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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才鹦鹉

铁凝新作:笨花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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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 22:56: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笨花》 Ⅲ
《笨花》 第一章(28)

   向喜就势打了个哈欠。
   有句形容夫妻间相处的好话叫做相敬如宾,向喜和同艾在汉口的日子就相敬如宾。虽然同艾也觉得他们夫妻这样的相处已不同于笨花,也不同于保定,可她又实在挑不出丈夫对她的怠慢。她只想,现今已经被人称为向大人的向喜,莫非你非得让他回到从前不可?他已经不再是守着火盆烤火的庄稼人,他也不再是教她拿肉馅包馄饨的、自己起火做饭的队官。同艾暗自为自己圆满着说法,也从心底感激着丈夫对她的关照和周到。

   向文成和父亲相处总有几分不自然,他在父亲面前常常自觉其貌不扬,尤其当父亲身着戎装威风懔懔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就更加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他不愿意与父亲的眼光相遇,这使他在父亲跟前就常有一种视像犹豫不决的表情。向喜或许察觉了儿子和他之间的距离,竭力想找回他和儿子之间的那种父子亲情,但他终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他和儿子谈文字,谈时局,父子也能作些对答,可他们对答着,双方又都觉出,这仅仅是作出的一种姿态。向喜不愿意把逐渐长大的儿子形容成其貌不扬,一切都是性情所致吧,他想。他只觉得,文成要是个子再高些,身板再壮实些会更招人喜欢。还有他那双残缺的眼睛,给他与别人的交往带来了更实际的障碍。唉,向喜想,那个中午他为什么非要带他去下府河不可呢?他怀着这不能平抑的内疚暗中端详着十四岁的向文成,却又从儿子那貌似自卑的形态里,发现了他有一种超越了身高的迷茫而又热切的神情,他突然会显出些抱负满怀。

   无论如何,向喜一家三口是愉快的,一旦找到话题,彼此都会忘记任何间离,尤其在饭桌上。这天中午全家在餐厅用饭,厨子不仅做了鲜藕炖排骨,红烧猪手,还特意又从外面的饭馆叫来一道当地菜肴——土匪鸭。于是全家就围绕土匪鸭展开了话题。向文成问父亲,这土匪鸭真是土匪吃的菜吗。向喜说,正是这样。你看鸭子外面包着荷叶,荷叶外面又裹着泥,这鸭子是用火烤熟的。先前土匪抓了别人家的鸭子来不及细做,就用了这个办法。向文成就说,这办法好是好,就是土匪做鸭子太失策。向喜说,怎见得?向文成说,土匪既是土匪,就不必再自己动手把生鸭子做成熟鸭子,要是有人追上来怎么办?向喜说,照你的说法,鸭子就不用做了。向文成说,土匪既是土匪,就不如去抢做熟的鸭子。同艾说,看你说的,要是近处没有饭馆呢。向喜就说,再饿着肚子跑呗。三口人都笑了。后来向喜又说,其实湖北的土匪鸭和杭州的叫花子鸡做法都一样,都是借了个离奇的名字。名字越离奇,越能吸引人去吃。快尝尝,快尝尝,趁热乎。向喜亲手将泥和荷叶扒开,先给同艾夹一块,又给文成夹一块。

   就在向喜为文成母子夹菜的时候,一个女人大步跨进了餐厅。在向文成看来,这女人显得很是人高马大,她就像江中的一股浪头朝饭桌涌来。他本能地往母亲那里闪了闪,才看清这女人跟前还有两个孩子。小一点的被她抱着,大一点的在她手里牵着。这女人大约在刚进门时受到了护兵的阻拦,所以嘴里还在责骂着护兵。女人撞进门后,先把两个孩子推搡在向喜跟前,就让他们管向喜叫爹。

   两个孩子按照女人的吩咐,一人搂住向喜一条腿,果然叫起了爹。女人又冲孩子嚷道:“大点声儿,再大点声儿,你们爹耳朵背,怕他听不清。”女人说着,拿眼睛斜视起同艾与文成。斜视一阵就又挑衅似地说,“我不是走错了门吧,是我走错了门,还是有人进错了门?”

   来人是二丫头。这是她携儿子文麒和文麟对汉口的一次突袭。原来二丫头早就在向喜身边安插了“眼线”,她嘱咐眼线,一旦向大人身边有风吹草动,就立即往保定发电报。几天前她果真接到了一封电报,那电文只有一个字:“来”。二丫头顺容仿佛就是冲着这个“来”字来的,电文越简单,她胸中的火气就越大。

   这一幕情景对于同艾来说是爆炸性的,却也干脆明白,不再存有悬念,向喜的“国事、军事”也有了结果。哪有不相干的女人让儿子乱叫爹的?

   这一幕情景对于向文成来说也不再存有悬念,他已知晓这女人就是他的“姨”了,按笨花人的习惯,二房被称作姨。那两个小男孩,便是他的两位同父异母弟弟了。

   同艾还是感到了惊骇,她惊骇的不是这事情本身,她惊骇的是向喜会把事情瞒得这么严实——两个孩子都会叫爹了,也许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吧。她恍恍惚惚地看见他们头戴小瓜皮帽,身着西式花呢小外套,体面,整洁,气色红润,她的眼光突然瑟缩起来,又一阵恍惚,她就觉得餐厅里没有了她自己。

   同艾看见二太太汤顺容之后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又说了几天胡话。向喜为她请来一个叫马克的德国大夫,同艾吃了几天马克的药,才逐渐恢复了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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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 22:56: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笨花》 Ⅲ
《笨花》 第一章(29)

   向文成一直守在母亲身边,他们和二丫头分住在两个院子里,只待吃饭时才同坐在一张餐桌旁。同艾大半不再上桌吃饭,只有向文成碍于父亲的尊严,不得不上桌就餐。每次进餐,向文成都不知如何对待他这位从天而降的姨和两位从天而降的弟弟。有时他试图不加人称地和他们打个招呼,但他又断定,那换来的一定是二丫头和两个儿子不约而同的白眼。原来一张桌子上只有他才是多余的。父亲向喜也总想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但偏偏文成自己又不“赶劲”,虽然每次进餐他都加倍用近视的视力扫视桌面,惟恐有什么闪失。但面对一桌盘子和碗,又常常错误百出。一次他把混入菜盘中的一根麻绳当粉条,用筷子夹住送进口中,被两个弟弟看见,他们立刻兴奋得不能自制地高声大笑起来。他们不看文成,只看向喜,好象在说,怎么这个人也是你的儿子? 向喜并不纵容两个年幼的儿子,他甚至为此喝斥他们。但是向文成还是感觉到,父亲和他们似有一种天然的亲昵,而父亲对他更多的是责任和客气。小时候父亲和他都光着屁股去府河游泳的日子已经是往事了。
   向文成在汉口的日子变得很沉闷。他隐隐觉得,自己终归还是属于笨花的吧。他不再去江边看船只的往来和霓虹灯的闪烁,对《申报》上的烟草广告也减了兴趣。他忽然觉得,他配不上广告上那位女子,那样的女子只配得上同父异母的弟弟文麒和文麟。为母亲治病的德国医生马克就在这时走进了向文成的心。马克的儒雅和谈吐常常带给向文成一种陌生的冲动,他想,如果这时父亲问他将来的打算,他会告诉他,他要做一名医生。

   经过德国医生马克的调治,同艾的精神恢复到往常。她脾气出奇地好,还常常陪王占元的太太去听戏、打牌。她不卑不亢地对待二丫头,她待文麒和文麟也如同亲生。向喜估计风暴已经平息,他受着同艾的感动,他想,和二丫头相比,同艾到底是多些豁达和厚道的。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是同艾给了他面子。

   然而,一天晚上,打牌归来的同艾把向喜请进自己房里说,她想回笨花了,在汉口固然清闲,可笨花还有公婆。向喜在这里有顺容照顾,也就够了。同艾把顺容的名字说得格外自然,就像在说着自己的姐妹。

   向喜对同艾的表示并不意外,也没有作理应的挽留。因为他知道,他的任何挽留在同艾看来都会是虚假的。他只对同艾说,就替我给老人行孝吧,我打算给家里盖新房,要盖笨花最好的房。

   向喜差人到首饰店给同艾打了一枚金戒指,戒指背面铸有一行字:向梁氏同艾。这枚分量不轻的金戒指不仅是向喜对发妻的一份情意,也是向喜对发妻身份的再一次郑重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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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 22:56: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笨花》 Ⅲ
《笨花》 第一章(30)

   同艾和向文成坐上了返回北方的火车,他们比来时多了许多行李。向喜不但为同艾买了礼品,还不忘把家里人一一打点。行前向喜曾问向文成他想要点什么,文成想了想说,我把爹不看的《申报》带走吧。向喜就给向文成准备了一只尺把长的藤编小箱,把手头所有《申报》都收拾进去并说,从今往后,他会替文成把《申报》订到笨花去。
   同艾一路无话地把头靠在车窗墨绿色的窗帘上静坐,她面容淡然,心中却是倒海翻江。她已经许多天不再流眼泪了,现在人一离开汉口,眼泪才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落下来。她忽然想起向喜给她讲过的那个被袁世凯派人杀死在火车上的人,她想,不如也叫人把我杀死在火车上吧。可她又明知,有人杀宋教仁,也有人杀应桂馨,却没有人杀梁同艾。梁同艾还得回到笨花去。

   对面的向文成凑近母亲的脸,躲着人们的眼睛小声说,“娘,你哭了。”

   同艾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

   向文成说,“娘,别哭了,你的眼可别再哭坏了。”

   同艾终于止住了哭。她不是怕哭坏了眼,那是因为儿子文成的提醒,那是因为她对文成的怜惜。她也不愿意同包厢的人看见她掉眼泪。

   火车到达石家庄是个早晨,同艾母子要在这里换乘去元氏的慢车。母子二人下了火车走在站台上,旅途的劳顿使二人脸色都不太好,眼角也堆积着眵目糊。现在天色尚早,车站外面显得非常冷清,只有几个当地妇女在卖洗脸水,她们各自守着眼前的脸盆、毛巾和一把热水壶,喊着:“洗洗脸吧,洗洗脸吧,洗洗脸长精神啊!”

   萎靡了一路的同艾在一排洗脸盆前停住,,从口袋里掏出几文小钱对向文成说,“我要在这儿洗个脸,你也洗一个。”

   同艾执意要洗完脸,精神着回笨花。

   注:

   1. 细车:有顶棚、车帏及装饰的牲口车。

   2. 宋教仁:国民党早期领袖,倡导政党政治。

   3. 节在:谨慎、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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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 22:59: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笨花人喜欢把笨花村的历史说得古远无边,以证明他们在这块黄土平原上的与众不同。他们尤其热衷于述说自己那捕风捉影似的身世,把那些说不清的年代统称为老年间。他们说,老年间他们并不住在笨花,他们的家乡在山西洪洞县。说得再活灵活现些,那是山西洪洞县老鸹窝村大槐树底下。在老家他们的日子过得充实富足,与世无争。后来不知是哪位皇帝心血来潮,命他们到老鸹窝大槐树底下集中,然后又平白无故地命他们移民至沃州或平棘,沃州和平棘都是兆州一带的古称。于是他们的祖先便拖着沉重的脚步,不情愿地向东出发了。


他们翻过高不可及、重重叠叠的太行山,进入尚是荒漠的、只有野狼出没的冀西平原;淌着终年泛滥成灾的拒马河、滹沱河的泥沙,昼夜兼行,只是向东,向东。更加悲惨的是,他们自从在大槐树下集中的那天起就失去了人身自由,他们被反剪着手捆绑起来,成行成串地连在一起,睡觉时也是成行成串地倒下来侧身而卧。只待谁有了便溺之意,请求方便时,才被允许解开手离队。于是,“解手”就成了大、小便的代名词,大便时应该报告为解大手,小便时应该报告为解小手。这时押送移民的兵卒将他们的手解开,他们就在山崖河滩行些方便,之后再被绑起来入列前进。


这样,解手的典故不但流传下来,还成了这支远道而来的乡民们光荣历史中一个不可缺少的细节。这是一次勇敢的东征之举,这是一个个姓氏、一个个部落乃至一方乡民背井离乡,在另一方土地上开发创造自己新生活的英雄史诗。千百年过去了,他们认为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的仍然是外乡人的血。这一支“外乡人”为什么总是念念不忘那个久远的年代和那个远在天边的洪洞县?那是因为他们带着智慧和耐力开发了这一带的荒漠大地。


先前这块荒漠大地上尽管也有人生存,可也许是那些人缺少强壮的体魄和开拓精神,自盘古开天地,他们就一直过着饥不果腹、人种退化、濒临灭绝的生活。这些外乡人为了证明他们与当地人的不同,又不惜苦思冥想,再想出些“证据”,以便更加确凿地来证实他们的身世。除却解手的典故,他们还说,洪洞县的移民被绑过,所以至今仍然保持了背着手走路的习惯。他们说,移民脚上的小拇趾都不长趾甲,那是因为长时间走路,小拇趾的趾甲被永远地磨去了。笨花一带乡民,确有不少背着手走路的人,一些人脚上小拇趾的趾甲确实消失了。

移民来了,差不多每个人的行囊中都装着种子。他们走走停停,终于发现了兆州这块适于种植的黄澄澄的土地。从前这块黄土地上虽然没有正经庄稼,却生长着茂密的打破碗碗花,车前子和羊角蔓,还有浆果枸杞子、芡芡果、、、、、、几位有学识的人经过考虑,得出结论说,这里的土质所以肥沃,是因为北有滹沱,南有孝河。两河不时翻滚改道,才淤出泥滩,淤泥又进化为适于耕种的黄土。于是他们这些被反绑着手的外乡人,便向朝廷发出了请求,请求留下来结束他们一个时期以来的流亡生活。朝廷准了他们的请求,他们成了这里的乡民。

这些初来乍到的乡民开始把他们行囊里的种子撒向大地,大地长出了谷子、小麦和棉花。他们又在那些生长着浆果的地方种下鸭梨和雪花梨,都获得成功。笨花村也因此而得名,因为是他们带来了笨花籽。

这个传奇般的移民故事并不是笨花人的凭空杜撰,正史上也有记载。《明史录》载:洪武四年(公元1381年)时,河北人口仅有一百八十九万三千三百人,而山西却有四百零三万零四百五十四人。山西人口稠密又以汾河平原以及洪洞县为最。朱元璋采纳户部郎中刘九泉的建议,决定从山西向中原移民。移民先被集中到洪洞县,再分别被移向河北、河南等地。明隆庆时的《兆州志》也记载着:“本州与宁晋境内田地,国初大半抛荒。永乐年间迁山西屯留、长子等民实之。所令开垦,永不起科。”原来人们说的那个古老的年代是明朝,那个皇帝是朱元璋。

尽管史书把这个远古的移民传说作了详尽的记载,但笨花人还是不打算以史为依据,,他们坚信着传说和演义,固执地按照自己的信念,解释着那些细枝末节。笨花村有些孩子喜欢当众把鞋脱掉,炫耀自己脚上的小拇趾就不长趾甲。每逢这时,那些长着趾甲的孩子反倒觉出些自卑。有的孩子故意学着倒背着手走路,走着,斜视着正挺直身子走路的孩子说,你会哟?我会!那不背手走路的孩子就找个僻静地方模仿起来,直到大人将他们喝斥住。大人说,“你老了?你比你爹还老哟!”这孩子的爹只知喝斥孩子,一时又忽略了他们的光荣历史。

后来,待到向文成解释小脚趾上不长趾甲这件事时,说,人的小脚趾不长趾甲是遗传所致,是生理现象。趾甲真要是走路磨掉的,还会再长出新的来。遗传则不然。长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想改都改不过来。至于说棉花籽是笨花人带来的,倒是真的,先前这地方没花。这时的向文成已是一名中西兼容的医生,研究着《医宗金鉴》《伤寒论》,也研究着生理学。







这里的人管棉花叫花。笨花人带来的是笨花,后来又从外国传来了洋花,人们管洋花也叫花。笨花三瓣,绒短,不适于纺织,只适于当絮花,絮在被褥里经蹬踹。洋花四大瓣,绒长,产量也高,适于纺线织布,雪白的线子染色时也抓色。可大多数笨花人种洋花时还是不忘种笨花。放弃笨花,就像忘了祖宗。还有一种笨花叫紫花,也是三大瓣,绒更短。紫花不是紫,是土黄,紫花纺出的线、织出的布耐磨,颜色也能融入本地的水土,蹭点泥土也看不出来。紫花织出的布叫紫花布,做出的汗褂叫紫花汗褂,做出的棉袄叫紫花大袄。紫花布只有男人穿,女人不穿。冬天,笨花人穿着紫花大袄蹲在墙根晒太阳,从远处看就看不见人;走近看,先看见几只眼睛在黄土墙根闪烁。

笨花人种花在这一方是出名的。他们拾掇着花,享受着种花的艰辛和乐趣。春天枣树发了新芽,他们站在当街喊:种花呀!夏天,枣树上的青枣有扣子大了,他们站在当街喊:掐花尖打花杈呀!处暑节气一过,遍地白花花,他们站在当街喊:摘花呀!霜降节气一过,花叶打了蔫,他们站在当街喊:拾花呀!有拾花的没有?上南岗吧!随着花主的喊声,被招呼出来的人跟在花主后头到花地里去掐花尖、打花杈,去摘花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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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 23:00:14 | 显示全部楼层
南岗是向家新置的地,一块三十亩,种着笨花和洋花。向桂最爱站在当街喊,有时还蹬着梯子站在房顶上喊。他声音洪亮有底气,传得远,能传遍整个笨花村。向桂最看重的是摘花和拾花。逢到摘花时,他备上零钱,扛上大秤,亲自坐在地头等过秤。被他喊来的摘花人净是妇女,十几个妇女把自带的包袱皮系在腰间,在南岗花地里一字排开,摘一个来回就找向桂过一次秤。向桂选一块杠硬的土地,用花柴棍在地上一边划拉着记数,一边跟年轻的小媳妇开着没深没浅的玩笑。他指着鼓在小媳妇肚子前头的棉花包说,“哎,几个月了?”那鼓着的棉花包很像怀着胎的大肚子。有人识闹,有人不识闹。不识闹的拿眼白一下向桂就说,像狗嘴里吣出来的话。向桂也不恼,只笑着过秤说,“五斤。”那不识闹的小媳妇说,“怎么摘了一个来回才五斤?”向桂说,“五斤还是个低头秤呢。”卖东西的款待人讲抬头秤,收东西的款待人便是讲低头秤了。

也有识闹的女人专等向桂来跟她闹。识闹的女人站在向桂眼前拿眼神瞟着他说,“掌柜的,怎么就不问问我这肚子?”向桂就说,“你这肚子里的事就咱俩知道,那天好得你直蹬腿儿。”女人更加来劲地说,“那我就带着这大肚子回家吧!”说完半真半假地摁着腰里的棉花包就走。向桂就冲着她喊,“哎哎,回来回来,这可不行。”女人站住了,还在拿眼瞟向桂。向桂就势拽住她的衣裳角,把嘴对准她的耳朵说:“想挣花了?等拾花吧,打着你的牌哩。这儿的花你还得给我倒下。”他拍拍女人的肚子。这位识闹的女人叫大花瓣儿,西贝小治打的兔子就是扔进她家的。大花瓣儿二十好几了,人还是水灵新鲜。人风骚,活儿干得“力拔”,花摘不干净,摘下的花上也沾着烂花叶。向桂替大花瓣儿解包过秤,瞟着大花瓣儿故意说,“你是谁家的呀,怎么不理会?笨花这村子大了。”大花瓣儿站下来,撒娇似地让向桂给她解包袱,一边说,“村子再大你也认不差人。就是假装不认识我算了,还甜言蜜语说打我的牌。”,向桂讪笑起来说,“别跟我磨牙了,快摘你的花吧。”大花瓣儿系上包袱去摘花,又勾回头来对着向桂的耳朵说,“哎,拾花的时候可别忘了我。”向桂说,“忙摘你的去吧!”

收工了,一地白花花的花朵被拾掇在向家的棉花包里,棉花包堆成了一座小山。向桂按照地上的记数,把口袋里的铜子和制钱分给摘花的妇女们,喊过长工群山系紧大包,把大包抬上大车。向桂抬着大包估摸着包里的分量,心想南岗这三十亩地总算没有白要,哥哥向喜要是从南方写信问寄回的银子都干什么用了,我也算是有个交待了。向喜这时不再驻汉口,他驻湖北宜昌,每次写信总要问几句家里的土地种植和收成。

遇到整治棉花时,也有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呐喊用人的,西贝家就总是悄没声地实践着关于花的一切。西贝家的花地种得精巧、细致,春天的下籽,夏天的打治,秋天的摘花、拾花,都是西贝牛率领全家完成。赶到摘花时,西贝家里的男人、女人腰里都系上包袱,鼓起肚子在地里摘花,连西贝牛也系个包袱皮走在全家最后,监工似的。他发现谁摘得马虎就喊:“哎,花翅上还沾着眵目糊呢,十个花翅就能沾半两。“西贝牛说的花翅是棉花桃的硬壳,花桃开放,棉花溢出来了,四边扇出四个小翅膀,就是花翅。西贝牛尤其看不上孙女西贝梅阁手下的活儿,他看着梅阁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说,“你那也叫摘花呀?念字说念字,干活儿说干活儿。你不穿衣裳呀!你不絮被窝呀!那都是花,那耶稣穿的大袍子也是花织的布。你看你遗失在地里花的比摘的还多哪。”西贝牛见过宗教画上穿着大白袍子的耶稣,就用耶稣的大白袍子来启发梅阁把花摘干净。梅阁听见西贝牛“呲打”她,她也不扭头也不转身,就冲着花地里说,“整天听你絮叨,再絮叨我就不来了。耶稣也是你编排的呀,你怎么知道耶稣的袍子是花织的布,那是麻织的,约旦河边有的是麻。”西贝牛说,“麻还能织布?麻就能打绳。”梅阁就说,“那是笨花人的见解,笨花人就知道眼前这点花。”逢这时西贝大治、西贝小治和他们的家里都不说话,只有西贝时令站出来说,“梅阁你就别跟爷爷犟了,爷爷说得也在理儿,咱家摘花要摘出个样来。咱不能像别人家,摘花就像赶庙似的,热闹倒是热闹,花摘得可是隔二片三,遗忘在地里,有多少啊 。”时令说的别人家大约指的是向家。梅阁不说话了,西贝牛也不说话了。绵软的花叶扫着西贝家人的胳膊和腿,那些尚未绽开的花桃敲打着他们的胸脯和腰。西贝家的花柴长得高,齐了腰,邻居向家的花柴只能齐到大腿。

向家和西贝家住笨花村西头。就在西头摘花时,东头也有人家在摘花。有一家姓佟的,几片花地包围着笨花半个村子。佟家不种笨花,单种洋花。自家开着花坊,轧花,弹花,雇着把式“蹬包”向外运货。姓佟的户主叫佟法年,年纪和向喜相仿。两个儿子一个叫佟继业,一个叫佟继臣。平时,当笨花人都在以自己是老鸹窝的移民为荣时,佟法年就常常站在当街说:一点不假,你们都是外来的,我可是本地人。你们的那点地,都是我祖宗让出来的,要不是我祖宗深明大义,看着你们可怜不待见的,你们不知现在何处漂流呢。还有笨花这种物件,我祖宗压根儿就没有把它放在眼里。纺线织布没弹性,絮被窝扎肉。要饭的穿紫花布还差不多,往墙根儿一蹲不挨狗咬。为什么?黄土色儿,狗看不见你。

从前佟法年站在街里一说笨花的事,向桂就问哥哥向喜,问他笨花人种的地是不是佟家人让出来的,向喜说:“太张致,太张致,离他们远点。”如今向文成就说:“他祖宗怎么见过洋花?洋花传过来也不过几十年,咸丰十年,一八六0年洋花才从美国传到中国,美国开国也不过二百来年。”





没有人考证佟法年的家世,向文成的看法是,佟家以本地人自居是自有用意的,他把住笨花四十亩官地不放手就是证明;他种着官地不为村里付出就成了天经地义。老年间笨花村立下过规矩:谁种官地谁得管村里的开销,办学、唱戏、抗灾乃至官场上的应酬,费用都应出在官地。其中村人最重视的莫过于办学,可笨花村现在只养着一个私塾先生刘秀才。刘秀才半饥半饱地上课,每次向佟家催要欠粮,顶多只能从佟家背回二斗谷子。刘秀才把口袋往当街一墩,忿忿然地说:快看看吧,刚够喂只麻鹩!遇到村里来了戏班子,佟家还贴出告示敛钱上份子。现在四十亩官地佟家也种着洋花,摘花时,佟法年便站在街口喊:“摘花呀,上官地!”官地的洋花成色好,从处暑一直摘到霜降,摆在集上都抢手,摆在佟家的花坊里,就成了花坊的底子货。有官地四十亩的洋花压底儿,佟家的花坊净赚不赔。

佟家花地多,地块大,摘花时会招来更多的妇女。佟法年为了让摘花人把棉花摘得干净,还叫家里揽饭(注1)的往地头上送绿豆汤。佟法年站在地头上说,来吧,绿豆汤管饱,算清了工钱每人再加俩大子儿(注2)!

大花瓣儿给向家摘花,也给佟家摘。大花瓣儿对向桂说,“人家佟家还管绿豆汤呢,怎么恁家就不给熬点儿?”向桂说:“妇道!就待见这点小恩小惠。你说一只兔子吧还有点嚼头儿,那一罐子绿豆汤顶多也就撒上一把绿豆,比喝水能强到哪儿去?”大花瓣就说:“烧开水还得费柴禾呢。”向桂说:“要不就说你妇道呢。等到拾花那工夫多挣一包袱花不就什么都有了。说话之间这花就该摘三喷了,离霜降也没几天了。”

摘棉花讲“喷”,头喷花摘花有限,二喷三喷是棉花最应时的时候,摘下的花纯净饱满。四喷的棉花质量不及二喷、三喷,五喷的花干瘪瘦弱,白里透着黄红,叫红花。红花卖不上价,待出的白布也属次布,只能撕着零用。五喷花过后,节令已是霜降,该拾花了。在笨花村,摘花像是家事,拾花才是盛会。拾花牵动着不少男人和女人的心。



注:1,揽饭:被雇替人做饭。

2,大子儿:铜板货币的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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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 23:00:36 | 显示全部楼层
白露以前大庄稼掩映着棉花地,棉花地在大庄稼的遮盖下像一片片的海,一铺铺的炕。大庄稼放倒了,海和炕,炕和海连成了片。少了大庄稼的掩映,人们放眼四望,能看得很远,种花的花主对花就不放心起来。这时,家家花地里都搭起了看花的窝棚。花主们派出家里的人去窝棚看花,盛开的棉花朵招人。有女人就专往这盛开的花朵上打主意,晚上她们钻进窝棚和花主缠磨,挣花,于是就有了钻窝棚之说,于是窝棚和女人在花地里就成了一道风景线。这窝棚用竹弓和箔子草苫搭成,半含在地里,四周再围起谷草,培好土,里面铺上新草和被褥。人走进去直不起身,只能在草铺上盘腿说话。这窝棚防雨、防风又防霜,秋分过后花主们就把窝棚搭起来,直到霜降,满街喊着“拾花”时,还拖着不拆。拖一天是一天,多一夜是一夜。那时的夜只属于看花人。

从前西贝家是小治看花,后来时令长大了,看花人就变成了时令。这年时令还没有娶媳妇,自己就能决定自己的事。只有西贝牛对时令不放心,他看着时令为自己打点被褥要去看花,就在院里指手划脚地说:“先说下,看花就是看花,花可是你爷爷你爹种的。”时令打捋着被褥不说话,西贝牛又说:“说你哪,看花就是看花。花这物件多一把就是一把,少一把可就缺一把。”时令就说:“爷爷,我知道,我还不知道多一把是一把,爷爷你也看过花。”西贝牛说:“我看花,哼、、、、、、”他没再说下去。

西贝牛看花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他的窝棚里最安生,谁也休想从西贝牛窝棚里要出一把花来。轮到小治看花时,花就有了伤耗。西贝牛知道大花瓣儿钻过小治的窝棚,他不心疼小治扔给大花瓣儿的兔子,单心疼花的伤耗,就让小治媳妇冲着大花瓣儿家骂。有一次小治媳妇骂出了大花瓣儿,大花瓣儿出来了,不吵也不闹,站在当街只是往西瞧,瞧着说着:“我就是愿意听这叫街的声儿!”招得半街筒子人光笑。

没有人能止住窝棚里的事,西贝牛说说而已。他看见扛着新鲜被褥出门的时令,心里只是盘算,从白露节到霜降过后,窝棚里到底能有多少花的伤耗。他想,五斤吧,十斤吧,也许二、三十斤。他又想时令怎么也是个本分孩子,知情达理,处处为家里打算,就算花有伤耗,也有限吧——他可和小治不同。

和其他花主相比,时令出来看花是个不早不晚的时刻。向桂早就在南岗搭起了窝棚,他不把花地交给长工群山,他要自己看花。

花地里起了窝棚,就像庙上起了戏,笨花的夜变得悠闲而忙碌。夜又像是被糖担儿的糖锣敲醒的——有一种专做窝棚生意的买卖人叫糖担儿,糖担儿在花地里游走着卖货,手持一面小锣打着喑哑的花点儿。这小锣叫糖锣,糖锣提醒着你,提醒你对这夜的注意;提醒着你,提醒你不要轻易放弃夜里的一切。

夜有时是明月当空,有时是伸手不见五指。

糖担儿们不管这些,他们点个泡子灯,灯里添足煤油,在花地里踏着湿润的垄沟转游起来 ,远看去像传说中的灯笼鬼儿。糖担儿卖货并不挑担子,他们擓个柳编篮子,篮子里码着烟卷、花生、糖球和鸭梨。那烟卷有好有赖,有次烟“双刀”“大孩儿”,也有很上档次的“哈德门”“白炮台”。届时,糖担儿分析着看花人的脾气秉性,把不同档次的商品出示给他们。许多男人在那个时刻都要显出些豪爽的——糖担儿卖货只要花不收钱。





有个糖担儿来到时令的窝棚,他撩开草苫就进。时令一个人不点灯,躺在被褥上发愣,糖担儿的罩子灯倒把窝棚照得挺亮。时令盯着被照亮的棚顶说:“谁呀?”其实他知道进来的是糖担儿,这时候还能是谁。糖担儿说:“是我,怎么也不点个灯?”时令说:“点灯干什么,还招蠓虫呢。”糖担儿说:“有灯才能招人,要不黑咕咙咚谁知道这儿有人。”时令说:“招人干什么呀,还乱得慌哪。”糖担儿说:“我就不信。”时令正和糖担儿说话,门上的草苫哗啦一响,进来一个人。糖担儿先看见,是个女的,穿着红底儿绿花小棉袄,前后有点撅,黑裤子倒很单薄。糖担儿看看来人就说:“看,来了不是?生是有灯的过,灯给你招来的。”时令发现真来了人,就坐了起来。灯把这个女人的眉眼照得很清楚:细眼,厚嘴唇,眉毛很黑,辫子不算细,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时令猜测大半是个闺女。她不是笨花的。眼前这闺女让时令自觉有点腼腆,他没话找话地问这闺女:“你怎么知道这儿有人?”闺女说:“看着有灯就往这儿走。”糖担儿忙接茬儿说:“是吧,生是我给你领来的,给抓把花吧。”时令说:“你就知道要花,哪有啊。”糖担儿说:“遍地都是。”时令说:“也不是给你的呀。”糖担儿看从时令手里一时要不出花,又见这女人正低了头等时令,就“知趣”地说:“要不这么着吧,我也别死赖在这儿不走了,你俩先办事吧,就算先欠我一把花也无妨,乡里乡亲哩。”糖担儿说完弓起腰就走,出窝棚时又折回来,扔给时令一小包洋蜡说:“点着根蜡吧,别弄错地方。”

糖担儿真走了,时令听见糖担儿踏着垄沟的干花叶走了。

糖担儿说的“办事”时令明白,来人也明白,这一方人把男女交合俗称办事。糖担儿走了,窝棚里就剩下时令和闺女两个人。闺女就势往时令的被褥上一滚说:“知道恁家的花最强。”一面说,一面就解扣。时令说:“哎,哪儿的人呀,怎么这么不管不顾。”闺女说:“东边的。”时令说:“我说呢。”闺女解着扣,说着好冷好冷,就去抓时令的被窝,说话间早把自己脱了个光膀儿。就着洋蜡的光亮,时令看见这闺女的脸让秋风吹得很红,身上很白,两个奶之间长着一个黑痦子,像沾着一粒黑豆。

窝棚里的事,时令不是没有过。这晚也不是没有思想准备。他只是想,不能光不管不顾地糟蹋家里的花,就想把这个闺女冷淡出去。哪知闺女不怕冷淡,还是沉住气等时令。时令就又想,一回半回的,又不是我招的,都是糖担儿的过。想着,就迁就了闺女。

时令跟那闺女半生半熟地办了事,那闺女还搂着时令的脖子说了会子话,光板儿穿上袄裤就向时令要花。时令从窝棚底下抓了两把笨花给闺女,闺女不要,专要洋花,还说:“都说你们家舍不得,我还不信呢,敢情是真的。莫非就给两把笨花打发人?”时令觉得闺女点到了地方,他不愿意在她面前露出小器,就给她换了两把洋花,说:“赶紧走吧,还得再串两、三个窝棚。”闺女说:“哪儿也不去了。”时令说:“算了吧,还有嫌花多的人呀!”

闺女还是嫌时令给的花少,又扑腾着爬到窝棚底儿去找花。时令说:“明天可别再来了,谁给得起呀。”他又抓给她一把。

那闺女走了,时令看着她的背影想,明天真别再来了,糖担儿也别再往这儿招人了。他钻进窝棚,把脚底下扑散出来的花往里摁摁,用块包袱皮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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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3 02:02:05 | 显示全部楼层
有地方特色,长见识了~谢谢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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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4 00:00:17 | 显示全部楼层
糖担儿从时令的窝棚里出来,就去南岗找向桂,向桂的窝棚他最熟。糖担儿来了,掀起向桂的草苫就进。这草苫厚重也隔音,人若不挑开,不知道里边有举动。里边有举动,外边听都听不出来。糖担儿掀开了向桂的窝棚,向桂的窝棚里有灯,灯把窝棚照得赤裸裸的。原来向桂正和大花瓣儿在被窝里闹,向桂一看是糖担儿就骂:“狗日的,早不来晚不来。”向桂骂糖担儿是玩笑,这里有风俗,窝棚里的事最不忌讳的就是糖担儿。向桂骂着,只用被窝角捂住大花瓣儿的肩膀子。大花瓣儿说:“不用捂我,给他看个热闹,吃他的梨不给他花。”糖担儿就说:“谁叫我运气好啊,平时想看热闹还看不见呢。梨,敞开儿吃,哪儿还赚不了俩梨。”他把一个凉梨滚入向桂和大花瓣儿的热被窝。向桂就说:“别他妈闹了,凉渗渗的。”大花瓣儿说:“让他闹,看他再敢扔进俩来。”糖担儿来劲了,果然又抓起俩梨就往被窝里送。他送进俩凉梨,就势摸了一把大花瓣儿的胸脯子,说:“敢情这儿还有俩热梨呀。”大花瓣儿也不恼,光吃吃笑。向桂恼了,就去揪糖担儿的紫花大袄揍糖担儿。大花瓣儿说:“算了,饶了他吧,让他给你盒好烟,要白炮台。”向桂说:“一盒好烟能占那么大便宜?”大花瓣儿说:“叫他给你两盒。”糖担儿说:“那可不行,你知道两盒白炮台值多少花。”说着就去捂篮子。哪知大花瓣儿早已从被窝里窜出来,露着半截身子,劈手就从糖担儿篮子里拿烟。糖担儿说:“哎哎,看这事儿,这不成了砸明火。”大花瓣儿说:“就该砸你,叫你冻(动)手冻(动)脚,腊月生的。”说着抓出两盒白炮台就往被窝里藏。糖担儿伸手去夺,大花瓣已经出溜到被窝底儿,向桂就势把被窝口一摁。糖担儿想,你抢走我两盒白炮台,我看见你俩馋馋(注1),不赔不赚——谁叫你往外窜。我没有花地没有窝棚,看看也算开了眼。

向桂见糖担儿不再动手动脚,又心软下来说:“你也不易,算了,抓几把笨花走吧。”糖担儿说:“当下笨花没人要,给两把洋花吧。”向桂说:“洋花在窝棚后头盖着哪,个人出去抓吧,可不许抓多了。”他没有走出窝棚监视糖担儿抓花,他舍不得热被窝。糖担儿一听向桂让他个人去抓花,就高兴地冲着被窝喊:“大花瓣儿,我可走了,别想我想得睡不着,赶明儿再来看你哟。”

糖担儿钻出窝棚,找到向桂的洋花,一把一把狠往篮子里摁。装满篮子,又往大袄口袋里塞。向桂就在窝棚里喊:“别没完没了,该走了!”

糖担儿装满篮子装满兜,用糖锣打着花点,嘴里唱着《叹五更》走了。

糖担儿走了,大花瓣儿还在被窝里鞧着。向桂拍拍被窝说:“还不出来,糖担儿走了。”大花瓣儿还是不出来,只伸出一条光胳膊拽向桂。向桂先把两条光腿伸进被窝,又褪下大袄,往下一溜也溜到被窝底儿。大花瓣儿早拿头顶住了向桂的小肚子,顶得向桂直笑。向桂说:“别闹了,这糖担儿误了咱俩多少事呀。”大花瓣儿说:“也不能这么说。这花地里离了糖担儿,还叫个什么花地,干碴碴的。”向桂说:“也是。”向桂说着“也是”,大花瓣儿就去摸索向桂。向桂迎着大花瓣儿说:“你刚说花地里离了糖担儿就干碴碴的,怎么糖担儿一走你就干碴碴地乱摸呀。”大花瓣儿就说:“你不是嫌糖担儿误了咱俩的事呀,还不快点儿。”说完一骨碌先压住了向桂。向桂只觉得今天大花瓣的身上格外光滑,心里说,我操,这女人身上像绸缎一样,要不说招人哪。他摩娑着大花瓣身上该摸的地方,又办了该办的事。





后半夜了,旷野里的糖锣还在敲打,声音听起来更加悠远。向桂和大花瓣儿睡了一小觉,醒了。大花瓣儿睁开眼没深没浅地问向桂:“你哥哥眼下是个什么官?”向桂说:“这有你什么事?”大花瓣儿说:“怎么也不管恁家的事呀。”向桂说:“你这是什么话,没有我哥哥,就没有这花地,这窝棚,我也给不起你花,你就只能吃人家的兔子肉。”大花瓣儿说:“哎,打人不打脸,谁希罕他那一只死兔子,那是他自己扔进来的。你问问西贝小治知道我身上什么样,他要说对一样儿,我就跳井去。”向桂说:“你还钻过他的窝棚。”大花瓣儿说:“钻是钻过,就是穿着衣裳跟他搂会儿,他身上膻,有死兔子味儿。”向桂说“:就算是吧,那,还有别人吗?”大花瓣儿说:“这你就别管了,我又不是你媳妇。我刚才说你哥哥不管家,就是说你媳妇的事。你娶媳妇,怎么你哥哥也不替你相相,怎么什么模样的人都能走进你向家。”

大花瓣儿一提向桂的媳妇,向桂不再说话了,他觉得大花瓣儿点到了他的疼处。向桂结婚几年了,喜事办得倒不小,可媳妇一下轿向桂才看见是个丑人:一副肉大身沉的长相,耳朵还背,说话瓮声瓮气,带着男人腔。向桂经常不上她的炕。

大花瓣儿看向桂不说话了,就说:“咳,我也别揭你的秃疮了,说得你垂头丧气的,刚才还欢欢喜喜的。来吧,上来吧,再高兴一会儿,也不早了。”说着就把向桂往自己身上搬。向桂不动。大花瓣儿说:“要不我上去吧,谁叫我伤着你了呢。”大花瓣儿骑在向桂身上,抓住他的阳物就往自己的阴处掖,掖不进来,就说:“看这败兴劲儿,生是怨我的过。我走吧,赶明儿你再娶一房吧,下处来了不少拾花的,我给你挑挑,说不定哪天就给你领一个来,就怕你讲门户。”

大花瓣儿一提下处,向桂倒打起点精神了。他把大花瓣从身上挪下来说:“今年下处来了多少人?”大花瓣儿说:“十几口子。”向桂说:“还在秃老四家起伙?”大花瓣儿说:“是哩。”向桂说:“赶明儿我倒想见识见识哩。”

大花瓣儿边和向桂说话边穿衣裳,她穿好棉袄,穿上裤子,不系裤腰带就钻出窝棚去撒尿。她找了一个棉花垄蹲下来,尿滋在干花叶上豁啷啷直响。向桂听着响声也钻出来说:“我藏了点好花,专给你留着呢,怕别人瞎抓挠。”他说着把一条小垄沟指给大花瓣儿,小垄沟上盖着一块席片。大花瓣儿系好裤子,掀开席片,下面的洋花白花花。她摊开一个包袱皮,摁了半包袱花,扭头问向桂:“你不嫌我抓得多吧?”向桂说:“哪儿的话,一星半点儿的,你还能抓穷了我。”后半夜的月光格外亮,大花瓣儿弯腰抓花,向桂就着月光看大花瓣儿撅着的大屁股,大花瓣儿的屁股又圆又瓷实。他想,大花瓣儿,谁给她起的外号?真不凡。大花瓣儿,准是指她那个地方吧。大花瓣儿一弯腰撅屁股,那个地方隔着裤子仿佛还忽隐忽现,向桂觉得。

每年秋天都有外乡人来笨花村拾花,笨花村总有人家腾出房子给她们当下处 。每年她们白露过后到来,霜降过后离去。她们年龄参差,有闺女也有媳妇。他们每天晚出早归,肩上抗着成色混杂的花包袱,回到下处喝粥睡觉。她们从花包里捏出相应的笨花、洋花交与房东作为房东的“抽头”。笨花人管她们叫拾花的,其实拾花人并不重视拾花,霜降过后捡拾花主们遗忘在地里的一星半点花瓣儿本不是她们的目的。


她们重视的是钻窝棚,重视的是伴着旷野里的糖锣声声,和花主们相互欢愉之后的那些收获。霜降过了,笨花村地光场净了,她们的男人或家中的长者才推着独轮车出现在笨花。那时每个拾花的女人都有了一个小山样的棉花包,男人们把棉花包装上独轮车,推不动时,女人就在车前栓根线绳拉着走。出村时她们不卑不亢,目不斜视,好象笨花之于她们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总有一些熟悉的眼光向拉车的女人投过来,女人也只是淡然一笑,不抬头,不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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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4 00:00:42 | 显示全部楼层
也有就地将花卖掉的,但这些杂七杂八的花不好出手。佟家对这些杂花从来不屑一顾,向桂倒喜欢来下处转悠着看。向桂在笨花村西头也开了一家花房, 雇着几个伙计轧花,弹花。拾花的女人撺掇着向桂把花价抬高,向桂也迎合着她们作些让步。佟法年背地里说,向桂不是看花,是看女人。向桂听见只当没听见。向桂开花房收杂花,到笨花村来拾花的女人一年比一年多,都知道有个笨花人敞开儿收花。

大花瓣儿说话算数,隔了两天真给向桂领来一个拾花的。她熟练地掀开向桂的窝棚说:“来,把灯拧亮点儿,好好看看。”

向桂窝棚里点着罩子灯,他学着侄子向文成擦灯罩,把灯罩擦得也很亮。灯光从窝棚的缝缝隙隙里溢出来,招着人。向桂不愿寂寞。

大花瓣儿进到窝棚盘腿就坐,被她领来的人双腿一跪,局促不安地跪在了向桂的褥子上。向桂把灯再往亮处拧拧,也歪坐起来,假装只跟大花瓣搭腔,其实他已经看清了来人。这是个小妮儿,以向桂的眼光看,也许十五,也许十六。她的小脸黄白色,尖下巴上有个小疤拉,像个瓜子;头发又细又软,剪过的刘海儿很不规矩。她的眼球不黑,象是发灰,又象发黄。一件二红的粗布棉袄,罩住偏瘦的上半身,袖口上沾着油渍。一条小棉裤倒很新,蓝底儿小红花,裤腿上有一层细土。这小棉裤似乎是有人专为她这次的出门新做的。她的棉裤腿上绑着红裤腿带,脚是一双天足,倒显出她的生性天然。说实在的,向桂有点不知道怎么对待跟前这个小妮儿,此刻他没有亲近她的欲望。大花瓣儿看出了向桂的心思,“说:新来的,后半晌刚到,我就给你领来了,你出来一下吧。”说完她先钻出了窝棚,向桂也跟了出来。大花瓣儿往窝棚后头走走,小声说对向桂说:“没出过门儿,我不愿意笨花别人先沾她,留她一晚上吧,试试。行,下一步再说;不行,给她两把花,叫她走就是了。”向桂说:“别闹了你,一个孩子。”大花瓣儿就说:“谁没从孩子过过?十多年前我还是她这个岁数呢,女人,早晚的事。你又不心疼那几把花。再说了,女人大了就好吗,你媳妇大,可从来也没听你说过好。”向桂说:“说别闹就别闹,从哪儿领来的再领到哪儿去。”大花瓣儿说:“我不,就不让别人先沾。我走啦!”她说走就走,大步流星地趟着花地往村里走去,眨眼间就消失在黑夜里。今天很黑,没有那天的月亮地儿。远处传来喑哑的糖锣声,此起彼伏。

向桂在垄沟边上独坐一阵,想抽根烟,烟在窝棚里。他掀开了草苫,弯腰低头地拱了进来。小妮儿还在他的蓝褥子上跪坐着,瘦小的臀部坐住一双大脚。向桂也在褥子上坐下来,他没有看她的脸,光看她的花棉裤。他研究起花棉裤的小花朵和粗针大线的针脚,莫名其妙地觉出了这条小棉裤的可爱。他有点受着它的吸引。

向桂开始和小妮儿说话,他问她:“谁给你做的新棉裤呀?”

小妮儿说:“俺姐。”

向桂说:“你姐姐呢。”

小妮儿说:“娶啦。”

向桂说:“哪村的婆家?”

小妮儿说:“马刀寺。”

向桂说:“马刀寺在西边,离你们可不近。”

小妮儿不说话了,只低头搓她的新棉裤。向桂看见她从裤腿上搓下了不少新花毛——新布都爱沾絮花,他决定换个话题。他说:“你来这儿干什么?”

小妮儿说:“拾花。”

向桂说:“谁叫你来的?”

小妮儿说:“俺爹。”

向桂说:“你知道拾花是怎么回事吗?”

小妮儿又不说话了,只拿眼看向桂。那眼光分明在说,这还用问我吗,笨花人怎么还问这样的话呀?向桂不再问了,思摸片刻说:“都是为这点花。我这脚底下就有,你抓吧,尽着你抓。”说完他又钻出窝棚去,撒尿,抽烟。一个泡子灯冲他飘过来,是糖担儿。糖担儿发现站着撒尿的是向桂就说:“有热包子,韭菜粉条的,专给你送来的。”向桂说:“瞎说,入冬了,哪儿来的韭菜。”糖担儿纠正着自己说:“是白菜粉条。”说着指指窝棚又道:“还在里头吧?”向桂说:“谁叫你送包子来的?”‘糖担儿说:“大花瓣儿呀,说你有用项。”向桂说:“大花瓣儿呢?”糖担儿说:“早在家里钻被窝了,说,你有事,她哪儿也不去了。”

向桂拿了糖担儿的几个包子,糖担儿就要进窝棚,被向桂拦住了,说,“今天没看头儿,快走吧。”

糖担儿在窝棚跟前站会儿,信了向桂的话,走了。

向桂托着包子进窝棚,却不见了那个小妮儿,只有半包袱花滚在褥子旁边。被子倒散开着,一件小棉袄,一条小棉裤盖在被子上。向桂明白了。他把被子撩开一个角说:“你怎么躺下了?”小妮儿说:“躺下等你哩,我拿了花。”





眼前的情景让向桂为难起来,这是向桂没有经历过的时刻。向桂经历过女人,面对任何女人他仿佛都能显出自己的聪明,而现在,被窝里这个小妮儿却使他露出了几分笨拙。一时间他不是没有想过脱掉衣裳,按照大花瓣的说法去“沾”她,也许那是一个全新的天地,什么大花瓣,大屁股、、、、、、都是常人,常事,也许都赶不上这条蓝底儿红花小棉裤吧。他甚至解开了裤带,一阵阵冲动着自己。这时被窝在灯光下被小妮儿撩开了,她突然亮出了她自己,也许她已经感觉到他在解裤子。罩子灯的光恍得小妮儿直捂眼。就着灯光,向桂还是打量了这小妮儿的全身。他看见她的两条胳膊像两根细擀面杖;她那正在发育的胸脯明显地有点抠,两个醋碟子般大的小“馋馋”上,奶头像殷红的“酸溜溜”;肚脐下的小肚子也塌成个小坑;再下边两腿之间正有毛长出来,又细又稀,尚待茁壮。小妮儿把腿尽量作个内行状(也许她听人讲过那时的姿势),她微微叉着腿,在两条叉开的细腿以下,更显出两只脚的宽大。

这小妮儿只是捂着眼睛喘气。

向桂提着裤子往前爬行了一步,他就要闻到她的气味了,可他又停了下来,他怜惜起她的小身体。他揪紧自己的裤子毫不犹豫地对小妮儿说:“来,你起来吧。”

小妮儿还是闭着眼不动,只把捂着眼的手拿下来,放到胸前捂住两个小“馋馋”。

向桂又说:“叫你起来哩,起来吧。”

小妮儿这才翻了个身坐起来,拽过被子一阵东遮西盖。她看看向桂,又看看地上的花包说:“我抓了你的花呀!”

向桂说:“花是你的了,快扛上走吧。”说着拽起她的棉裤棉袄,一件件地扔给她。

小妮儿捉住衣裳还是不敢穿,疑疑惑惑地问向桂:“叫我扛上花,走?”

向桂说:“扛着,走!”

小妮儿这才先穿棉裤后穿棉袄地穿起衣裳。向桂觉得她那光着的小身体笼罩在衣服里,衣服显得很旷,很不贴身。

向桂替小妮儿提起包袱,把包袱交到她手中,暗自掂量着花的分量,心想,人小,抓的花可不少,比大花瓣还敢下手。正在寻思间,小妮儿又说话了,她说:“她们说,头一回让我多抓点儿。”

向桂心想,怨不得这么敢下手,想着就对小妮儿说:“来,再给你添两把。”他又给她捏了两把笨花说:“再给你俩包子。”

向桂把小妮儿送出窝棚,还让她留下姓名住址。小妮儿说,她就叫小妮儿,姓冯,她爹叫冯车子,正在下处等她。

第二天向桂来到秃老四家,找到冯小妮儿和冯车子,把他们叫到茂盛饭馆里,给他们一人叫了一份炒饼、一碗糊汤,吩咐他们说,从此不许他们呆在笨花了,也不准他们到别处拾花了。向桂说着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一包钱告诉他们父女:“这是十块现大洋,你们回家吧。”

第二天笨花没有了冯小妮儿和她爹,只留下许多传说。


注1. 馋馋: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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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4 00:01:12 | 显示全部楼层
向文成到了娶亲的年龄。他和母亲同艾从汉口回笨花是三年前的事了。向文成小时候家里就给他订了亲,媳妇是淤城村人。淤城在笨花西边,离笨花五里,挨着孝河。

向文成要娶亲,远在汉口的向喜十分惦记。向喜计划着要把儿子向文成的婚事办得体面、排场。他还常常忆起他娶同艾时的尴尬,那时同艾虽然也坐了轿,可他迎亲时只穿了件蓝洋布大褂,大褂还是借的。那时向家只有粗布,买不起洋布。粗布不能做大褂,只能做大袄。粗布做的大褂不垂,打着挺儿,穿起来像戏台上武生穿的“靠”。大褂要用洋布做,洋布以上的材料是绸缎。

向文成结婚不用再找人借大褂,父亲向喜要在汉口亲自上街给儿子挑选衣料。这时二太太顺容还住汉口,见向喜整天为大儿子的婚事奔忙,很是受不得,便找茬儿与向喜吵闹。向喜的火气一次次被激起来,干脆就借机为顺容约法三章。他对她说,“你既是嫁到笨花村向家,就得做笨花向家的人,你的位置在哪儿就是哪儿。 自古还没听说过二房越过原配的,我的原配是同艾,可不是你。眼下我儿子结婚,你这个当姨的要想帮把手那是你的贤惠;你不愿做贤惠之人也不要紧,没人逼着你去做。你要在一旁说三道四,我可不应!”

顺容不听,撒泼似地操着一口保定话和向喜搅理。她首先否认了她是向文成的姨。她说:“谁是你儿子的姨?那时候你在汤家茶馆喝茶,光低着头装老实,家里有女人也不说,你还买通了孙大人,孙大人也不说。你家里既是没有人,你怎么就又有了儿子,我怎么就成了你儿子的姨?你倒说说我听听!”

向喜说:“孙大人不是递说你了。”向喜一着急就带出了笨花话,把告诉说成递说。

顺容说:“那是什么时候,那是结婚半年以后,我肚子都鼓了。”

向喜说“:谁说的?我和孙大人在你家喝茶时,孙大人就说过我是军人。军人的含意你不懂?哪个军人没有三房四妾,你整天跟王太太打牌,你问问王太太,王大人现时有几房。”

顺容更是撒起泼来,她大叫着向中和的小名说:“向喜,我告诉你,王大人行,你向喜就不行!”

二太太大叫向喜的小名,向喜怒了,他也高声喊着:“二丫头你放肆,我向喜也是你叫的?我是向大人,娶了你是抬举你。我再说一遍,眼下是向大人的大公子办喜事,往后向大人还要给笨花买地盖房,我有什么举动也不准许你再干涉。”

在向喜的恼怒面前,二太太更不示弱,她油盐不进似地把腿一拍说:“就干涉,就干涉。向喜我告诉你,不经我允许,你敢给笨花一分钱,我就死在你眼前!”说着把腰一叉,胸一挺。

向喜说:想死还不容易。他信手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把手枪说往桌子上一拍说:“你认识这是什么吧。”

二太太见向喜拍出了手枪,才闭了嘴安生下来。

向喜的副官叫甘运来,甘运来在对面屋里听见吵嚷声,就知道这又是二太太在找衅向大人。他想给向大人设个脱身之计,便在门外喊了个“报告”,跑进屋来说,“刚才王大人的护兵来过,王大人请向大人即刻去都督府一趟。”说完转向顺容说,“二太太您也消消火,来一趟也不易。”

顺容一听甘运来叫她二太太,又火了,冲甘运来嚷道:“太太就是太太,谁是你的二太太?你说!再叫二太太我让向大人辞了你。你不是向着笨花吗,你就还回你们笨花去!”

原来甘运来是笨花人,向喜挑副官时专挑了他,图的就是笨花人向着笨花人。





甘运来深知二太太是个缠磨头脾气,闹起来没完没了,就故意忙着给向大人找衣服找帽子,系皮带挎军刀。向喜知道这是甘运来给他设的脱身计,便迅速穿戴整齐先出了门。甘运来晚走一步又对二太太说,向大人整天军务在身,在家里应该图个清静。家里要是再不清静,天下哪儿还有个清静地方。太太做事也不能光由着自己的性子。昨天我去汉正街办事,看见春发祥绸缎庄又从杭州运来了新料子,回头我禀告向大人,向大人肯定得叫我去给太太买块新衣料。

甘运来不再管顺容叫二太太,又提到了汉正街的衣料,二太太渐渐平静下来。

向喜出了门,看见他的两个儿子文麒和文麟正倚在厨房门口不敢出来,就走过来对他们说,出来吧,叫你们妈妈带你们到门口看看,门口有个变戏法的。说着掏出几个大子儿分给两个儿子。

向喜假装都督府有事离开了家,却到街上为向文成找起衣料。甘运来陪他为文成选了衣料,又在一家英国洋行专给向文成买了一双三接头压花皮鞋,就便还真给二太太买了块衣料。他把给向文成置办的东西交给甘运来,嘱他不要向二太太出示,明天给笨花家里寄信寄钱帖时,把衣料和皮鞋一块儿寄回去。

晚上,向喜郑重地给儿子向文成写了一封信,这是他第一次给儿子写信。他措辞谨慎,语气恳切。他写道:

“文成吾儿见字如晤:儿随母离汉口后,不觉又过三年。三年来知儿在家乡奋发求知,且已深谙新学诸科。更为惊喜的是,知吾儿在医道上正拜师求索,为父深为感动。望儿一如既往立志进取,将来虽不涉国事,在我笨花一方亦能另有出落。和淤城完婚之事在即,为父因军旅事缠身不能亲自为儿主持,只寄去婚事所须开支,望儿计算支用,亦不必只为节俭而过分计较,务使婚事完满为要。况有桂叔作总理,为父不再赘言。

阖家均安。

另:随信寄去钱帖一张及几件物品。

向喜给儿子的信是由衷的,三年前向文成和同艾回笨花后,向喜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在军中与同僚相处也显得心事重重。湖督王占元看出了向喜的心思,劝慰说:“也别净为这区区家事分心,屋里事没个摆平。三房四妾,你要让人人都高兴,没有的事。再者,你屋里不就一个同艾和一个二丫头么,怎么就生是摆布不开?”

向喜说:“王大人,我跟随你多年,你知道我的秉性,我是个放不下家的人,总觉着我们那个黄土小村是家。”

王占元说:“你说放不下家,我看你是放不下同艾。咱背着二丫头说话,同艾可是个贤惠女人。不过现在你眼前是二丫头,守着二丫头就得说二丫头。”

向喜说:“一切都得由着二丫头?”

王占元说:“不是由着,是迁就吧。”

向喜想,王大人的话也对吧,自己“修”下的女人,自己不迁就谁迁就。他们抛开二丫头又开始说向文成。王占元说:“听说你的大公子要办喜事了。”向喜说:“正是。”王占元说:“可得给孩子好生张罗一下。你那个文、、、、、、”向喜接上说:“文成。”王占元说:“对,文成兴许有些造就呢。”向喜说:“乡村僻野的,怎么也是苦了孩子。弄点文字、医道,也谈不上大出息。”

向喜跟王占元聊着向文成,看似随意,心里还是放不下。他想,向文成血脉里流的终归是他和同艾的血,有时他觉得儿子的性情实在不像他,更多是像同艾,同艾的聪慧在儿子身上有着更多的体现。

向文成在故乡笨花弄文字、弄医学的事不断传给向喜,向文成也不断以书信的方式对向喜报告着家里和自己的事。其中最让向喜高兴的,莫过于向文成在医道上的进展。


在一封写给父亲的信中,向文成说,他已经拜兆州名医许子然为师。向喜想,儿子弄医学是再合适不过的;拜师许子然是求之不得的。向喜跟王占元提到许子然,原来王占元也知道这位兆州名医,他说,文成能拜师许子然,可非同寻常。那年曹锟(注1)曹大人不是还找许先生看过病么。向喜说,有这事。那一次许子然为曹锟治病,就是经向喜推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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