷银,这是多少碗豆腐脑啊。向喜的脑子出现一阵少有的混乱,接着一种满足感立刻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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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31 23:34: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笨花》 Ⅱ
《笨花》 第一章(16)

   新丁开拔了,队官将纵队变成横队,人们便步,鱼贯向兆州西门走去。出西门跨过护城河的吊桥,有条正东正西的黄土小道直通三十里以外的元氏车站。正月未过,各村仍然残存着年节气氛,衣着新鲜的男女老少站在村口看新兵走过,看见熟人就互相打起招呼。兆州人向喜生在城东长在城东,从没有到过城西,现在来到城西,就觉得城西已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这时从城西看山,就觉得比在城东近了许多,那两座看惯了的桃山和磨山仿佛正冲他扑面而来。其实从笨花算起,他自东向西也就走出了十里地。向喜穿着同艾为他赶做的新鞋,走在冻得坚硬的小道上,边走边看。他们下午未时出发,走到元氏时,太阳已西下。向喜看着渐渐挨近山头的太阳,感到太阳就在他眼前。
   元氏是京汉线上的一个小站,在以后的日子里,向喜无数次在此等车、打尖,对这里的一砖一木甚是熟悉。可是现在,初次离家的向喜只觉得这小站一切都新鲜。这里的道路、店面、人的穿着都有别于笨花。元氏附近产煤炭,有数的几家店铺,都被一层煤灰覆盖着。先前常有自笨花来元氏拉煤炭的车辆,赶车人叙说着于元氏的见闻,把元氏车站描述得像个大商埠。在这个夕阳西下的时刻,冷清的小街上,几个当地人或是外乡人,正守着一盏电石灯在做小本生意,其中还有一个卖豆腐脑的。几个人正在一个小摊前吃豆腐脑。向喜一眼就发现这家豆腐脑的不地道:往豆浆里点石膏时温度不合适,豆腐脑不成形,摊主的调料里也没有韭菜花。

   新兵打尖吃饭自有新兵的去处,就在离站台不远的一个大车店里设有兵站。兵站已经支起几口七印大锅,锅里的小米干饭正热。围着锅台,是几只正冒热气的铁桶,桶里是干萝卜片粉条汤,汤里飘着黑鸦鸦的花籽油。新兵被传知,解散吃饭。

   开饭时,新兵们自由地盛着小米干饭和萝卜汤,把自己吃得很饱。平时只有村里遇红白事时,他们才能放开肚子吃喝。

   饭后新兵集合北行,在队官和哨长的指挥下鱼贯上车。

   运载新兵北行的火车是装载货物的闷罐车,车里铺着苇席,供新兵们躺卧,每节车厢都要挤下三棚一个排。兵们背着个人的行李,他们看好自己的位置,把行李绽开。

   向喜入伍前,同艾没有来得及待布,只把一套旧被褥作了拆洗,现在向喜一绽开它们,立刻闻到一股灰水的味儿。笨花人拆洗被褥不用胰子碱面,只淋些灰水作洗涤剂。灰水去污力也强。那灰并非石灰,而是柴草灰。女人专拣些上好纯净的柴禾灰,将灰倒入筛子注入清水,灰水被淋出来,这样淋出的水即是灰水。洗涮时,女人先把被里被面摁在灰水里浸泡一个时辰,再使棒棰用力敲打、投净,陈年的老垢被洗下来,粗布显得经纬分明。

   向喜端坐在自己的褥子上,把被子卷个卷儿当枕头,观察起火车这个尚属希罕的物件。他想,原来这就是火车哟,一节车厢就像一个大匣子,装上几十号人倒也宽敞。就是头顶上这排小窗户显得高了点儿,叫人觉得憋闷,坐久了兴许还会头晕。他得知从元氏到保定需走整整一个晚上。这时的向喜并不知道火车还有货车和客车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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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 23:33: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笨花》 Ⅱ
《笨花》 第一章(17)

   火车一阵摇晃走起来,扒着小窗户往外看热闹的人都回到自己的铺位,坐着,躺着,互相打问起姓名住址。躺在向喜旁边的一位同乡冷不丁对向喜说,还是笨花出能人。向喜说,怎见得。那人就说,王大人为什么单把你叫出来问话,怎么不叫咱何村人。向喜想,这一定是何村人了。就说,当官的叫到谁是谁呗。那人又说,可不是那么回事。头一天我就听见你和他对答四书五经了。向喜说,识几个字的人也不止我一个。另一个人打岔说,先前我在石桥镇就见过你,听说你还在石人石马跟前遇见过鬼。真的假的?向喜没有回答他在石人石马前遇鬼的事。这事被乡人传说得绽出许多演义,也给向喜的回答多增加了诸多困难。所以有人问他时,他经常不作回答。那人见向喜不回答遇鬼的事,又说,听说叫咱们使洋枪洋炮打仗,咱没见过那玩意儿,怎么使法?咱就见过火枪打兔子。向喜就说,军营里自然有人教授枪法。向喜和乡亲们说着话,通过高处的小窗户看向后闪动的星空,只觉得兆州正伴着头上的星星飞速离他远去,越发体味到灰水洗涮被褥的好闻。他想到同艾拆洗被褥时,手让灰水烧得红通通的,还想到同艾一天比一天鼓起来的小肚子。
   火车前半夜过石家庄,后半夜过定州。每隔几个小站,火车就停一次,哨长就提醒大伙下车撒尿。天亮时火车过望都,上午巳时到达保定。

   向喜和他的五百乡亲分散住在保定东关和金庄、银庄。他们先被编入北洋新编陆军左镇、八标所属的第一营和第二营。

   一九0三年,光绪二十九年,向喜被选拔入北洋陆军速成学堂。一年后毕业,被委以队官,其所属番号序列是:北洋陆军第二镇,第八标,第一营,右队。按军制规定,队官属次等第一级,享五品待遇,月薪饷银五十两。此前向喜还任过棚头、排长等职位。

   注1:地方:村长。

   向喜入营六个月之后,还是 托了一个来保定贩苇席的兆州老乡把旧行李捎回笨花。虽然离家时他对同艾说过,旧行李扔了也不可惜,但当他真的身处异地他乡时,才又觉出旧被褥的珍贵。这是一套由五彩线交替织成的“四蓬缯”(注1)被褥。在笨花,不是所有女人都会织“四蓬缯”。小时候他见别人家待四蓬缯时,就对他娘说,“娘,怎么咱们不织四蓬缯呀?”他娘就说:“费那事干什么,左不过是个被面呗。”长大后他才发现,他娘这么说,那是他娘不会织。向喜的娘应该算个笨女人,不会织布,饭也做得粗糙。贴饼子馇粥尚显不

   出“力拔”,遇到白面时,手下便不知所措。针线活儿更不强,做起活儿来粗针大线,自己的大襟上常显露着不该显露的针脚。四蓬缯离她更是遥远,那显示的是女人的心灵手巧。那不仅要有上好的棉花纺出上好的线,买上好的靛青、煮黑、绛红、鬼子绿,染出上好的线子,待到线子掏箸、递缯时女人须巧施手艺;线子上机后,女人更要手脚协调地穿梭引线,才能把经线和纬线巧妙地结合起来。同艾娶到向家,向家才有了四蓬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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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 23:34: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笨花》 Ⅱ
《笨花》 第一章(18)

   向喜每逢看见眼前这套四蓬缯被褥,便想起同艾,想起她从纺线、染线、浆线、掏箸递缯到上机织布的情景。他尤其愿意看同艾坐在织布机前那副前仰后合的模样,她身子弯下去,胳膊飘起来;身子直起来,胳膊又摆下去。她微晃着头,一副银耳环在昏暗的机房里闪闪烁烁。有四蓬缯的人家是一个标志:女人灵巧,日子滋润。同艾上机时,向喜故意对同艾的事业不动声色,只待同艾下机离开机房后,向喜才悄没声走到织布机前,抚摩起机上那一块云锦般的织物,满足着自己。
   向喜托人把一套旧被褥捎回家,还捎回半年来他积攒下的五两碎银子。

   转眼又过了四年。

   向喜离家时,同艾身子笨了,向喜走了四年,他们的儿子向文成也四岁了。向喜在异地他乡给儿子取名文成。乡村人说虚岁,这年向文成虚五岁。五岁的文成和母亲同艾要去保定。此前,家里接到向喜捎回的家书。家书上说,按军营里的章程,如今他可以带家眷了。向喜从没有忘记过他和同艾对坐在火盆前烤火的那一夜。她问他军中兴不兴带家眷,那时他回答她说,他要是验不上,他和家眷还不是得坐在火盆跟前烤火。那时候他拿不准。后来他验上了,带家眷就成了他的朝思暮想。他在信中写道:因军务累身眼下不能回家探亲,就让文成娘儿俩先来保定住些日子吧。待来日再将父亲母亲大人接于军中,儿再尽孝心。

   信是写给鹏举的,鹏举念信连不成句,便叫过向桂,向桂也念得隔二片三,鹏举只好请来专人读信。这次鹏举没再犯糊涂,听完信,叫过文成说,这是你爹叫你哩,不见你的面还不知道你是个闺女还是个小子呢。快跟你娘去吧,别忘了给你爷爷买保定稻香村的槽子糕。向桂就说,还有槐茂家的酱菜。稻香村的槽子糕和槐茂的酱菜,向喜都往家里捎过。

   文成听说爹叫他去保定,急着要过向喜的信在上面找自己的名字。他人虽幼小,但聪明伶俐,还没进学堂,已经抓挠着向喜的旧书识了不少字。文成的相貌也随向喜,生得虎头虎脑,眉眼也清秀。他的出生,给这个缺了向喜的家庭带来了结实的欢乐。

   向桂送嫂子同艾和侄子向文成到保定找向喜。他们按照向喜的吩咐,在保定火车站下车,由一名拿蓝旗的护兵引荐,乘两辆洋车,穿过西下关,进大西门,又穿过西大街、东大街,出东门,来到东关以外的小金庄。这时二镇的人马大多住在保定东关以外的金庄、银庄。向喜住在金庄靠村西的一个小院里,和军事学堂的老同学孙传芳(注2)住同院。他们两人是军事速成学堂步兵科头班同学,孙传芳毕业后曾被保送日本学炮科,向喜则在军中开始带兵。孙传芳学成回国,在二镇做教官,又遇向喜,二人便在金庄合租了一个农家小院。这里距军营教场不远,离保定城也只有三里。

   同艾和文成的到来,给几年远离人间烟火的向喜带来了家庭的暖意。聪慧的向文成也给向喜的军营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向喜为儿子请了一位当地的私塾先生,教他《三字经》《弟子规》乃至上《论语》下《论语》。文成念书时,对眼前的文字总是过目不忘,深得教书先生的喜爱,丝毫不必向喜和同艾操心。

   向喜和孙传芳入营以来很投脾气,相处如同兄弟。同艾和孙太太也相处得如同姐妹。每天上午二人就伴儿进东门到大慈阁下买回些时令菜蔬和鲫鱼、肉馅。保定地处府河和小清河交汇处,向东三十里就是白洋淀,因此保定人的生活习惯如同水乡,菜市上也不乏白洋淀的鲜鱼、鲜藕,连肉铺卖肉馅也用鲜荷叶包裹。向喜就待见同艾买回的用荷叶包着的肉馅。孙传芳常对同艾说,嫂子,你看喜哥就是改不了这老习惯,面对十个碟八个碗的宴席,也单挑带肉馅的这一样吃。同艾就说,走到哪儿也是个兆州人。同艾来到保定金庄,向喜先教她用肉馅包馄饨。先前同艾不在,向喜常和孙传芳去东大街馄饨摊儿上吃馄饨,那时他一边吃一边了解馄饨的做法,兆洲人没吃过馄饨。现在同艾来了,他就教她擀皮、包馅,还告诉她馄饨包成了,鸡汤也熬成了。还有三样不可缺少的佐料就是虾皮、紫菜和冬菜,就好比豆腐脑离不 开韭菜花。他还告诉同艾,买紫菜冬菜要到西大街庆源祥,那里的紫菜是南货;虾皮出自白洋淀,遍地都是,不必挑检。

   同艾在保定做馄饨,也给向文成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许多年之后他在笨花教自己的媳妇秀芝做,做出来却不是样儿。向文成在一旁打趣地说,“你擀的可不是馄饨皮,是鞋帮儿吧,挺实倒是挺实。保定的馄饨皮可不是这样。”秀芝问保定的馄饨皮什么样,向文成说,“保定的馄饨皮比窗户纸还薄。”秀芝就也打趣道,“那你拿我擀的馄饨皮做双鞋吧。”每逢这时,深谙此道的同艾就在一边只是笑着不说话,心想,擀馄饨皮,那是要保定乾义面粉公司的“双鱼”面呢,就这一条,笨花人就休想,再细的箩也筛不出双鱼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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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 23:34: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笨花》 Ⅱ
《笨花》 第一章(19)

   中午了,向喜从操场操练回来,便闻见厨房里煎熬着的鸡汤正香。他想,这又是同艾在做馄饨了。他不进厨房,径直进了正房,背着手对文成说,“成,过来,看我给你买了个什么。“正在炕上念书的向文成放下书跳下炕来说,”我知道,准是个猴爬杆。”向喜说,“你怎么知道?”文成说,“村西小庙里住着个做猴爬杆的老头儿。”果然向喜从背后举出个猴爬杆,用手按了一下麻秸杆上的竹眉子,一只一拃长的小猴哗啦一下便趴上了杆顶。向文成伸手就要,向喜说:“别忙,先背《弟子规》,背过《弟子规》再玩猴爬杆。昨天背到哪儿啦?”文成说,“父母呼,应勿缓。”向喜说,“对,就接着吧。”文成背道:“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静听。父母责,须顺承……”向喜一边听向文成背书,一边用掸子掸着马靴上的尘土说,“对是对,还得会讲。”文成就说,“爹娘叫你,你就赶快答应;爹娘叫你做事,你就快点儿;爹娘说你,你就好好听着;爹娘教训你,你别还嘴。”向喜听儿子讲解,暗自点着头,心说这讲解哪里像出自一个五岁孩子之口。却又故意对文成说:“对是对,可你能做到不能?”文成撒娇似地说,“不能。”向喜装出恼怒的样子说:“唔?怎么不能?你这是怎么说话?”文成就说:“不是做不到,是要先看爹娘说得对不对。要是不对,就不能听。”向喜说:“书上说的是先听再说对不对。”文成就说:“得先看对不对,再说听不听。”同艾来了,对向喜说,“别难为孩子了,刚五岁。”向喜说,“孔融四岁就知道让梨了,比成还小一岁。”同艾又觉得向喜的话也有道理,这时候也不能偏袒儿子,就换个话题,招呼向喜父子到厨房吃饭。
   孙传芳也从校场回来,正在院里槐树底下喝茶,听见向喜教育向文成,便冲着正房说,“喜嫂,说说喜哥,成还小哪,给孩子立的规矩太多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也别净拿孔融打比方。孔融那年代还没有火车呢,还没有电灯呢。”说话间向喜已经来到当院,接上孙传芳的话说,“馨远,小孩子家可不能像撒鹰一样没个管束。”孙传芳说,“喜哥,你看你的家乡话又带出来了,不能叫撒鹰,官话叫放风筝。我这个山东人听得懂撒鹰,人家保定人就听不懂了。要说改口音你真还不如喜嫂改得快。”向喜就说,“那保定话也不那么中听,说话带‘儿’,‘面条儿’,‘煤球儿’”。同艾说,“可比兆州话听着绵软。兆州话一句话就能撅倒八面墙。要不怎么你一喊操连当兵的都笑你。”向喜说,“笑不笑的,你手下的人能听清楚就是了。”孙传芳说,“喜哥,嫂子说得对,她是不好意思说我,我的山东话,你的兆州话,咱都得改。我当教官,张嘴说话也有人笑我。”

   同艾先带向文成去厨房吃饭,孙传芳便招呼向喜坐在树荫下喝茶,说起军中的事。向喜问孙传芳说,最近有传说,军中要发双饷,不知是真是假。孙传芳说,这和南方的战局有关。武汉的局势一天比一天吃紧,南北双方都把武汉三镇当作兵家必争之地。孙传芳说,依他的判断,不久武汉必有一场恶战。旗人荫昌(注3)抵不过武昌的民军,袁宫保(注4)早晚还得出山。袁宫保一出山,咱们二镇肯定要开拔南下,南方的局势非二镇莫属。上午统制王大人(注5)来八标训话,也暗示过袁宫保就要出山(注6)了。向喜说,莫非咱这个小院住不长久了?孙传芳说,依我看,这便是军中发双饷的缘由。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自从河间会操后,二镇已经是一支举国瞩目的新军,南方的局势还少得了咱们?

   两年前袁世凯的新军在河间的会操,是一次对新编陆军的大检阅,那次的会操声势浩大,新军分成南军北军,南攻北御,在河间交战。参加会战的官兵达四万六千余人。演习结束后,又举行阅兵式,许多外国使节和军事观察家也赶来观看。作为“攻方”的二镇更是出尽了风头,充分展示了袁世凯操练新军的成就。之后,袁世凯曾上书皇帝称:……此次会操非第以齐步伐、演技击、肆威容、壮观瞻而已,盖欲以饬戒备、娴战术,增长将士之实力,发扬军人之精神,熟悉于进退攻首之方,神明于操纵变化之用……

   向喜和孙传芳都是因在河间会操表现出色而被提拔的。

   这时同艾又在厨房招呼向喜吃饭,她还对孙传芳说,“他馨远叔也过来吃吧,成他婶子回山东老家了,护兵又做不好饭。”孙传芳说,“今天不吃了,护兵已经从东大街义春楼叫了白肉罩火烧。”同艾说,“以后他婶子不在,就别让护兵叫饭了,饭馆里的饭吃的工夫长了还上火呢。”说话之间义春楼的伙计提个食盒进了门,向喜起身往厨房走着对孙传芳说,“既是真叫了饭,你就还吃你那‘四两罩半斤’吧。”保定义春楼的白肉罩火烧最出名,四两罩半斤是火烧和肉的比例搭配——四两肉罩半斤火烧。

   今天同艾没做馄饨,砂锅里煨出的鸡汤是炖萝卜用的。迎门饭桌上已摆好一盆鸡汤炖萝卜,三碗大米饭,还有一大碟春不老炒黄豆。保定四周土质肥厚,水源充沛,适合种植各种蔬菜,保定才出了像槐茂酱园这样的腌制行。这春不老也是俗话说的保定三桩宝中之一桩——保定府三桩宝,铁球、面酱、春不老。春不老是一种芥菜,菜根叫芥菜疙瘩,做腌菜里的五香疙瘩头;菜缨子就是春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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