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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才鹦鹉

铁凝新作:笨花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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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4 00:01:41 | 显示全部楼层
不久,笨花向家收到了向喜寄来的书信和包裹。同艾拆开包裹,拿出衣料一块块分析着对向文成说:这是两块软缎,做衣裳的。这是两块卧缎——做褥子用的, 这两块是直贡呢。老头子想得挺周到。同艾看完料子又举出一双皮鞋端详一阵说:这是一双洋人的鞋,看着不算大,皮鞋是穿大不穿小,你试试我看看。向文成举着一只皮鞋凑到眼前说:“这东西可怎么个穿法?穿上它也不知还会不会走道。”说着还是按照同艾的意见脱下脚上的布鞋去试穿皮鞋,他左穿右穿也穿不上。同艾观察了向文成的脚说:“别穿了,你得先换袜子,哪有穿着家做的布袜子穿皮鞋的,穿皮鞋要穿洋袜子。怎么光知道买皮鞋,也不知道买两双洋袜子。”她埋怨起向喜。向文成说:“别埋怨我爹了,这皮鞋我也不打算穿,我对付不了它。”同艾说:“得穿,做做样子也得穿。我看穿着皮鞋穿大褂的人比穿着布鞋穿大褂的人要文明得多。”向文成也不反驳同艾,把皮鞋拿在手里捏巴着只是笑。他的眼光在屋里无目的地跳跃着,他假想着自己穿上皮鞋走路的样子。然后他扔下皮鞋给同艾念了向喜的信。

同艾听完信说:“这信得给你叔叔念念,钱帖子也要先交给你叔叔。这办喜事的总理还得是你叔叔。”向文成就拿了信和钱贴到西小院找叔叔向桂。他对向桂说:“叔叔,我爹来信了,我给你念念吧。”桂说:“打给谁的?”向文成说:“打给我的,信上说的是淤城的亲事。”向文成给向桂念了信,向桂得知哥哥随信寄了钱,就问,“钱贴子呢?”向文成说,“在这儿。”说着掏出一张钱帖交给向桂。向桂接过钱帖翻来覆去地看着说:“如今这钱庄里写帖子是越写越潦草,生是不让你认出是多少。”向文成说:“整数是大写,旁边还标着苏州码,写的是大洋三百贰十五圆零陆毛。”向桂说:“这是个什么数,怎么这么不整状,还有几块几毛。”向文成说:“这很简单,这是我爹取了一张算上利息的帖子。”向桂说:“我就想不到这些个,怎么你一看就知道?”向文成说:“这有零有整的数,肯定是那么回事。”向桂把钱帖正过来倒过去又看了一阵说:“日子定了这花销立刻就来了,走,过去跟你娘商量个日子吧。”

向文成和向桂从西小院出来到东小院去找同艾,同艾正在炕上给自己絮棉袄。同艾的衣橱里本来不乏南北成衣局做的衣裳,可同艾还是愿意自己织布,自己絮棉袄。在保定和汉口的那些日子,她只觉得闲得慌。她跟王太太、孙太太一块儿也听戏也打牌,可她想来想去还是最愿意在笨花摆弄絮花。她向来看不上别人絮花,后来向文成的媳妇秀芝过了门,她也看不上秀芝絮花。她对秀芝说:“看,东一块西一块,也不把花撕扯透就往上掴。”秀芝脾气好,不嫌同艾絮叨,还说:“娘就教教我吧,我就是没学会絮花,淤城的花也不如咱村种得好,絮得也马虎。”同艾教秀芝絮花,秀芝学会了。这是后话。

向桂和向文成站在炕下跟同艾说淤城的事,向桂说:“嫂,别絮了,快有人替你絮了。”

同艾故意说:“谁呀,这么惦着我。”

向桂说:“文成他媳妇。”

同艾说:“那敢情好,我就等着媳妇替我絮花呢。”

向桂说:“就怕嫂子看不上眼,这絮花可是个手艺活儿。”

同艾说:“手艺不手艺的反正有决窍。絮花的事以后再说,你就快定日子吧,喜事哪天办,办多大,都得你来定,总理是你。”

向桂说:“要办就办他个大的。花轿、细车自不必说,鼓乐班子咱要到外县去订。我最看不上兆州的鼓乐班,就会吹个小放牛,就两杆锁呐一副小镲,连捧笙的都没有。鼓乐班子里要是没有笙,看着就穷气。这鼓乐班,说听不如说是看,要看就看个排场。喜宴要摆五十席,随来随吃。去宁晋县泥坑烧锅买酒。喜事要过三天三夜,第一天让文成十字披红双插花,骑匹红马光在街里转,招人听鼓乐。第二天才去淤城迎亲,拜天地,这是正日子。第三天回门,给咱文成做件团龙马褂,让淤城的人也见识见识,谁让他是向大人的公子呢。”

向文成这时插话说:“叔叔,团龙马褂可不是乱穿的,那是皇亲国戚穿的,朝廷赏的。”

向桂说让向文成穿团龙马褂,同艾也笑了,说:“老头子只寄了几块软缎和直贡呢,要做团龙马褂,就让你叔叔去找皇帝讨封吧。”

向文成说:“可惜鹿钟麟刚把宣统赶出宫(注2),现时找皇帝还不好找哪。”

向桂也笑了,说:“恁娘儿俩也别笑话我了,咱家就恁叔叔缺少见识。可我知道捯饬我侄子。”

同艾对向桂说:“你可不是个少见识的人,向家离了你可怎么动转?”

向桂和同艾在一片欢闹声中商量了喜事的规模,待向桂认为一切就绪,就要出门去操办时,向文成又说:“叔,你天生是个当总理的架子,不用说是个红白事总理,就是给你个国务总理,你也不下于靳云鹏(注3),段祺瑞(注4)。你主持北洋政府,没准儿天下早就太平无事了。”





向桂说:“文成,你比我有学问,别净拿你叔叔开心了,招架一下家里的事咱不怵,国务总理咱可不敢应承,咱招架不了。我看王占元也不是材料,孙传芳那小子没准儿能招呼两下子。那年我在保定金庄见过他,管我叫小老弟。谈吐非凡,透着精明。”

同艾说:“文成,别跟你叔叔打逗了,快让你叔叔到城里汇成钱庄支钱去吧。现在日子定了,就得紧张罗。”

向桂装上钱帖出了门。向文成看叔叔已走远,就对同艾说:“娘,我刚才有句话没说出来”。

同艾说:“什么事呀,我知道你想事。”

向文成说:“娘,是这样,我叔叔讲点排场也不为过,这也是我爹的意思,是军界的向大人家里过事, 也得要个样。可是,过喜事是两头过,是笨花向家和淤城米家两头的事。这头越排场,闹不好,会显得那头越寒酸。咱和淤城米家订亲的时候,订的是娃娃亲,当时两家都不富裕。现在米家还如同从前,五亩地一头小毛驴,他排场不起来,越显得门户不对。

同艾听向文成说话在理,就说:“你是不是说,咱们得接济接济米家?”

向文成说:“说接济也可.怎么也是两头的事。”

同艾说:“银票上写的是多少钱?”

向文成说:“叁百多块。”

同艾说:“不能大撒手地交给你叔叔,叫他取回来交给我,花的时候到我这儿支,叫他记个数就行了。”

向文成说:“淤城那头呢?”

同艾说:“先给他家送一百块,叫闺女置办点像样的陪送。皮箱、立柜、压箱底的钱都得有。告诉你老丈人,务必给孩子打一副凤冠,到栾城去打,要点翠的。可谁去送钱传话呢?这好似南北议和一样。”

向文成说:“娘,我倒想起一个人。”

同艾说:“谁呀?”

向文成:“瞎话叔。”

同艾说:“可不行,瞎话连篇的,还不半道儿骑驴(注4)。”

向文成说:“他不敢,对咱家他也不会,他有口才。”

后来,瞎话怀揣一百块现大洋去了淤城,淤城米家的秀芝也头戴凤冠嫁到了笨花向家。淤城人看见骑着高头大马,十字披红双插花的向文成,作着评价说:向家官大,就是这孩子的眼不强,要不是有人牵马,马还不知往哪儿走呢。笨花人看见秀芝说:凤冠倒是点翠的,怎么脸上有蚕沙呀。

向文成从来看不见秀芝脸上的蚕沙,就知道秀芝是个随和人。他们住在向家东小院西屋里。西屋窗前有一棵老枣树,是向鹏举的爹,向喜的爷爷,向文成的老爷爷种的。秀芝第二年在小西屋炕上生了一个闺女。闺女还没起名,没了。笨花人不知什么病, 向文成就解释着说,“猩红热,猩红热。”

又过了一年,他们又生了一个男孩,起名叫武备。



注:

1.曹锟(1862——1938),字仲珊,直系。曾任北洋陆军三镇统制,直隶总督,直、鲁、豫巡阅使。1923年成为贿选总统。

2.鹿钟麟,冯玉祥部下,曾驱逐溥仪出宫。

3.靳云鹏(1877——1951),皖系,曾任北京政府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

4.段祺瑞(1865——1936),字芝全,皖系首领,曾任北京政府国务总理、陆军总长、临时执政。

5.骑驴:小贪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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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4 00:02:09 | 显示全部楼层
大总统令

任命向中和为陆军第十三混成旅旅长,授陆军少将衔,授三等嘉禾章。

中华民国八年十月十四日

国务总理 陆军总长 靳云鹏



笨花人愿意听瞎话说瞎话。笨花人知道瞎话说的是瞎话,也愿意听。

瞎话从街东头(或西头)走过来,人们拦住他说“哎,瞎话,再给说段儿瞎话哟。”

瞎话正走得急,显出一副忙碌的样子说,“哪儿顾得上呀,孝河里下来鱼了,鱼多得都翻了河,我得去拿筛子捞鱼。”

笨花人一听瞎话要去拿筛子捞鱼,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来,也争着抢着往家里跑,跑着去拿筛子。孝河里常年无水无鱼,孝河两岸的人不知捞鱼的规矩,也没有鱼网,只有筛草筛粮食的筛子。听了瞎话鼓惑的人们拿着筛子奔向孝河河堤,却不见孝河有水。孝河的河底和先前一样,亮光光地朝着太阳。人们才忽然想到这是听了瞎话的瞎话儿,上了瞎话的当。

有人从孝河回来,把这件事说给向文成,向文成说,“瞎话没错儿,你们让人家说瞎话,人家说了,你们偏又愿意当实话听,怨谁?”

瞎话也对上孝河捞鱼的人说,“往后可别再听我说瞎话了,我也不打算说了,累得慌。”

可瞎话有时候对向文成说“瞎话”。有一次瞎话对向文成说:“文成,我给你说个瞎话吧。”向文成说:“我愿意听,可不许你说实话。”瞎话说:“放心吧,没真的。”向文成说:“说吧,我听着。”瞎话说:“昨天晚上,县城城隍庙里的城隍走了。”向文成说:“城隍走了?”瞎话说:“走了,不信你看看去。”向文成又问:“走了?一个泥胎。”瞎话说:“走了,泥胎走了。”向文成知道城隍庙里的泥胎没了,那是十五中的学生闹学潮给砸了。他对瞎话说:“瞎话,你这个瞎话是实话,不能算瞎话。”瞎话说:“是瞎话,我说的是走了,‘砸’变成‘走’不就是瞎话么。”向文成说:“你这个瞎话不高明,没意思。”

“我再递说你个事吧,”瞎话又对向文成说:“城里柏林寺后山墙上的水不动了。”向文成说:“不动了?”瞎话说:“不动了,昨天一天没有动。”向文成想了想说:“是阴天的过吧,昨天,天阴得很墨。”瞎话说:“归来归去我是糊弄不过你。”

兆州城里有座柏林寺,是唐朝时佛家禅宗留下的道场。柏林寺大殿佛龛背后有一面墙,墙背后画着铺天盖地的水,据传是吴道子的真迹。那一墙水画工生动,大殿环境布置也神奇:迎着画水的墙,专在后屋顶开个天窗,晴天时便有阳光照进来。阳光和着摆动着的树影照在墙上,一墙水便波涛汹涌地流动起来。现在瞎话说水不动了,向文成想到了阴天。

瞎话就不跟向文成说瞎话了,知道骗不过向文成。向文成结婚时,才想到让瞎话去淤城。秀芝过门以后,常提起瞎话去淤城的事,她说那次瞎话到了淤城,很是有些派头。穿着长袍马褂,马褂袖子盖着手,长袍拖着地。衣服不合身,一看就是借的。但瞎话迈着方步走,身后还跟着两个捧喜帖的随从。不用说,瞎话嘴上又抹着油,刚吃了肉一般。他进门就对秀芝的爹说,“就叫亲家吧,差着辈儿也是亲家。向大人在南方差事正紧,专派护兵给送来一封信。向大人的字龙飞凤舞还挺不好认哩,我认了半天才看出来,是要遣我来淤城。时下我虽没在军中伺侯向大人,可也得听向大人调遣呀。我是为咱两家的喜事而来。来人,看过喜帖。”

两名捧喜帖的随从也穿戴整齐,听见瞎话喊来人,便连忙出示喜帖,将喜帖端端正正放上迎门桌。瞎话把喜帖递给秀芝的爹,秀芝的爹哆嗦着手接过来,神情格外拘束紧张。瞎话就说:“亲家呀, 也不必如此,如今向大人虽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可咱们向家和米家到什么时候都是儿女亲家。我来了,你也算是见到了向家的人。”

米家老爹这才稍微放松地询问了瞎话一些婚事的细枝末节。瞎话按照向文成的嘱咐,把细枝末节一一交代给米家,临走时才从怀里掏出一包钱,双手捧着,看似更加沉重地往桌上一放说,“这是一百块现大洋,文成怕你们不会用钱帖子,先到城里钱庄兑成了现钱。给孩子零用吧,皮箱、立柜我不说家里也知道,要紧的是赶紧到栾城订凤冠,要点翠的。”

瞎话把一百块现大洋如数交给了米家,并且按照向桂和向文成对他的嘱咐,把该传的话一字不落地传了过去。半道上“骑驴”的事没有发生。

过后,向桂得知瞎话办事办得漂亮, 对向文成说:“瞎话办事还真不能小看哩。”向文成说:“瞎话叔本是个能人,说瞎话仅是他人生的一大乐趣。”

现在,向家又有事要找瞎话。





甘运来回笨花了。他带着两名护兵,事先也不通知向家。甘运来在元氏火车站下车后,雇辆单套细车,和护兵悄悄进了村。这次甘运来回笨花还是为了向家的事,这次向喜觉得事关重大,就没有写信,专派甘运来回来。

甘运来进了村,先不回后街自己的家,径直来到向家。他在门口下车,付清细车脚钱,就带领两名护兵进了东小院。东小院住着鹏举老两口,同艾、文成和秀芝也住东小院。身着戎装、肩挂少校军衔的甘运来,不失礼地先去正房给鹏举敬了军礼问了安。这些年,鹏举的腿疾更有发展,下了炕只能扶着椅子挪步。他看见有位穿军装的向他敬礼,连忙说,“喜呀,先去看你媳妇吧,媳妇想你想得什么似的。”甘运来说,“我是运来,后街东头的。”鹏举腿不好,耳朵也背了,把运来听成有财,便说,“有财哟,有财就再买挂水车吧,三十亩花地南头高,井在北头,浇不上水。”

向文成从外边回来,看见院里坐着两名护兵,就知道是汉口来了人。护兵站起来向大公子向文成敬礼,向文成就招呼秀芝领护兵到西小院叔叔屋里去喝水。他见甘运来正在屋前说话,便迎上去说:“得叫甘副官了,副官比马弁可不容易当。嗬,一个星期前,我还从《申报》上见过你的名哩。报上说十三混成旅旅长向中和向大人乘船顺江而上赴宜昌,随从只带了副官甘某一人。”甘运来说:“那是去荆州看地形,并不是去宜昌。记者们也净捕风捉影,有位女记者问我姓什么,我说姓甘,就落了个姓。”向文成说:“你这也是十三混成旅的一员将了,姓甘听起来也威风。从前东吴孙权帐下就有个甘宁,甘宁,字兴霸,也是三国时期不可多得的一员将才。戏台上的甘宁是长靠武生,穿绿靠,那次周瑜打黄盖时,就他傻乎乎地替黄盖说情,也遭了周瑜一顿打。”甘运来说:“我可不是甘宁,可忠心也不下于甘宁,我随时不忘咱是笨花人。”向文成说:“你跟着我爹,我和我娘都放心。”甘运来说:“就是二太太看着我不顺眼,净拿话儿给我听,说我对他们娘儿仨是假模假势。其实那两个孩子也是向大人的骨肉啊。”

甘运来一提二太太,才忽然想起同艾,这半天他只顾和文成在院里说话了。他看看东屋没动静,就问:“文成,你娘——太太呢?”向文成说:“去百舍找许子然看病了,群山赶着车。也快回来了。”甘运来说:“说实在的,你爹身在外地,最为惦记的还是你娘。”

秀芝把两名护兵领到西院喝水,又返回东院,从屋里搬出两个杌凳放到红石板前,让甘运来和向文成坐下,接着又在石板上摆了两只粗瓷茶碗,就去烧水。这红石板是向家热天在院里吃饭的饭桌。

同艾回来了。

同艾被群山领着,只是领着,她不要他搀扶。一看院里坐着甘运来,同艾的心还真有些怦怦跳。她尽量平静地说:“运来,是你。怎么不捎信儿让人到元氏去接你一下。”甘运来说:“接什么,兴师动众的,元氏站有的是拉脚的车,粗车、细车都有。”同艾说:“自家人,不接也罢。”

甘运来和同艾说话间,秀芝又从同艾屋里搬出一把藤椅让婆婆坐。这藤椅本是那年向桂去汉口时从军营里要的,四把藤椅,两把给同艾,两把留在西院自己坐。同艾坐上藤椅,身上还穿戴着出门的衣裳,人看起来格外排场。走过南北的同艾,在家人面前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话里也夹杂着南北的官话。她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现在她最想问的当然还是向中和的一切,可话到嘴边,她只说:“汉口哩,今年热不热?”甘运来说:“热,比那年热得多,那年雨多。”


甘运来说的那年,是同艾和向文成在汉口的那年。她又问了些路上的事,问甘运来几点上车,几点下车,火车上有餐车没有。最后,她终于提到了向喜。她假装不在意地说:“怎么,报上说老头子又去了宜昌?”甘运来说:“是荆州。”同艾说:‘是开拔,还是查看地形?“甘运来说是看地形,不是开拔。同艾问长问短,只是不问老头子是一个人住还是那个二丫头也在。同艾不问,甘运来也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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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4 00:02:35 | 显示全部楼层
刚才甘运来进门时护兵随后就抬进一个藤编箱子,现在甘运来要和向家人交代这个箱子。他就着红石板把箱子打开,先取出几块衣料、几包干货和茶叶,又拿出几匣子孝感麻糖,说,孝感麻糖是他坐火车过孝感的时候买的。最后,他开始对向家交代正事了。一说交代正事,同艾就让长工群山到后街花坊去喊向桂回来。向桂平时不在家,大半在花坊,现在又挨着花坊张罗开粉坊。

向桂来了,和甘运来作了寒暄。

这次甘运来专程从汉口回笨花,是为了向家盖房的事。近来,二太太越是在汉口住着不走,向喜就越发为家里盖房的事费心思。他先把每月的饷银拿出一半交给甘运来,叫甘运来存到英国银行,说中国银行朝三暮四不稳妥。接着,向喜又日夜不停地构思着笨花向家的建筑计划,一有闲暇就和甘运来讨论实现这个计划的可能性。二太太对向喜饷银的“锐减”,自然是要过问的,向喜就说,没见政府又换了国务总理,王大人几次到北京催饷也催不下来,军饷拨不下来这军心还不稳呢。二太太半信半疑地去问王占元的太太,王太太知道向大人家里的事,便说,王大人是去过北京。二太太不再问了,只对向喜说,手里再紧,我保定的爹娘你也得管哪。向喜也不与她争执,叫过甘运来说,这月要多往保定寄几块钱,别写错了门牌号码,保定东大街一百五十三号。

甘运来在笨花传达向喜的建筑计划。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张图纸铺在红石板上。向桂低头凑近图纸看,向文成却不看图纸,只是不动声色地看天。笨花的天很蓝,他看见天上就有着一副图画,那正是他家未来的宅院。向桂左看图右看图怎么也看不明白,就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现时咱们坐在哪儿说话呀?”

向文成还是不看图,却心中有数地回答叔叔说:“咱们正坐在图的东北角。”

向桂说:“这图上哪儿是东西南北呀。”

甘运来说:“这是按照军用地图的规矩画的,我见向大人画过,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向桂看看还在看天的向文成说:“文成,你不看图,怎么知道咱坐在这图的西北角说话呀。”

向文成说:“除却西北角,咱们没地方坐。”

向桂说:“这又是怎么说的。”

向文成说:“叔叔你想,现时咱这老房子东边临街,你盖房横竖不能往街上发展,要发展只能向西向南扩。咱这老房子西边南边才有空地,眼下你不坐在地图的东北角你坐在哪儿呀。”

甘运来看看向桂又看看向文成说,带出敬佩的口气说:“文成是怎么掐算的。”

向文成说:“用不着掐算,只是推算。”

同艾也抑制不住赞美的语气说:“看这孩子。”每逢看到向文成的聪慧过人之处,她便想到文成五岁那年躺在保定金庄炕上害病的样子,越发觉出儿子的可怜不待见,也越发忍不住要夸儿子几句。

向文成又问甘运来:“我爹的计划,向西大概是十五间房的宽度吧?”他只问着甘运来,还是不看图。

甘运来说:“西边画着一个土坑。”

向桂就说:“从这棵枣树到土坑,大约摸也就是十五、六间的量。”

甘运来说:“文成又猜对了。”

向文成说:“这分明是个东西狭、南北长的大宅院。向南,兴许能到前街口,五是五,五五二十五、、、、、、。”向文成独自心算一阵说:“哈,这宅院可不短!”

向文成自顾自对宅院的面积作着估摸,甘运来又根据向喜的口述,把宅院的具体分割作着解释。他一边解释一边对向文成说:“文成,过来一起看看图吧。”

向文成说:“不用看。大门洞肯定朝东,进门还有个长门洞,我爹这是计划在门洞挂几块匾。顺着长门洞一字排开三全院子,这是住宅。越过最后一全住宅又是一全柳暗花明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五间西屋,我爹要当客厅用;厨房、仓房是东屋;此外还要规划出牲口棚,长工屋,碾、磨道,粪坑和男女厕所。再往西,也就是现在的土坑,是个居连,种花、种菜——可是,没井。”

甘运来说:“向南呢,还没说向南呢。他是故意要考向文成了。

向文成说:“向南地方远是远,目前我爹尚无什么正经建筑规划。南边现在有一片枣树,不用动,先圈进来,也是备用, 也算一景,将来立块石头题个字,叫:秋枣玲珑。”

向桂听着向文成说得像真的似的,便不断观察起甘运来,意思是,这图我也看不懂,我侄子说的这套话到底对付不对付啊。

甘运来对向桂和同艾说:“桂叔,太太,实话说,我服了。这是怎么鼓捣的呀,刘伯温、诸葛亮也不过如此吧。”

同艾得意着说:“别夸他了,越夸他越逞能。”





秀芝来来回回地拿个水汆给大家倒水,也有茶叶,也是南方的绿茶,有点陈。她看着眼前的丈夫,听着向家的宅院前景,心满意足地只笑不说话。她看见丈夫的裤腿一个高一个低,线袜子筒也掉到脚脖上,便想今后她该怎样提醒他的仪容。

甘运来对向文成的能掐会算很是兴趣浓厚,他有些兴奋地说:“文成,我还是想知道你这里的窍门,怎么你没看图就能一说一个准儿?”

向文成说:我的判断根据有三:“其一,我爹量事要以可能为依据。眼下咱们扩宅院不能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想到哪儿是哪儿。说到哪儿也必得以咱这东西小院作基础。其二,我爹量事还有个量力而行。南边长是长,却不能眨眼间盖起来,经济能力还达不到。当旅长使的也是他那点死钱儿,不会捞外快,家里横竖成不了王府。其三,也是咱向家处事最重要的一条,仁义为最。向西向南要地,都是些不起眼的边沿空地,怎么也好办。东边是街,北边是西贝家,咱不能置村人的利益于不顾。这就是我的分析。”

甘运来感叹说:“领兵打仗也不过这两下子,只是、、、、、、”话没说完,却发现向文成这才拿起红石板上的院落布局图似看非看起来。他看时,眼就离图纸很近,鼻尖磨擦着图纸,沙沙沙,沙沙沙、、、、、、他鼻尖擦着父亲笔下的乱线寻找一阵,放下图说:“看,八九不离十。”向喜的这张图纸还仅仅是一个建筑的平面位置图,宅基地有五亩大小,与向文成猜测的正吻合。至于建筑形式,向喜没有更具体的指示,只让甘运来告诉向家,让家里人拿主意。

向家人围着图纸,虽然一时没有把建筑形式提到日程上来讨论,可也七嘴八舌地说了些对新宅院的展望。

同艾主张要学保定府的房子,扣瓦起脊,一面窗户;廊子不高,只有三、两级台阶,也不招摇,屋里也明亮。笨花一带的房屋,窗户小,窗户棂子密,屋里黑。晴天还好,赶到阴天,忒憋闷。

向桂主张学南方,他说:“南方的房子比北方还高大,廊子下雕梁画栋的。屋里不砌砖,装地板。红松地板漆大漆,走起来咯噔咯噔。”

向文成打趣地说:“叔叔,那炕盘在哪儿啊。”

向桂说:“不盘炕,改改咱这守旧的性子,买清一色的钢丝床。”

向文成又说:“钢丝床倒软乎,家里人怎么跪在上头絮花呀。”

同艾也插话说:“使不得,使不得,钢丝床睡久了也腰疼。”

甘运来愿意听向文成说话,他说:“还是多听听文成的吧,我看他想事周到可行。”

这时向文成又说话了,他对向家未来的新建筑发表了个人的初步意见。他反驳了同艾的保定风格,也反驳了向桂的南方风格。他说笨花村从老年间传下来的房子为什么不起脊,只盖平顶房?道理很简单:笨花人要上房。上房干什么,摊晒棉花、五谷杂粮和大枣。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项是投芝麻。原来笨花人种花时家家花地里都要带芝麻。


秋天了,芝麻先被砍下来,捆成个子斜戳在房顶上晒。等芝麻梭子晒开了,要把芝麻个子提起来,头朝下用棒棰“投”,投时得铺个大包。要是起脊的房子,大包铺在哪儿?人又不能扛着芝麻个子房上房下乱跑,芝麻粒儿崩得到处都是。所以,向文成说,就为了晒花投芝麻,笨花村的房子也必得是平顶。同艾说的窗户小,倒是可以改造:扩大窗户的面积,窗户棂子也要做做文章。炕还得盘,还得在炕上絮花。如此,向桂说的地板就不能铺,钢丝床也不能设。至于廊子底下的雕梁画栋,向文成肯定地说,“我爹是不会赞成的。”

向桂听着向文成的主意,还是不甘心。同艾暂时也没加可否,只是说,她就觉着保定的房子明亮。

向家要盖房,要盖房就要买地。图上画得再好,也是画在纸上的乱线。向桂说,“这说话又要买地 ,谁知道周围的地户都是什么主意呀,虽说不是什么好地,边边沿沿的,有人真要买也不见得顺当。我去打问打问吧。”

向文成说:“叔叔,这事你别去,你去响动太大。我看还是叫瞎话叔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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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4 02:46:51 | 显示全部楼层
改朝换代,带兵制富发点国难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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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4 23:47:50 | 显示全部楼层
向文成差遣瞎话去说地,瞎话就按照图纸上涉及的地户满街走,瞎话、实话一块儿说,果真顺利把地户们说通了。地户们说,就凭瞎话的几句瞎话,咱也得把地让出来。要是呼儿喊叫地光说实话,还不卖哩。瞎话忙说,“我说着瞎话买你的地,我喜哥出钱可不说一句瞎话。”

瞎话在笨花称呼向中和不称他向大人,从来都叫喜哥。他这样叫,自觉就是向家的人。

瞎话说通了地户,去找向文成。向文成一看瞎话的神色,便说:“瞎话叔往院里这么一站,我就知道事办成了。”瞎话说:“没个办不成的。你就准备算地吧,算地可是你拿手。”

向文成会算地,向文成十几岁时就会算地。

笨花人管买地叫要地,管卖地叫去地。村人要地、去地都找向文成算。那时向文成手里提个算盘,趿着一双云子钩棉鞋,走路有点踢踏。他踢踏起本花村道沟里的黄土,人像腾云驾雾而来。他按照当事人的指点,或到村外算耕地,或在村内算庄户宅基地。初冬时要地、去地的户格外多,初冬时道沟里的黄土格外暄。向文成就不停地踏着黄土奔走,鞋上和裤腿上常常溅着土星儿。笨花人都说,向文成算地的本领是从保定学来的。其实保定金庄的私塾先生并没有教过向文成算地,算地属于向文成的个人研究。向文成有许多研究,算地只是其中的一项。

也有村人说,算地有什么难?“长十二,宽是五,不多不少整一亩。” 说的是十二丈乘以五丈便是一亩地。话虽如此,可哪有现成的既整齐又规矩的长十二、宽是五的地块儿呀。地块儿要是长十一丈半呢,要是四丈零一寸呢。地边要是鼓出来呢,地块儿要是甩出个刀把儿呢,要是个月牙儿呢?地块儿的形成大多是依着自然,向文成算的就是这种鼓肚的、刀把的、月牙儿的、、、、、、地。从前笨花人算地请刘秀才,向文成只跟刘秀才当助手,或扛丈杆,或替刘秀才拿算盘,捧笔墨。他不言不语地很快就看懂了刘秀才算地的诀窍,也看出了刘秀才算地的含糊之处。他偷着拟个算式用算盘复核刘秀才的等数,结果刘秀才的等数十之八九和标准有出入。刘秀才也自知本人对文字尚属精通,对算数却从未深涉,当着众人便常有几分羞惭。向文成并不当众指出刘秀才的错误,他只是埋头个人研究,终于悟出章法,也逐渐出了名。

笨花人要地,像过红白事,家里摆上八仙桌,桌上虽然没有七碟八碗的宴席,煎豆腐、杂面汤却不能少。茶点也得准备。待到土地算出结果,要地的人家就得请客。众人回到要地人的家中时,便坐在八仙桌前,吃饱煎豆腐、杂面汤,吃完豆腐杂面席,买卖双方再履行最后一道程序,最后一道程序是写文书,文书上应写下地块的座落地点,东西南北的至向,还得写出地块的详细数目。从前刘秀才写面积数目只写几亩几分,向文成不然,他算地写文书,在亩的后面还有几分几厘几丝几乎,向文成能算出五位小数。





从前向文成为别人算地,现在他要为个人算地了。他自己算自己的地怕落嫌疑,就去后街找甘子明一同前往。甘子明现在城内第一高等小学教国文、算数,他教算数,尤其长于算数里的四则和分数,闲暇时他常和向文成比赛算“鸡兔同笼”,他们约定只许用心算得出等数,两人在速度上各有胜负。鸡兔同笼本是四则演算的基础,也深得少年演习者的喜爱。比如题曰:鸡兔同笼四十九,一百条腿向下走。问:笼里有几只兔子几只鸡 。


这个式子是鸡兔同笼的基础算式,向文成和甘子明任意把笼子里的鸡、兔子的数目和腿的数目作些更改。当然,鸡兔同笼的演算对于向文成和甘子明已是雕虫小技,他们比的只是速度。他们的交谈范围也并非只有这些。他们的问题比这更广泛,更深奥。甘子明问向文成:“关关雎鸠,在河之舟。雎鸠是什么鸟?雎和鸠是一种鸟还是两种鸟?”向文成问甘子明:“唐诗上说的‘老妪画纸为棋具,稚子敲针做钓钩,’你说当时的针是一种什么金属,能弯成鱼钩?为什么现在女人做活儿用的针敲不成鱼钩呢。”甘子明问向文成:“李白说的‘蜀道难’指的是哪条蜀道?”


向文成回答说,“这条道说的是从关中经川北入川的这段路,其中也包括了秦岭和峨眉山。”甘子明就说,“不见得,应该是湖北经夔门入川这条道,这里山水都有。李白说的难决不只是秦岭、峨眉、、、、、、”甘子明没有说服向文成,两人争执一阵,还有些面红耳赤。但当二人观点相同时,便又一起拍案赞叹。甘子明说:“你说贺之章怎么就想到去扫月光下的花影?‘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向文成就说:“那李贺呢,生是说云彩能压城——‘黑云压城城欲摧。’”

向文成和甘子明更加关心的是北京政府的局势。现在,段祺瑞正在利用他的安福俱乐部竞选国会,对北京这个安福俱乐部,向、甘二人也各有看法。甘子明说,“这‘俱乐部’是根据外国话译出来的,安福俱乐部其实是安徽一帮文人墨客把会馆改个名而已。报纸上反复刊登安福俱乐部的动向,是投国人目前心理之所好,为的是多发行点报纸。”而向文成则说:“决非如此,这是段祺瑞要搞国会了,将来这个安福俱乐部就是他的智囊。”


甘子明听向文成分析得在理,便说:“你父亲呢,向大人如何看?听说长江上游的司令吴光新(注1)被免了,还在宜昌遭了审判,当时向大人也坐在审判席上。一个长江上游总司令,说免就免了,他可是段祺瑞的人,皖系。”向文成说:“我父亲历来不跟我谈军中的事,他关心的只是战事少起,军需齐备。”甘子明就说:“这话反了,没有战事,还备什么军需?”甘子明是喜欢抬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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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终于说到了算地。向文成给甘子明介绍了他家买宅基地,扩建住宅的计划,他是来请甘子明过去和他一起丈量,一起演算。甘子明说:“这点事还用叫我,我算地可不如你,算地是数学里的另类。这可不比摆弄几只兔子几只鸡,颠来倒去还是问那几条腿的事,算地需要的是临场应变。”向文成说,他请甘子明出马,一是遇到难题二人好议论解决;更重要的是甘子明是个旁证。向文成说,他不能自己说几亩就是几亩呀,现在是执着算盘算自家的地。甘子明说:“你要这么说,我还是去吧。”

卖地的户主在笨花村西一字排开,正等待向文成和甘子明的到来,瞎话也手持丈杆站在人群中,像个手持长矛的古代武士。这个季节,笨花村的田野里已看不见花地,秋后刚耕过的土地像翻江倒海似地汹涌着波浪,不用说,兔子们又在没遮掩的土地上活跃起来。远处有个扛枪的人正在瞄准,那是西贝小治。不时有枪声传来。

瞎话看见甘子明忙说:“等的就是你。你不来,我这丈杆就派不上用场。”

甘子明说:“我是个打旗的,主角是文成。开量吧,这可不能用瞎话报数。”

瞎话说:“看说的,一尺一寸也错不了。说着,拉动丈杆丈量起来。”

地户们还是紧跟住他,瞎话要把丈量出来的数目报出来,向文成才能开算。人们惟恐瞎话报数目报的有虚假,他们想,瞎话也姓向,又会说瞎话。瞎话看看紧跟着他的地户说:“不用紧跟着我,我手下可不敢有半点差错。去地要地是人命关天的事,可不敢虚报。”他手持丈杆一递一杆地“排”地,把数目报给甘子明。甘子明手拿毛笔和砚台,把数目记在一张毛边纸上。

向文成根据瞎话所报数目开始运算。这一家地户的户主是秃老四,秃老四是个寡妇,无力种地,拾花时只会把家里做下处,靠抽头儿维持日子。地就常年荒着,茅草盖着脚面。这地形一边长一边短,一头还被苇坑“咬”去一个角,是一块不三不四的小地块。向文成根据瞎话所报数字开始运算。他手执算盘打了一遍,又打一遍,得出结论后对秃老四说:“四婶子,你这块地是九分六厘一毫一丝一乎,差一点一亩。先前有文书没有?”秃老四说:“哪有文书呀,家里连个纸片也没有。你给多少就是多少吧,瞎话要是不糊弄恁四嫂,你文成还会糊弄你四婶子哟。”瞎话说:“哎,四嫂,怎么又涉及到我?你也不看看这是谁在要地,莫非我敢败坏向大人的名声呀。”





甘子明看见向文成算盘上的等数说:“文成,再打打,再打打我看看。”他是要看向文成的演算方法。向文成毁掉等数重新打,算盘雨打芭蕉似地一阵乱响,他嘴里还念叨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口诀。他再次得出等数,还是九分六厘一毫一丝一乎。甘子明看着向文成的演算,笑着。

向文成算完秃老四的斜角地,瞎话又量出一块月牙儿地。向文成算出的等数是六分七厘三毫二丝。地的主人说:“文成,怎么我这块地没有‘乎’啊?”向文成说:“乎叫恁家的牛吃了,谁让你光在这块地里放牛呢。”地主人又说:“文成,一乎有多大块呀?文成说:也没多大,也就是笨花村子这么大。”旁边甘子明也打趣补充说:“恁家的牛肚子也忒大,吃了一乎地也不见得吃饱。”一地笑声从人群里飘起来,又随着秋风在空中四散。小治在远处又放了一枪,有人放弃看向文成算地,跑过去看小治打兔子。

整整一个上午,太阳正南了,把黄土地照得金灿灿。西北风又把金灿灿的黄土吹起来,迷着众人的眼。

五块地都算出了等数,要写文书了。卖地的户主也要拉开架式到向家去吃煎豆腐,杂面汤。


丈量土地的人们在旷野里散漫地排成队回笨花。他们专捡坚硬的黄土小道走。甘子明叼起短烟袋问向文成:“文成,你这算地的方法我还是没有研究透。你能不能简要地说说其中的道理。”

向文成也在坚硬的小道上走,小道太窄,他走不准,脚就不时踩在暄地里,有点一溜歪斜。他也不在意,一心回答甘子明的问题,说:“这道理很浅显,基本道理是梯田借积的公式。但是,梯田借积仅是个基础,公式也尚显粗糙。我又加进了些‘倍积’的道理。我编了个顺口溜,你一听就明白。”甘子明说:“快念念,快念念。”向文成说:“是这样:梯田借积细端详,倍积可查成最量。倍积我不用给你解释;为什么叫最量?最量就是最准确的意思,不可能再得出第二个等数。”

甘子明听懂了向文成的算地诀窍,把短烟袋抽得很旺。

走在坚硬小道上的人们,除了甘子明,没有人再能听明白向文成的算地诀窍。但人们听得高兴,象听戏子唱戏,象听说书人说书。



注:

1.吴光新:皖系将领,曾为长江上游总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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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4 23:48:24 | 显示全部楼层
大总统令

吴光新着先行免去长江上游总司令各职,交王占元彻查确情核办。所有长江上游总司令一缺,应即裁撤,其辖军队并由王占元妥为收束以节军费

中华民国九年七月二十九日

国务总理靳云鹏



笨花向家筹建宅院,向桂在西铺村订了三窑砖,一窑砖是三万三千块。笨花没砖窑,笨花人盖土坯房时,只会在自家地里洇湿土地打坯;盖砖房时,就要到八里以外的西铺村砖窑订砖,西铺的灰砖有名声,烧得透。

向桂在笨花忙着订砖,向喜正在汉口参与审判吴光新。此前,大总统有令,已解散安福俱乐部。解散安福俱乐部,罢撤吴光新,是直皖战争(注1)后,事关皖系元首段祺瑞命运的两件要事。

甘子明从《益世报》得知安福俱乐部被解散的新闻后,对向文成说,正如你所料,原来这个安福俱乐部并非只是会馆改名,其中还大有文章。向文成便说,你想,新国会中,参、众两院议员安福俱乐部竟占了百分之七十之多,所以《申报》上说这个国会应该叫安福国会。向文成订上海的《申报》,甘子明订天津的《益世报》。

安福俱乐部的解散,直接影响着段祺瑞国务总理的位置。时隔不久,直、奉两系再向皖系元首段祺瑞施加些压力,段祺瑞不得不声明辞去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之职,国务总理由龚心湛,陆军总长由靳云鹏暂任。

朝中职位的更迭,对于身在军中的向喜倒算不得意外,不久他还接到一纸任命状。他接过自己的任命,也并未显出过分的欣喜,直到真穿上配有少将肩章的军服,系上只有将军才能佩戴的四狮刀时,心里才又涌上一股激动,也不由得感叹:两次任命,时隔还不到一年。他决定从驻地成陵矶亲赴汉口一趟,去会会他的老友孙传芳。况且他确也有事找孙传芳商量。前天他接到鄂督王占元的电话,王占元急令他赶赴汉口。

向喜这次去汉口,决定全副戎装,副官,护兵,马弁,该带的一个也不少。穿着历来随意的向喜,却要把这次与孙、王的会面做得体面,严谨。

向喜从成陵矶乘火车北行,早晨上车,中午到达武昌。在武昌,他先按照身份将随员安置在汉光大饭店,午饭后才乘马车赴孙传芳官邸。向喜的车沿江岸款款而行,只见江中的来往船只运载的大多是士兵。士兵荷枪站立船头,一副准备战斗的姿态。向喜想到,这吴光新带过来的人属第一旅,看来士气不低。也许这次王占元招他来汉口,和吴光新调兵东进有关。莫非吴光新为挽救皖系的命运还要作些孤注一掷?

向喜带副官甘运来乘车沿江观察一阵,车子停在孙传芳官邸前。甘运来先行向门岗通报,向喜一行人径直走进孙传芳的院子。这是一处带天井的宅院,天井里,几名护兵正在收拾花草,见向喜进了院,连忙放下手里的工具。其中一个对向喜说,孙大人正在后院打电话,请向大人在客厅稍坐,我就去秉报。





向喜走进孙宅的客厅,看了一把红木太师椅坐下,不觉想起保定金庄的 一切。一个风云变幻的年月,时光荏苒。几年前他们还在保定睡炕头,吃白肉罩火烧,在汤记茶馆喝茶。现在呢,住所叫官邸,官邸内有花草,有客厅。中式的坐物是太师椅,西式的坐物是沙发。大厅墙上还有画。那是谁的字画?向喜对辨认字画并不内行,尤其对书画上作者的落款更认不准。眼前这墙上有个条幅,条幅下端有一团墨,像只鞋,又像块石头,总之是一团黑。右上角有题字,字不多,画家的署名像哭字又像笑字。向喜坐在椅子上看看,站起来看看,再走近看看,还是看不准。只听见院里有人和甘运来说话,已知是孙传芳过来了。孙传芳迈进高大的门槛,见向喜正看画,便说:“谦益兄,认识这画吗?”

向喜一边迎着孙传芳一边说:“看了半天看不准,像只鞋,又像块石头。看看落款吧,又像哭字又像笑字。我对字画就是不入道。”

孙传芳和向喜并排站在画前,指着画说:“我也是看个热闹,我看画最不打眼的还是美女和老虎。这是八大的画,叫个《眠鸭图》。 那不是靴子,也不是石头,是只卧着的鸭子。这幅画好就好在墨色上,都这么说。”

向喜再注意看看,也看出了形象,说:“噢,我也看出来了,是只鸭子,鸭子一回头,嘴扎在了翅膀里。那,题款呢?又像哭又像笑。”

孙传芳说:“那是八大山人的习惯写法,上头两点是个‘八’字,中间的‘大’和‘山’连在了一起,‘人’字 像个‘之’字。可不,正像哭之笑之。”

向喜说:“看出来了,文人墨客都喜欢把个人的款落得似是而非的,你越认不出来他越高兴。军令状可不行,你总不能让人家捧着军令状乱猜,这是段祺瑞呀,还是靳云鹏。”

孙传芳说:“刚才光顾认字,喜哥,你知道这幅画是哪儿来的吗?”

向喜说:“你不说,我可猜不着。现在你也算是个藏家了。”

孙传芳说:“不瞒你说,这是前几天我去荆州,吴光新送我的。你说吴光新这人吧,不会打仗,好舞文弄墨,收藏也可观。你跟他谈军事,他答非所问地支应你一样。可一谈起书画,你听他的就可以了,没你插话的工夫。你说段祺瑞怎么把这么个人派到荆州,一呆就是好几年。”

向喜说:“长江上游总司令其实是个虚职。”

孙传芳说:“虚职是虚职,可你得听他的,我们都驻军长江上游呀。政府还故意把隶属关系规定得含糊其辞。”

向喜说:“那是段祺瑞的计策,要不然咱们这些直系老兵知道吴光新是谁。”

孙传芳说:“我和你不一样,我的二十一旅在王大人的属下,你的十三混成旅可在吴光新的属下呀。要不说王大人怎么想到了急调你来汉口。”

原来调向喜来武汉的事孙传芳早以得知,向喜打算先从孙传芳这儿探听出王占元调他来汉口的目的。

孙传芳不断让护兵端茶端水果,然后又搬出几件字画请向喜看,向喜就有些心不在焉了,说:“馨远,字画以后再看吧,你也教教我怎么认画。我这次来不知你有何猜测,你就在王大人身边啊。”

孙传芳收起字画,为向喜推过一杯茶说:“喜哥,我还是愿意叫你喜哥,惯了。你官升得再大,也是我的喜哥。”

向喜说: “我也愿意你这么称呼我。”

孙传芳说:“你在江岸上看见长江里的船了吧,那可是兵船呀,那可是皖系段祺瑞的人。段祺瑞的安福俱乐部离咱们当兵的远,这船上的兵离咱们可近。前些天你在成陵矶,吴光新就率范国章、刘海门东进,虎视眈眈直冲宜昌、汉口而来。我和卢金山在襄樊堵截一阵,佯退下来。可吴光新不识时务,再乘机东进,大军直抵汉口。来者不善呀,我看这就是王大人调你来汉口的原因。”

向喜说:“我是只身一人,没带兵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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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4 23:48:39 | 显示全部楼层
孙传芳说:“不用带兵,现在长江沿岸只有你能挡吴光新的兵马。更多的细节我也不跟你分析了,明天你一见王大人,一切就都明白了。现在我这也叫瞎猜,我也没有参加督军府的军事会议。不说了不说了,晚上去老通城吃豆皮吧。然后到大光明看电影,来了个新片子《宝莲历险记》。”

孙传芳不再说军中的事,只问了些家长里短,问大太太同艾身体好不好,问向文成的医术有何长进。孙传芳也问了二丫头,向喜说,二丫头还是愿意住保定,说二丫头的爹娘都已过世,二丫头卖了西关的房子和东大街的茶馆,又在双彩五道庙街买了一个小院,和原先的房子连在了一块儿。整天让向喜寄钱,说要扩建宅院。孙传芳说:“二丫头挺有心计,扩建宅院也势在必行。”向喜说:“兆州笨花也在大兴土木呢,我打算先顾笨花。”他对孙传芳说了他在笨花大兴土木的计划。

向喜没跟孙传芳去老通城吃豆皮,直接回了汉光大饭店。他对孙传芳说,他得等王占元的电话。

第二天,向喜漱洗完毕,着戎装乘车来到督都府。王占元看见向喜,冷不丁便问:“见孙传芳了吧?”向喜并不隐瞒,说:“见过了。”王占元说:“跟你说了些什么没有?那是个机灵鬼。“向喜说:“并没有说什么,只让我看了八大山人的画。”

王占元还是看出向喜对自己和孙传芳的见面有些支吾,便说:“说说也不要紧,都是老保定,眼下也是一个绳上拴的蚂蚱。”向喜说:“他只猜测你找我来汉口和吴光新东进有关。”王占元说:“这就对了,一听就真实。他猜得不错。”

王占元说着,把向喜引进一个套间,又打发左右退下,向他交代了这次急传他来汉口的原因。果然,王占元招向喜来汉口和吴光新的东进有关。王占元和向喜谈话,也是先从安福俱乐部说到段祺瑞在政府的预谋,说除了他的安福俱乐部,北边有他的边防军,南边便是吴光新。吴光新认不清形势,执迷不悟,执意要替皖系挽回败局,才率兵东进来犯湘鄂。前些时,王占元命孙传芳佯装败退,吴光新竟顺江而下兵至汉口、、、、、、最后王占元对向喜说:“好,来吧,来了就是我的客人,明天我要请他吃饭。派谁去请呢,便是你向中和向大人。”王占元说完,仔细观察起向喜。

向喜身着戎装正襟危坐,双手只紧紧握住身上的佩刀,一时不知如何表示。他想,这不是吃饭,他想起古代鸿门宴的故事,当时项羽也说是请刘邦吃饭。

王占元好象猜出了向喜的心思,突然说:“你想对了,就是鸿门宴。你跟我多年,我把事靠给你一百个放心。那吴光新对你也不存戒心,你的十三旅还归他指挥。你去吧,就带甘运来一个人,不要打草惊蛇。目前这小子来汉口,住在长江上游总部运输处。帖子我已经写好了,就等你来。”

向喜又想起“干活儿”这个词,他想,这叫什么活儿,怎么这么乌漆麻黑?这不是明打明的领兵打仗,是定计捉人哪。可王大人把活儿交给他,他还 得干,谁让他握着狮头刀呢。狮头刀不是王大人颁的,也是王大人呈请的。

向喜领了诱捕吴光新的任务,只带甘运来一个人,从武昌江岸码头驾只小船过江,直抵长江上游总部运输处。向喜来汉口之前,王占元就曾以电话相约,请吴光新过江到督都府吃饭。吴光新手下的人说此事有诈,制止了他。吴光新也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天吴光新又接到王占元的电话,电话说湖北军政各界乃有为吴光新过江洗尘之意,现又特派向中和前去相迎,请吴光新就“赏个脸吧。”

吴光新一听来的是向中和,才放下心来。他想,向中和不久前还是他属下步兵一团团长,此人虽是老直系,和王占元也同僚多年,但为人忠厚,少事端。最近虽然刚接替张继善升任十三混成旅旅长,但任命也并非王占元所署。此前他也在段总长面前提起过此人。吴光新放下电话轻松了许多,这时他还想斥责他的部下胆小如鼠。

向中和来了,在堂前向吴光新行了个合乎标准的军礼。他那崭新的军刀,合身的军服,以及胸前的二等文虎章和三等嘉禾章,都使吴光新觉得这是一个真实而友好的姿态。再看向中和身后,只有副官甘运来一个人,赤手空拳。吴光新彻底放下心来。

吴光新在屋里轻轻还了一个礼,迎出来说:“谦益呀,要我看,你戴这副肩章是整整晚了三年。”他端详着向喜肩上的肩章,伸手为他掸了掸肩章上的微尘。

向喜说:“吴司令夸奖了。”

吴光新说:“可不,那年你打龟山已是名声在外了,后来又打败石星川收复荆州,那时你才是、、、、、、、”





向喜说:“第十三混成旅,一团一营营长。”

吴光新说:“是啊是啊,一营人打败石星川(注2)半个师,不出三天就上了政府公报。一个营长被政府公报指名道姓褒奖,实属罕见啊。”

向喜说:“也是天意吧。”

吴光新说:“是天意,也得有能人。”说着就整理起衣着。

向喜看吴光新已接受邀请,趁机再次表明来意,说:“如果吴司令方便的话,他带来的船就在江边等侯。”

吴光新欣然答应过江赴宴,只带了十六名护兵,一名副官,和向中和一起乘船过江,在武昌汉阳门码头登岸,再乘向喜所备的马车直奔都督府。

宴席摆在王占元的督府会议厅里。向喜将吴光新引至会议厅,请吴光新在主桌前坐定。王占元走进来。

吴光新刚刚起身相迎,王占元已大步跨到吴光新跟前面呈厉色。吴光新顿知有诈,便喊护兵,护兵早被拦至门外。王占元厉声厉色质问吴光新道:“吴司令,你在长江上游呆得好好的,部队何以分途直抵武汉三镇?”

吴光新已知眼前处境险恶,仍然强硬地说“我奉的是陆军部的命令,你区区鄂都管得也太宽了吧!”

王占元听罢不再和吴光新对答,只仰天大笑一阵,进入内室。吴光新回头再看向喜,向喜的脸色也有变。他忍不住对向喜大声喊道:“向中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向中和说:“你还是问问陆军部吧,他们最清楚。”

吴光新发现自己已处境险恶,想拔腿外逃,却已被王占元埋伏下的军士按压在地。



民国九年七月二十七日,北京政府迫于直系压力,以叛逆罪下令递夺吴光新长江上游总司令职。

民国九年九月一日,王占元受命组成军事法庭在武昌审判吴光新,会审委员除孙传芳、向中和外,且有各师、团长参加。

九月五日军事法庭作出判决:判处吴光新为一等徒刑,徒刑期限为十五年。

向喜和孙传芳从会审法庭走出来,向喜对孙传芳说:“馨远,最近我脑子里装事太多,睡不好觉。我想歇歇,回趟老家,笨花老家正盖房呢。”

孙传芳说:“你就离不开你那个笨花。”

向喜说:“是离不开。”



注:

1:直皖战争:北洋集团直系和皖系争夺权力的战争,战争长达两年,皖系败。

2.石星川:鄂军师长,曾策动荆州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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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4 23:48:57 | 显示全部楼层
向家盖房,使全家过了半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原来的住处拆掉了,他们只在院里搭几个窝棚,支起门板睡觉。原来的锅灶也没有了,向家人和盖房撺忙的人一起吃大锅里的干饭。秀芝常常在锅里焖几十口人的小米干饭,把眼睛煎熬得又红又肿。同艾在新墙旧院中挑毛病,向桂的“总理”艺术在施工中经受着考验。他大着嗓门在院里喊:窗户上歪了!门框没安正!要上梁了,向桂就让向文成写红帖子贴在梁上。


向文成故意问向桂帖子怎么写,向桂就说:“老规矩,就写‘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吧。”向文成说:“咱家不养姜太公,姜太公一到招得各路神仙都来,家里整天安生不了。还是写个吉利平安话吧。”向文成裁几条大红纸,每条纸上只写“上梁大吉”四个字。上梁了,向桂点着早就准备好的鞭炮,师傅们用粗瓷大黑碗喝着泥坑酒。向家人都仰头看着上梁。一帖帖红纸映照着向家,使向家更显出喜庆。

上梁,是施工盖房的一个阶段性标志。上梁了,一个个为盖房而不安的灵魂才趋于稳定。

向家的盖房,入冬时施工,跨过了春节,直到来年的三月,枣树发了芽,花籽下了地,工程才接近尾声。同艾站在二门以内仰头看,她觉得这个内门门楼很面熟。两扇黑漆街门两边起了两根半圆的磨砖对缝柱子,柱子顶着一个砖雕的花墙,花墙上雕着花草,又像牡丹,又像芍药。同艾叫过向文成问:“文成,怎么这个门楼这么面熟呀,像在哪儿见过。”文成说:“保定,保定时兴这样的门楼。”同艾说:“敢情是学保定呀。”文成说:“也不是学,和保定比较咱又有改进。再说,这样式也并非完全中式,其中也有外国的成分。别小看这两根半圆形的柱子,这叫柱式。柱式就是来自希腊、罗马,和现今的意大利国。”

同艾一听向文成说希腊、罗马和意大利国,觉得儿子有几分见多识广,也有几分云山雾沼。心想,难道两根半圆柱子也能有这么多学问?她又问向文成说:“你说这柱子叫什么?”向文成说叫柱式。同艾又想,东西既是有名称,想必是真有其事,便不再多问。

为门楼的事,向桂和向文成倒有过争论。向桂主张门楼要沿袭传统;向文成说,都入民国了,也得照顾潮流。他坚持把门楼盖成柱式雕花的。最后向桂让了步。

向家在一片欢腾中迁进新居。

四月了,向家在新居里迎来了城里的四月二八庙。今年的四月庙,仿佛专为向家的乔迁之喜祝贺一般,向家举家出动去赶庙。

每年的阴历四月二十八,是兆州县城的大庙会。庙会连续五天,不仅附近客商到兆州来赶庙,这庙会还惊动着千百里之外的南北客商。南方客商从湖广苏杭贩来干鲜、竹货,洋布和绸缎;北方客商也将杈、耙、扫帚、水缸、瓦盆摆上街头。戏班来了,河北梆子的梆子声能传出城外。马戏来了,有马戏也有大变活人。说书艺人搭起书棚,专说薛仁贵征东。卖药的立个大棚叫大兴棚,大兴棚更是招徕生意的好时候,大兴棚里摆个方桌,桌上立只火鸡又在吸引顾客。围观者看着火鸡脸色的变化听着卖药人吆喝着:“腰疼腿疼不算病,咳嗽喘管保险哪、、、、、、”大兴棚里不仅有专治咳嗽喘的灵丹,最拿手的当是治腰腿疼的狗皮膏药。卖药人当场把一贴贴膏药用火烤软,将膏药贴在病人的腰腿上,病人被烫得呲着牙咧着嘴,坚强地忍受着膏药那火辣辣的温度。

这兆州的四月庙本是为着火神而立,为了乞求火神不要在这时把火灾降临人间。因为这正是兆州的麦收时节,一把火就可能酿成大灾大难。离庙会不远真有座小庙叫火神庙,这火神庙虽小,这时香火却盛,小庙里的香火缭绕着从庙里飘出来,飘向当街。两排“叫街”的乞丐跪在庙门前叫喊,他们光着上身,用自己的鞋底把自己的胸膛拍得山响,红肿的胸脯真能招来进香施主的同情。有人把零钱扔在叫街的跟前,叫街的则更起劲地拍着胸膛等待下一位施主的接济。

卖汽水的打着小镲叫卖,摊上摆着玻璃杯子和玻璃瓶子,杯子里和瓶子里注满红水绿水。红水像坏女人的红脸蛋,绿水像染布用的鬼子绿。这汽水就是加进颜料的井水。卖汽水的从附近井里打水,蹲在桌子后面配制,现配现卖。阴历四月天已近盛夏,刚打上来的井水格外凉。孩子们捧着这冰凉花哨的井水喝,自觉就是汽水了。





餄饹是实惠的,卖餄饹的撑开一面白布大棚,棚里摆着白槎条桌条凳。棚的一厢盘着锅台,锅台上架起饸饹床。压饸饹的人趴在饸饹床上,双脚离地,使出平生之力,猴攀扛子似地把荞麦面饸饹压到锅里,以示这面和的硬梆、实着。锅里是滚开的羊汤,羊汤的鲜味儿在人们的头上飘游着。

向家人赶庙吃饸饹似乎是一个传统的保留节目。从向喜算起,爷爷以鬯带他来吃过,后来他爹鹏举也带他来吃过。再后来向喜也常和向桂下饸饹棚。那时向喜领向桂坐在饸饹棚里,给向桂要一碗,也给自己要一碗。向桂吃完还要吃,向喜就说:“桂呀,明年吧,明年我再带你来。”向桂就不高兴地嫌向喜不让他吃饱,使性子闹气。再后来向喜当兵了,第一次探家就决意让向桂吃个饱。那年他尚是一个棚头,他带全家人来吃,向桂终于吃了个“撑饱”。向喜看着心满意足的向桂说,“我就知道早晚有个叫你吃饱的时候。”

今天,向桂却觉得赶庙吃饸饹已经和向家的身份不般配,他自作主张把全家赶庙的消息通知了润华泰绸缎庄的经理,让他到十字口义和楼订饭。润华泰是如今向家在县城经营的买卖之一。向家在县城还经营着粮栈和粪厂。

同艾知道了向桂让润华泰订饭就说,她觉得拉家带口的到十字口饭庄吃饭太招摇,不如还到大棚里去吃饸饹。向桂坚持一阵,还是听了同艾的。

向家赶庙套两辆车,同艾一人坐细车,其余家人坐一辆粗车。两辆车在柏林寺后面的东坑里止住,长工群山把牲口拴在车后尾上,让它们信马由缰地吃草,向家一家人便蹚起黄土逛庙。他们随着同艾走在人群里,同艾在那些南北货摊前停下研究一阵,只觉得庙上的货物都透着土气。末了她只买了几领凉席和几只芭蕉扇。

天近中午时,他们进了一个饸饹棚。饸饹棚掌柜的早就认识向家,连忙让散坐着的客人专给向家腾出一席之地,又额外沏上一壶茉莉花茶。掌柜的说他就知道向家人今天来赶庙,昨天专门杀了一只肥羊,鲜羊汤舍不得给别人用,单等向家人到来才往锅里续。同艾对掌柜的说,“算啦,掌柜的,你的话我当真就是了,快做生意吧,饸饹都糊锅了。”

掌柜的满脸是笑地走开去准备饸饹。一回身又捧过一个瓦盆给同艾看,再次强调了盆里是专为向家备下的好羊汤。同艾拿眼扫扫瓦盆,发现汤里飘着的油星儿倒不少,心想这也许是真事吧。她冲掌柜的点点头,掌柜的才得意地离去。

农历四月二十八日已近夏至,麦子正上场,天气炎热。今天同艾穿一件夏布肥袖上衣,一条青布单裤,一双半大的漆皮鞋。这上衣和皮鞋是那年在汉口买下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同艾的衣着是有别于当地人的。同艾也尽量显出些身份,她想,这里的饸饹好吃是好吃,但吃时应该有几分矜持才是。她吃了两口,把筷子往碗上一搭说:“面牙碜。”向桂一听嫂子说饸饹牙碜,就要去喊掌柜的说事,同艾叫住他说:“别找他们了,一碗饸饹,也值当的。”她把筷子搭在碗上,开始看棚外的热闹。

向家别人没有声明这饸饹牙碜,向文成更不在意同艾的挑剔,他把碗吃得很干净。向文成吃饭一向不注意品尝,他认为吃饭就是为了吃饱。现在他更不用心同艾的问题,耳朵只留意着棚外的一种声音。那声音是锣鼓伴着的说唱,原来饸饹棚旁边有个拉洋片的。

拉洋片的锣鼓惊动了向家,拉洋片的说唱也提醒了向家。向文成首先放下饸饹碗,站起来对向桂说:“叔叔,旁边有故事。”向桂放下筷子仔细听听也站了起来,好象听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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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4 23:49:17 | 显示全部楼层
向文成先出了饸饹棚去找拉洋片的,向桂和掌柜的算清帐也跟出来。向家一行人走在后面。

洋片也叫西洋景,艺人把鸡窝似的一只大箱子架起来,箱子正面有几个窟窿安着放大镜供人往里看;箱子顶上是个木架子,悬着几片布画做招贴。画可以上来下去,艺人一面操作布画,一面用手牵动着安装起来的小鼓小锣,嘴里唱着编成的小调。看客们坐在一只条凳上,扒头探脑地便看到大箱子里那一个个神秘莫测的世界:历史故事,时事新闻,道听途说,乃至神话鬼怪都变得活灵活现。有一出颇具时尚的洋片,画着北京打磨场旅馆杀人的故事:有一个住店人在床上被杀,一个鲜血淋漓的脑袋竟从床上滚到地上,鲜血淌在床上和地上。艺人拉着长声唱道:

哎——北京城有个打磨场呀,

打磨场里有旅馆呀,

哎——这就是北京打磨场旅馆杀了人哪

你们(吔)就看上一(吔哩)看呀!

、、、、、、

故事惊险,艺人唱时声调却从容不迫,强调着唱词中的虚字。看客们看着床下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一惊一咋地唏嘘着。

洋片上也有上海四马路开动着的电车,也有天津跑马场的赛马会。除了南北奇闻,还有儿童妇女不宜的片子。艺人们讲究演出道德,片子内容因人而易。有一部赤裸的男人蹬着床边和赤裸的女人性交的片子,男人的阳物粗大,女人的裆里点着红。女人们的发式模仿着上海滩最时髦的发式——飞机头。图画画得直白,唱词却含沙射影,借着各种谐音,叙述着男女之事。看客们面对镜中的故事,心里怦怦乱跳。向桂小时候就看过这片子,向桂小时候长得高,他装出一副大人模样,混在大人群里坐着观看。

现在艺人唱的不是打磨厂杀人,也不是妇女儿童不宜的片子,这说唱却和向家有关。

向文成顺着艺人的锣鼓先挤过来,向桂也随后挤了过来。艺人说唱得正尽兴,锣鼓叮咚,洋片七上八下。却原来,这是一个有关向中和向大人在南方打仗的故事,这是一出时事新闻。艺人唱道:

哎——往里瞧来往里看,

向大人在荆州打败了石星川。

向大人正住宜昌城,

荆州也在在长江边。

哎——你们就看上一(吔哩)看哪!


哎——往前坐你看得真,

向大人是咱笨花人。

高头大马挎洋刀,

向大人本事可不小。

哎——你们就看上一(吔哩)看哪

、、、、、、

向文成细听着唱词,向桂就花了两个铜子坐下观看。他看了一会儿站起来,把文成拉到一边说:“文成,此人胆大妄为,我得教训教训他。你光听见唱,没看见里边,把你爹画得像个武大郎,你爹骑的马像条瘦狗。”

向文成说:“你怎么教训他呀,一个卖艺的。”





向桂说:“先砸了他的摊子再说。要不把县大队叫来,押他进班房。”

向桂说着就举手插腰地向艺人冲过去,向文成想拦没拦住。这时同艾和全家人也都听清了眼前的故事,同艾挤在人群里光是看着那个大木箱子笑,也不近前。

向桂冲到卖艺的跟前,膀大腰圆地把洋片镜子一堵说:“哪儿来的,反了你的啦!你知道向大人是谁吗,石星川又是谁?你说说我听听。”

艺人一看来者不善,浑身哆嗦着说:“我是临县东旺的,向大人不是笨花的大官吗?那石星川我不知道是谁,都是听来的。”

向桂把艺人脖领子一抓说:“听来的就这样胡编乱唱,向大人也是你糟蹋的?走吧,跟我到县大队!”说着拽起艺人便走。

这时人群里突然有人叫向桂,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向桂的名儿说:“桂呀,快放开手,不许跟人家置气!”向桂听见了这喊声,只觉得这声音好熟,心想这是谁喊着我的小名?他环顾左右,一阵寻找。

向文成却立刻听出了这声音是谁,心说怪了,这不是我爹吗!

说话人真是向喜,向喜后边站着甘运来。突然出现在庙上的向喜只穿一件白洋布汗褂,一条灰洋布单裤。他从人后挤过来,甘运来替他扒开拥挤着的人群。甘运来也穿一身家做衣裳。拥挤的人群里终于有人先认出了向喜,他们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惊喜地说,看呀,这不就是笨花的向大人吗!向桂看见当真是向喜站在了面前,便松开艺人说:“哥哥,怎么是你?你怎么像从天而降一样。”

向喜的“从天而降”出乎全家人的预料,他们欣喜着,当着众人却故意不近前寒暄。

向喜让向桂把艺人放开,然后对艺人说:“我就是向大人,笨花村的向中和。收起这本片子吧,你连石星川是谁都不知道就编成洋片。我和石星川石大人都不是你唱的,我是打败了石大人,可我自有敬重他的地方。你就别瞎编了,怎么编也编不对,唱点别的吧。这么一闹,也耽误了你半天的生意。运来,给他两块钱作个补偿吧。”

甘运来掏出两块现大洋递给艺人。艺人接过现大洋就要给向喜下跪,说:“向大人,我给你磕头吧!这本片子我也不演了,多有得罪,请大人赎罪。”向喜说:“不必这样,快去做生意吧。”

向喜一家人在此相遇,既惊奇又高兴,他们簇拥着向喜出了庙会往回走,在去往柏林寺找车的路上,向桂开始埋怨起向喜,他嫌他微服私访似地回老家,嫌他不带护兵马弁,他说甘运来一脱军装像个店伙计一样。他说,兆州人还不一定见过将军呢。他说,四月庙上要是来个将军,非炸了庙不可。

向喜说,他就是怕炸了庙啊,才在元氏下车前脱了军装,也故意没让家里去接。总算赶了一个安生庙——就是没来得及吃碗饸饹。

同艾从看见向喜第一眼,心就嗵嗵跳着,她不时理理头发,拽拽夏布上衣。她想到,今天出门时本不想穿这身衣裳到庙会招摇,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穿了,鬼使神差一样。她到底是穿对了,现在当她站在向喜面前时,就自觉和向喜显出了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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