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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赏] ★★★★★难得的佳作《国虫》——文:李存葆(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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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5 12:00: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人的本能中包含着各种欲望。
  大自然万物万有的多样性,简直达到了极为豪奢的程度,佛家要清净的“眼、耳、鼻、舌、身、意”之六根所产生的欲望,人类皆能从大自然中得以满足。
  人人都有权利这样说:“大自然是上苍为我创造的。”而小小的蟋蟀,就是上苍派遣到人间的欢乐小天使。
  前些年我参加中美作家对话会时,曾在美国大地博物馆内,看到宋人苏汉臣的《百子图》。图上有七个垂髫小儿在做斗蟋蟀的游戏。斗蟋场地的背景,是奇石垒叠的假山、挺拔莹润的竹林、青翠欲滴的芭蕉。从场景上看,应是江南一望族舍中的花园。一半身在画内、半身在画外的顽童,似在伏地捕蟋,地上摆有几只蟋罐和一方形斗蟋笼具,一小儿半蹲于地、手执斗栅往蟋盆里倒虫,余下的娃儿们或立或坐或趴,悠然自得地望着倒蟋蟀的小伙伴……
  此画题额为《百子图》,应有百子,然画中仅有七童。我猜度,匠心独运的画家,定是将藏在罐中和匿于竹林丛里的小蟋蟀也计算在内了。因为稚童与蟋蟀都是大自然的宁馨儿。图中,稚童们那一双双眸子里流溢出的纯净目光,和挂在张张小脸上的灿烂的笑,实乃人世间最完美的诗句。
  我看到两位白发盈颠的侨胞,在《百子图》前久久驻足。从两位长者那留恋的目光和追忆的神情里,我读到了老叟们常有的“返童性”。
  斗蟋本是充满稚趣童兴、老少咸宜的游戏。凡是在山野间长大的孩子,哪个不曾留下戏嬉蟋蟀的甜蜜记忆。然而,斗蟋之风的盛行,同畜养蟋蟀一样,并非肇始于茅舍,而是发轫于宫廷。
  宋人顾逢在《负暄杂录》中写道:“斗蛩亦始于天宝年间,长安富人镂象牙为笼而畜之,以万金之资付之一啄。”顾氏之说,仅为一家言,并无史料佐证。在顾氏之前的五代唐废帝时的《天宝开元遗事》中,只记载了唐玄宗时宫女“金笼畜蟀听其鸣”的情景,而只字未提斗蛩之事。况唐开元年间,诗人迭出,灿若星列,人间万象,市井百态,皆在诗家笔下得以淋漓尽致的表述。李隆基有斗鸡之好,不仅史书多有记载,诗仙李白在《古风》中,亦有绘影绘神的描写:“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而当时的民谣,则对宫廷大肆斗鸡引发的社会弊端,作了无情的抨击:“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显然,民谣中的贾家小儿,因驯鸡有方而得皇家垂青,白日升天,骤然暴富。倘若当时玄宗有斗蟋之瘾,史家、诗人、民谣,焉有不记、不吟、不讽之理。
  穴居的蟋蟀,常是昼伏夜出,且只有雄蟋才具有善鸣好斗的习性。雄蟋为争夺住穴和情侣,交斗多发生在夜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很难窥见。自唐天宝年间之后,忧怨宫女“畜蟋闻声”之风不绝。后人猜度,发现雄蟋善斗的“专利”,大概应属于大内中的宫娥或太监。他(她)们抑或在畜养蟋蟋时,不经意地将两只或多只雄蟋放于一笼,偶然间发现了小虫的斗性。
  争斗是一切生命的本性。文明人类的躯体内,不乏“蛮性”的遗留,人的攻击性可谓根深蒂固。有正义、非正义之分的战争,固然是因政治、经济、信仰、文化等诸多因素所引发的,但人躯体内的雄性荷尔蒙通过战争得到释放,也是当代一些科学家、哲学家经过反复研究得出的结论。小狗小猫刚离母怀,便会追逐扑咬;顽童刚会行走,便无师自通地模仿士兵交战。各种体育比赛,都是“文明战争”的上演。
  观赏自然界的各种生命的争斗,是人的天性使然。
  雄蟋在玩家用芡草的撩拨和引逗下,往往斗性倍发,逞勇显威,极富观赏性和刺激性。
  雄蟋的斗性,由宫人发现并变为一种游戏,很快传播到民间,自是顺理成章之事。
  凭藉正史之所记,野史之所载,诗文之所叙,乃至今人从宋.墓中发掘出的斗蟋用的过笼,我们便可清楚地知晓,斗蟋之风盛行于南宋。
  其时,最大的蟋蟀玩家,当属奸相贾似道。
  贾似道的姐姐乃宋理宗最宠爱的贵妃。身为国舅的贾似道飞扬跋扈,权倾朝野。当时,贾既是右丞相又兼枢密使(宋军最高统帅),但贾胆小如鼠,从不亲临战场。宋度宗时,贾既是宰相,又是太师。度宗昏庸无能,只知享乐,将朝中大小政务皆委于贾,赵家的天下实则成了贾家的江山。贾似道声色利货,无一不好。度宗赐与贾似道的府第,位于杭州葛岭(今西湖边新新饭店处),名日半闲堂。半闲堂倚湖傍山,岚影沉浮,府中楼台亭榭,廊腰缦回,中有一“多宝阁”,内藏贾从全国各地搜刮的宝玩,其数量之多之珍贵,远远超过朝廷。贾从宫中、民间、青楼乃至尼庵,广采美女,充斥后庭,日夜淫乱。这奸相最大的嗜好是斗蟋作乐。每届秋时,贾与群妾踞地斗蟋,外人皆不敢抵近或窥视半闲堂。某日,贾一妾之兄来府探妹,被斗蟋正迷的贾似道瞥见,一怒之下着人将其妾兄投入火中烧死……这畏敌如虎的佞臣,却将小虫相斗戏称为“军国大事”,乃至元军兵围襄阳,朝廷岌岌可危,他都充耳不闻……
  如果说见于《宋史·贾似道传》中的这些史实,足令读史人声罪致讨,那么野史中关于贾似道养蟋的一则遗事,听来更会叫人咒诅唾骂。每当这奸相获得蟋蟀中的超品之后,他便珍如拱璧。为增强虫王之斗性,他在喂养时有着独出心裁的奇技淫巧。他竟让个数粉面桃腮的宫女,先沐浴净身后,又于夜间将宫女们皆双臂捆绑,裸身投进门户洞开的库房,让飞进的蚊虫,去饱吮宫女之血。继而,他又命家丁捉来吸足宫女之血的蚊虫,去喂蜘蛛,再将因吃饱蚊虫而肠满肚肥的蜘蛛,去喂养他心爱的蟋蟀……
  贾似道只顾奢靡腐化,从不抵抗元军,加上卜昼卜夜地淫乐和斗蟋,致使大宋江山很快断送在他的手中,被后人斥骂为“蟋蟀宰相”。
  蟋蟀本是上苍派来人间的欢乐天使,却被“蟋蟀宰相”酿造出如此登峰造极的人间惨剧。倘若上苍有眼,也不得不怀疑她创造蟋蟀这小精灵的初衷。
  蟋蟀岁岁秋鸣,国人年年玩虫,乐此不疲。至明代,斗蟋中心已由杭州转至北京。
  明宣宗朱瞻基,乃明成祖朱棣之长孙。朱瞻基初登龙墩时,推贤进士,广开言路,崇尚节俭,还算得上朱明王朝的一位好皇帝。但朱瞻基在外安内定后,却由少时“夙夜不倦,日诵万言”的书痴,变成了历史上有名的“蟋蟀皇帝”。
  在皇权社会中,皇家的权力如同司天的魔杖,天子在享乐方面的每个念头,每个奇想,乃至每个示意的眼神,总会很快得到实现。《龛州史料》中,收录了宣宗的这样一道诏书:“敕苏州府知府况钟:比者内官安儿吉样采取促织,今他所进促织数少,又多有细小不堪的。已敕他末后运自,要一千个。敕至,尔可协同他办,不要误了。故敕。宣德九年七月。”身为堂堂天下之主,一国之君,为小虫事又是下诏,又是差人,又是催办,这在历代皇帝的诏书中,恐是绝无仅有的。况钟以为官清风两袖、彰善瘅恶,而甘棠遗爱,口碑载道,但面对敕令,这苏州府尹也不得不将进贡蟋蟀去当做最大的“政治任务”来完成……
  野史记载,宣德八年,朱瞻基得一异虫,形似蟑螂,又如蜘蛛,其貌不扬,初时并不得宣宗恩宠。有大臣见此虫翅上似有两点梅花,便取一美名“梅花翅”。此虫交斗时,骁勇无比,竟使得宫中所畜养的虫王皆俯首称臣。宣宗这才移情别恋,独钟梅花翅。恰在这时,苏州一姓朱的镇抚,献上一只名日“金丝黄麻头”的凶虫。此虫头呈蜜蜡色,两须橙黄,六足粗壮,两翅灿若金箔。宣宗御览后,乐不可支,因梅花翅多日无厮杀对手,便传旨着梅花翅与黄麻头于金銮殿上捉对格斗,并着臣子宫人聚殿观阵。
  黄麻头与梅花翅几经,交口,有万夫不当之勇的黄麻头来了个“霸王举鼎”,将翅折肚破的梅花翅拼力甩出斗栅……
  宣宗看得目瞪口呆,直至殿下百官伏地山呼“吾皇洪福,金虫奏凯”时,才恍然醒悟。当他得知此虫乃朱镇抚所献时,便传旨:“金丝黄麻头赐宫花披红巡各殿,朱镇抚加官两级,赤金万两。”
  《吴县志》载,朱镇抚横征暴敛,残民以逞,被百姓詈骂为“吴中四凶”,并把朱这种“巧将秋色媚天子,水晶盆虚笼小虫”的行径,视作吴人的“百年大辱”。
  趋炎附势,阿谀逢迎,攀龙附凤,望风希指,是“皇权政治”的一种通病。帝王希冀长生不老,有人会传炼丹之技;万岁耽于温柔之乡,有人会献秘房.之术;圣上喜听颂歌盈耳,有人便能杜撰出天降祥瑞、紫气东来的种种吉祥征兆。天子朱瞻基缠绵斗栅,自然会有人阿其所好。
  朱镇抚以一只小虫,官进两级的“示范性”,自然会使得一些官迷们,巴不得搜尽天下名虫集于一宫,以达他们升官晋爵之目的。
  其时,全国盛传这样的民谣:“促织曜曜叫,宣德皇帝要。”曾多次标榜“朕以安民为福”的朱瞻基是否知道,为了他一人一己斗蟋时生发的情感上的欢快,竟使多少百姓为进贡小虫家破人亡。
  《明朝小史》中,曾记下这样一则故事:苏州枫桥一小小粮长,接郡督一再催交名虫的指令,只得用一匹骏马易得一上品小虫。粮长之妻听说小虫乃大马所换,纳罕惊怪,便趁其夫不在舍时,悄悄打开虫罐看个究竟,谁知小虫从罐中一跃而出,被正在院中公鸡一口啄食。妇人深感惹下祸端,便自缢而死。粮长归家,见罐空虫失,妻子悬梁,既为亡妻悲伤又觉虫差难交,他也寻一根粗绳自尽,与亡妻一道匆匆奔向奈何桥……
  由是观之,一代文章圣手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的名篇《促织》,并非向壁虚构,徒托空言,而是以小虫刺斫大明王朝之腐败,可谓力透纸背,刻肌刻骨。 <BR>  宣宗的嗜好熏染着宫廷,浸染着大臣,感染着京城,也习染着百姓。于是,从帝王后妃到三公六卿,从富商大贾到贩夫走卒,举国上下掀起了养蟋、斗蟋的沸沸扬扬的狂潮。
  一代文魁“公安派”代表作家袁宏道,曾在《促织志》开篇中,情景交融地勾勒出了当时京师“蟋蟀热”之炽之盛:“京师人至七八月,家家皆养促织。余每至郊野,见健夫小儿,群聚草间,侧耳往来而貌兀兀,若有所失者。至于溷厕污垣之中,一闻其声,踊身疾趋,如馋猫见鼠。瓦盆泥罐,遍市井皆是。不论老幼男女,皆以引斗为乐。”
  人们所以捕捉蟋蟀“如馋猫见鼠”,当然不全是为了娱乐,攫取金钱的欲念,使更多的捕虫人,玩虫者忽略了快乐天使那精妙动人的音乐,使更多的斗虫人加入到了赌徒的行伍。《万历野获编》中记载:“吴越浪子尤酷好此戏,每赌胜负,辄数百金,至有破家者。”
  宣宗仅在位十载便驾崩,但由这“蟋蟀皇帝”点燃起的全国性的“斗蟋热”,却丝毫没有降温。斯时,除农家的翁媪男女及部分文人雅士将斗蟋作为娱乐外,大部分玩家、斗家则将小虫当做一种赌具,使斗蟋成了赌博的代名词。 <BR>  明代文人陆粲在《庚已编》中记述了吴人张廷芳因斗蟋乐极生悲、悲极生乐的轶事:张廷芳乃一赌狂,初时每斗必败,银钱输光后,只得变卖家产物业抵虫债,其岁岁逢秋必斗,直赌得倾家荡产,身无寸缕。后经高士指点,获一虫王,每战必胜,不消十数日,便又成豪富。冬至虫王死,张悲痛欲绝,嚎啕大哭,为报小虫知遇之恩,张铸一银棺,盛葬小虫……
  在斗蟋史上,向有南虫、北虫之分。至明代,南北玩家们斗遍全国诸多名蟋产地的名虫后,通过类比,辨析,渐次发现北虫之斗性优于南虫。在北虫中,又以鲁虫为翘楚。齐鲁之宁阳、宁津、乐陵、德州等地的蟋蟀,相威猛,色苍秀,骨丰实,牙坚硬,皮枭老,性刚烈,斗期长,色品俱全,大受斗蟋场上斫轮老手的垂青。
  明自宣宗后,从京都大邑到穷乡僻壤,以小虫为赌具的博局,随处可见,只是赌资多寡而已。就连军中将领也痴迷于斗虫赌场。
  明末将领马士英,曾身居南明小朝廷的东阁大学士、太保之要职。当清兵大军压境,小朝廷如同鱼游釜中之时,马士英仍容头过身,大斗蟋蟀,后人嗤之为“蟋蟀相公”。
  从南宋的“蟋蟀宰相”贾似道,到朱明王朝中叶的“蟋蟀皇帝”朱瞻基,再到这“蟋蟀相公”马士英,后人从中得出了蟋蟀既亡宋又亡明的结论。作为“欢乐天使”降临人间的小小蟋蟀,蒙受这等奇耻大辱,实乃背情悖理。这些人世间闹剧、惨剧的上演,绝不是小虫儿的过错,而是人性残缺的悲哀。
  满族人入关,天下一统。兴起于漠北马背上的民族,本不晓得蟋事,但因受到汉文化的浸润和融合,又加之蟋蟀这小精灵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清宫里的帝王贵胄,乃至八旗子弟,也很快染上斗蟋的嗜好。因康熙帝尤喜蟀鸣,宫中遂有了专司畜养蟋蟀的虫师及太监。因“促织”有催人“纺织”的寓意,京都的斗蟋活动,也每每由朝廷的织造府牵头组织,且于斗前在大街小巷里张贴海报,以招徕百姓前往观看。当然,小虫仍必须作为赌具的角色,方可诱发人们踊跃参与的激情。有史料证明,酷爱权力的慈禧太后亦酷爱斗蟋赌博。她每届岁秋都要住进颐和园,于重阳节这天开局斗蟋,历时一月方休。仅此一项,那拉氏每年都大获一批银两……
  民国时期,军阀战得糜沸蚁动,昏天黑地;小虫儿也咬得肉薄骨并,双锋插云。津门的蟋事在清代就可与京都比肩,这时,旌分五色的天津租界里,又从全国各地涌来大批寓公,蟋事更呈烈火烹油之势;而斯时的十里洋场上海,自会不甘人后,斗蟋也斗得蜩螗沸羹,不亦乐乎。还有资料表明,抗战时期,全国局部性的斗蟋比赛仍是“雷打不动”,日寇投降的第二年秋,沪上的蟋事更是日甚一日,达到历史高潮蟋蟀,这上苍派来人间的“欢乐小天使”,面对国人历千载而不衰的斗蟋潮,也不得不为满足人们的感官刺激,更不得不慑于金钱的淫威,而乖乖俯首听命了。
  
  四

  任何一个国家的文化,都是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心灵之树上的果实。
  近些年来,国人喜把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及一些有趣的群体行为,均提纯到文化的层面去追根溯源,去诠释阐解,并成为一种习尚和时髦。酒文化,茶文化、食文化、陶瓷文化等古老传统文化,纷纷进入学者们的研究视野,这自在情理之中;园林文化、建筑文化、服饰文化等等,成为学人的研究课题,当也不穿凿附会;至于猴年有人话猴文化,鼠年有人说鼠文化,兔年有人论兔文化,便显得“文化”的价值大为贬值;再至于新近有人在小报上提出什么烟草文化、厕所文化、厨房文化等等,不免令人觉得是凿空之论,郢书燕说了。当今,“文化”一词使用频率之高,已使我们感到这个词汇的“通货膨胀”。
  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有专家学人亮出了“蟋蟀文化”的旗帜。不明就里的人们听到还有这种“虫文化”,难免忍俊不禁。历史是政治、经济和文化的见证,只要我们对古往今来的中国有关蟋蟀那卷帙浩繁的典籍进行研读,只要我们从万签插架的书海里,去搜寻那些关于蟋蟀的忽明忽暗的历史鳞片进行组合,便会惊愕地发现:那藏在书页里“小精灵”之迷人的歌唱和勇猛的交斗,所折射出的人性大宇宙,足令我们在传统文化的长河里沉浮;而与“小天使”相关连的诸多学科与艺术领域,会把我们引进虫学与美学的“高等学府”。
  琴棋书画、花鸟鱼虫,古称“八艺”,向被视为高官贵爵、文人骚客、隐士逸民修身养性的雅文化。在“八艺”中,惟有蛐蛐可走出高堂华舍,普及民间。秋野劳作的农夫,捉得一对斗蟋,就地挖坑,便可席地而观;山间秋牧的顽童,捕到一只蛐蛐,放入苇编小笼,投进几颗青豆,便可夜听其唱……
  人在亲近自然的静观中,在渗透自然的默察里,与“欢乐小天使”的心灵得以同化,这就孕育出蟋蟀文化的雏形。
  《诗经》中的大部分篇章,是由草木鸣虫所引发的。自春秋战国以来,吟述蟋蟀的诗文不可胜记,自宋代以后,关于斗蟋的民谣、歌诀也不绝如缕……斗蟋之戏的普及性及博彩性决定了斗蟋文化的雅俗共赏,瑜瑕互存。
  恶贯满盈的乱臣贼子,死后总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他们生前所做的某些善事,也往往随着其尸骨入土。“蟋蟀宰相”贾似道却似乎是个例外,他编纂的《促织经》竟是我国第一部研究蟋蟀的专著。看来,这位奸相不仅只善于渔猎美色与宝玩,而且还工于搜罗天下关于咏记蟋、蟀的妙文及民间畜养斗蟋的秘方及歌诀。 《促织经》分上下两卷,集“论赋、论形、论色、论养、论病”于一册。今人读来,除觉个别处缺乏科学依据外,通篇都是人们长期捕蟋、畜蟋、斗蟋经验之结晶。致使后来的蟋事研究者想绕也绕不开这奸相的著作,成为蟋蟀行家和玩家的必读书。
  习俗往往是人类文化生活的向导。随着斗蟋热的久盛不衰,更多的文化人也情不自禁地加入到研究蟋蟀的行列。以诗文灼闪才华的明人袁宏道,于万历年间著有《促织志》。此文分“论畜、论似、论体性、论色、论形、论病、名色、养法、治法、总论”等章节,对蟋事抽丝剥茧,言必有中,读来文采郁郁,辞藻华赡。写有《帝京景物略》等著作的崇祯七年进士刘侗,也撰有《促织志》。文中分“产、捕、辨、材、斗、名、留、俗、别”等段落,也将蟋事写得如画如真,妙趣横生。自明至民国,有关蟋蟀的鉴谱、秘要之专著多达十余部。其中民国时期李石孙所纂集的十二卷《蟋蟀谱》,是自宋以降,文人学者与玩家歌咏、研究蟋事的集大成之作。
  爱因斯坦有言:“科学所追求的是概念的最大的敏锐性和清晰性。”
  当我漫游于自宋以来国人对蟋事研究的书林里,不得不惊叹:即使最博学的昆虫学家和最精到的解剖学家,也难以对小小蟋蟀做出这般纤毫无误的钩稽与考究。
  在一般人看来,蟋蟀这个小精灵,虽然五颜六色,但不外青、紫、黄、黑、红、白等,而经历代玩家及爱好者的辨析,仅青色蟋蟀,古谱上就离析为紫青、黑青、淡青、蟹青、油青、稻叶青、竹叶青、芦花青、生虾青、熟虾青、蚰蜒青、青麻真青、青麻铁青等凡30余种,而且每种青色均有歌诀描绘。即使对色彩尤为敏感的油画家,见青之色竟有这多种,也会击碎唾壶。
  古谱中对紫、黄、黑、白、红诸色,也复如斯。 在寻常人看来,除雌蟋三尾外,雄蟋皆两须、两牙、两尾、六爪,在形体上差异并不大。而历代虫家凭着那机敏锐利的目光和对大自然多种昆虫的感知,却将斗蟋的形状进行了细化加形象化,古谱记有“蝴蜂形、蝼蝈形、蜘蛛形、螳螂形、蚱蜢形、玉蜂形、枣核形、龟鹤形、土狗形、虾脊形……”等近20形,且每种形态,亦有歌诀论之。如《论蚱蜢形》歌日:“头大肩尖腿脚长,秀钉模样最难当(难以抵挡之意)。侧生身分高而厚,斗到秋深赢满场。”
  选虫如选将。经历代玩家之实践,古谱上对蟋蟀的须、头、额、眼、牙、项、背、翼、爪、腹、尾等每一个部位,都有精到的辨析及破说,就连人们用肉眼极难观察到的比米粒还小的蟋蟀之铃门(即肛门)及其排便情况,古谱上亦有准确的考释:虫粪细小且坚实,说明虫之强壮;粪粗且酥软,证明虫之孱弱;如果铃门红若涂朱,是为难得的骁勇之将;倘若铃门色成姜黄,则虫已近垂暮之期;而铃门发黑,则是罹病之兆……
  历代虫家薪尽火传,对小小蟋蟀的食、饮、住、行乃至生活隐私,也记述得细致入微。明本《重刊订秋虫谱》中,载有“促织三拗”,说的是蟋蟀有悖常规的三种行为:一是斗蟋在交斗时,胜者呜叫而败者无声;二是雄、雌蟋交配时,雌蟋压在雄蟋背上;三是交配后的雄蟋,斗时情绪亢奋,变得更加勇猛……
  辨别蟋之鸣声,是选将拔帅的要诀之一。令人嗟讶称叹的是,历代“九段捕手”及高超的玩家,其耳朵灵敏得如同当今的声谱仪,在一片蟋鸣中,他们竟能分得出:哪是独处的蟋蟀怡然自得的“呜叫声”;哪是受扰蟋蟀向其同伴发出的急促的“警戒声”;哪是相斗的蟋蟀吟出的高亢的“竞斗声”;哪是寻欢的斗蟋向雌蟋唱出的缠绵的“求爱声”,乃至哪是雄蟋在交配时哼出的亢奋的“做爱声”……
  国人对小小蟋蟀的研究可谓卓矣,越矣,显矣,著矣,精矣,绝矣。倘若自明以来的袁宏道、刘侗、李石孙辈再世,他们足可挟其著述,款款走进当今的高等学府,去客串讲授——“动物界之节肢动物门之昆虫纲之直翅目之蟋蟀科”的知识,即使将他们聘为昆虫学博导,也能名至实归。
  在蟋蟀文化中,还有一道奇异的风景线:历年斗蟋,每岁产生的虫王,皆堂而皇之地登上由文人雅士编写的《功虫录》。录中,对每秋“殿试”中跃过龙门的“虫状元”、“虫将军”皆“诰封”赐名,并对虫的形貌、体长、身重、颜色及所斗场次及战场表现,皆一一形象化地备述。述后,还附有或五言或七律的颂诗。
  清《功虫录》载,宁阳有一小虫独占整头后,即被“诰封”为“骁勇大虫王青金翅”。对该虫,录中有无名氏颂诗四首,其三云:
  项阔头圆体像奇,
  青金翅背美容仪。
  诸雄胆破仓皇北,
  清口威名竹帛垂。
  这是独具中国特色的蟋蟀文化中的一畸形现象,这是旧中国有闲阶级和帮闲文人对小虫“嗜痂成癖”的折光。
  天地间,每一种生命都有其独具的自然法则。小小蟋蟀从羽化成虫到死,仅有三几个月的时光,故被称为“百日虫”。它们钻土为穴,以五谷杂粮为主食,间啜其它昆虫。蟋蟀是宽厚仁慈的大地之母怀中的小乖乖,上苍给了它们最大的自由。然而,当它们被人们玩于股掌之上后,尤其从唐代开始被“召进”皇宫后,它们在失去自由的同时,也虫分五等,身有九级。这小乖乖们被人为地拉开了“阶级的差距”,生活的差别。
  皇族鼎贵,为炫示富有和满足人性中的虚荣心,对小虫儿的吃住,进行了极为奢华的安排。金编银铸的小笼,玛瑙雕成的虫楼,碧玉镂镌的虫室,无不小巧玲珑,精美绝伦。这足令身栖草棚茅舍的农夫发出“人不如虫,虫比人贵”的喟叹。
  至宋代,玩家们渐次发现,小虫儿有喜阴避光的习性,这才将它们从金玉之舍中解脱出来,让其改为盆居。在英语中,陶瓷是中国的同义语。而小虫盆居,更能让皇室巨富去显示花样繁多的奢靡。从宋平章盆(“平章”乃南宋奸相贾似道官号)、元至德盆,到明宣德盆、清慈禧的御用虫盆,其盆体、盆盖上,莫不描金绘彩,有的甚至镶有珍珠和宝石。盆体、盆盖上的塑雕及图案,或仿青铜,或摹汉魏,或肖脸谱,或雕云鹤,或镂狮球,或刻龙描凤……在不大的虫盆上,魏紫姚黄,争奇斗艳,竟把中国古老的陶瓷文化推向了极致。
  皇室里的虫盆中,蟋蟀的小食板多为玉制,饮水用的水盂,居住婚配用的铃房,提蟀交斗时用的过笼,皆由官窑烧制,其图案之精美,颜色之绚丽,足也令人眼花缭乱。
  雄蟀只有在人的撩拨下才会交斗。农家小儿折根黄草当芡草,既能顺应虫性也能玩个尽兴;而皇家和贵权用的芡草,则常是鼠须或貂鬣所精制,而芡筒则是象牙镂空而成…—.
  如果将这些宫廷及王公们使用的集“诗、书、画、镂、塑、雕、铸、锻、烧”于一体的虫盆、虫具汇聚一起,足可组成一道充分展示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长廊。
  难怪当今最负盛名的大鉴赏家、大收藏家、学者王世襄老先生,在饱览民国时富家养虫的精舍美器后,在《秋虫篇》一文中,不乏风趣地写道:“……我有时也想变成蛐蛐,在罐子里走一遭,爬上水槽呷一口清泉,来到竹林啜一口豆泥,跳上过笼,长啸几声,悠哉!悠哉!”
  我常想,自宋至清,皇族显贵为蟋事,曾消耗了国人多少聪明才智,曾挥霍了国象多少金银资财!倘若明清时当权者把玩蟋的浓兴移出半分去倡导科学与民生,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心,也不至于在清末被列强那一条条、一款款辱国条约的利刃,戳成碎片……
  《论语》中说:“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又云:“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儒家文化那庞大而影响深远的思想体系,早巳无孔不入地渗透在国人的观念、行为、习俗、信仰、思维方式、感情状态之中,当然也不会不氤氲于“蟋蟀文化”里。以松竹喻人格,以牛马比君子,常被历代有良知的文化人,来阐释做人的道理。清人王浣溪曾提出促织有“三德”,同是清人的冯芫霁云则云蟋蟀有五德:“鸣不失时,是其信也;遇敌必斗,是其勇也;寒则归宇,识时务也;伤重致死,是其忠也;败则不鸣,知耻辱也。”但这种声音,在沸反盈天的清代斗蟋大潮中,毕竟显得力弱音微。
  ……
  中国的蟋蟀文化,不谓不博大精深;但它又是一颗多味的果子,今人咀嚼起来,很难分辨它是涩,是甜,是酸,是辣……”
发表于 2011-3-5 12:33:27 | 显示全部楼层
点版从哪里找来这么好的文章
学习 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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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5 12:47:31 | 显示全部楼层
果然很难得。。。
我加不了精华呀。。。。
要不然就直接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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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5 18:05: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期待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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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5 23:05:21 | 显示全部楼层
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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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6 12:50:25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大家捧场 下篇明日放出 届时还有多张虫照大帖 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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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9 21:35:10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有中篇不错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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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19 21:54:52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了增添楼主的人气为了我的1000帖。

我先顶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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