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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的风
原野的风吹来了,带着泥土的气息,带着庄稼的芳香。它掠过田埂,掠过庄稼的梢头,也掠过了村边的小河。它毫无顾忌地游荡,它潇潇洒洒地飘来,又爽爽快快地飘去。
这是家乡的风。它曾见证了村庄的兴衰和变迁,见证了乡亲们的荣辱和悲欢,也见证了我那苦乐童年。原野的风送来的是亲人的絮语,送来的是串串的回忆,送来的是浓浓的乡情。每当原野的风吹来的时候,杨柳树梢的呼呼声,玉米叶子的沙沙声,就像一支久远的田园曲,撩起了我纷杂的思绪,掀起了深沉的情怀,一种无以言表的伤感在心头涌动。
清明到了,我与两个妹妹去给父亲上坟。虽说是坟,却没有坟头,更没有墓碑。借助一根水泥电杆,才能找到父亲的葬身之处。这是一片庄稼地,地里长着茂盛的麦苗,就在这麦苗的深处,安息着我的父亲。平日里,只有地里的庄稼和原野的风与他为伴。庄稼只能陪他三季,一到秋天就被收割完毕。只有原野的风,是他最忠实的伴侣,经常和他絮絮叨叨。所以我想,父亲在那个世界里,一定很孤独。
我按照老家的传统做法,先在“坟”头上压好坟头纸,摆好供品,然后点燃纸香。我心里默念着:父亲,您的儿子和女儿看您来了······
原野的风吹起来了,纸灰被吹得团团转,在我们的身边盘旋。我知道,这是父亲不忍离去,想多和我们待一会儿。随着纷纷舞动的纸灰,一些记忆的碎片也在眼前晃动。
父亲很早就没了双亲,家庭的贫穷,使父亲过早地就饱尝了人世间的辛酸。飘荡的少年心,驱驶他只身来到青岛闯荡。先在一家饭馆当跑堂,凭着他的聪明,他学上了一手好厨艺。可不久饭馆就倒闭了,饭碗又成了问题。他只好在山东大学里当起了勤杂工,一月仅三块大洋。在大学里虽然干的是又脏又累的体力活,但却让他开了眼界,懂得了学问的重要性,这为他日后生活再苦,也供我上学奠定了思想基础。后来在大学也混不下了,听说当兵可以吃饱饭,就去当了兵,是海军陆战队,驻扎在崂山一带。不久,抗日战争就爆发了。他们的部队边打边撤,到了安徽,又和鬼子打了几个恶仗,结果就被打散了,他只好回到了家中。回到家中,地无一垄,房无一间,靠做小买卖为生,直到三十多岁了才成了家。那个时候,庄户人家的命运,就如这原野的风,漂泊不定,无根无底,自生自灭。
解放了,分了地,从此才算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过了几年好日子。
父亲仅上过三年私塾,识字不多,但心灵手巧,样样精通。无师指点,却会画画;不识乐谱,却会乐器。铁匠、瓦匠、木匠之活,一看就会,都能下得去把。在部队时,还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在我小的时候,经常见他操刀练棍。一根七节鞭,在他手中,舞得出神入化,潇洒倜傥。因之远近泼皮无赖,无人敢欺负他。
夏天到了,原野的风吹来了。人们晚饭后都在胡同里纳凉,父亲的一只长箫也吹起来了。临近几个会乐器的,也拿来胡琴、扬琴凑热闹。吹拉弹唱,曲乐声声,随风飘散,很快就聚满了人。大家自娱自乐,夜深方散。我想,那一段时光是父亲过得最开心的日子。
父亲最爱吹的曲子是《苏武牧羊》。那时我还小,根本不懂曲子的含义,只知道调子低沉婉转。“笛里堪知壮士心”,现在细想起来,才逐渐懂得,父亲那是将自己对身世的慨叹、对理想的追求、对经历的回忆、对命运的抗争等多种情感,都融入在了这支曲子的吹奏中。可那时的我,哪里能读懂这一切呀。现在,一代一代的年轻人,总认为自己的父辈们什么都不懂,好像他们的内心世界是一片苍白。其实错了,这是一种肤浅的认识,是对老一代人的误解,实际是我们从没有真正地走进过父辈们的内心世界。
父亲也曾到城市里去闯荡过,但与生俱来的那种属于下层、属于低微、属于乡野的印记,是永远也没法融入城市社会的,最终还得退回到原本就属于自己的社会状态中去。原野的风,只能在原野上驰骋。如果它沿着城市的马路或者楼区去拐弯抹角,也就不是原野的风了。
原野的风一年一年地刮着,它就像一把手术刀,雕刻着一切,让岁月逝去,也让父亲一天天地变老了。后来,父亲常年患病,日子也越过越难。有人就来劝父亲,让我辍学,帮他干活,但被父亲一口拒绝了。他认定一个理,只有上学,庄户人家的孩子才有出头之日。可当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他却已是病入膏肓。临行前,看着他那骨瘦如柴的身躯,我流泪了。就在我上学的第二年,他悄然离世了。临终前,我也没能再见他最后一面,这已成了我永远的痛。
我们把他葬在了河边的庄稼地里。他一生种庄稼,爱庄稼,死后仍以庄稼为伴,这想必是他的心愿。
父亲走了。他来到人世时,默默无闻 ;他离开人世时,也默默无闻,他甚至连一张清晰的照片都没留下。他的生与死,就如原野上的风,来无影去无踪,无人在乎它的存在。
父亲走了。父亲的一生,是一出凄婉的剧:早孤的不幸,中年的劳顿,晚年的潦倒。他就像缀网的劳蛛、闪亮的灯盏,当丝尽油干的时候,生命也就枯萎了。尽管他多才多艺,但社会并没有厚爱他,命运也没有青睐他。尤其遗憾的是,他没能看到,他寄托全部希望的儿子,大学毕业的那一天;没有享受到改革开放后的好日子。
父亲走了。一晃这么些年就过去了。现在别人已不再记起他,甚至连自己的亲人也很少提起他。他名字已经陌生,他的形象已经模糊,似乎他的一切都已随风飘散,好像都不曾发生过。
原野的风又吹来了,这风吹起了我心海的涟漪,冲开了我情感的闸门,心头有一种闷闷的痛,泪已潸潸。无奈中,我举头上望,只见一弯残月挂在中天;侧耳细听,传来风过树杪的沙沙声。一句哽咽在喉际的话语喷薄而出:父亲,我想你!
原野的风啊,吹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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