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入药

赵陨雨

老年人来日无多，正是怡养天年时候，遛鸟逗禽就无可厚非，年轻人若是也一般拎着鸟笼，便会招来种种物议，甚至按“红颜祸水”的说法，引申出“玩物丧志”的古训，加以斥责一通。其实这禽鸟如一味颐养的保健品，不但男女不忌，而且老少咸宜。李渔在其《闲情偶寄》中有云：“花鸟二物，造物生之以媚人者也。”那造物主何曾在这媚人之物身上帖有“老年专用”的标签？


况且这玩物也未必是丧志的根源，《茶馆》里的松二爷，穿着寒酸，还鸟不离手，宁愿自己挨饿，也不肯让鸟饿着，以至于一看到鸟，“就不舍得死了”可见这玩物不但不会丧志，反能励志，简直就是赏心的格言，悦耳的警句,活色生香的劝勉之语。照我看来，更是不苦口的良药，中西医调配不出来的秘方，不但可补《本草纲木》之遗，更可填治疗心理顽疾的空白。行文至此，看官且不可望文生义，真到市场把鸟买来煎了吃，须知此药只可外用，不可内服，至于剂量、用法，只请大家揉揉睡眼，听我慢慢道来，只当是服药前看看药品说明上的请遵医嘱。


我老家有一姓路的邻居，是个小学教师，因他平日说话喜咬文嚼字，大家都按孔子、孟子的叫法径呼他路子，只嫌不顺口，又改叫子路。子路年轻时家境贫寒，长相又不济，近四十岁才枯木逢春娶到媳妇，婚后他老婆多年不孕，眼看年事渐高，便也绝了念头，哪知十数年后忽然铁树开花，生得一儿子，便取名逢生，暗喻绝路逢生的意思。


那位高邻半生坎坷，几代寒酸，把希望都寄托在逢生身上，指望他日后出人头地，让路家祖坟上也冒冒烟。逢生也不负期望，自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喜得老两口整日揣着儿子的成绩单，逢人便掏出来炫耀一番，村里人在他两人面前也都赞不绝口，说逢生以后直接报考外国的牛筋大学或野驴大学，免得清华、北大校长争执打架，然后铁青着脸回家痛揍自己的孩子。


转眼高考将至，老两口扬眉在即，谁知逢生偏无战前的士气，倒有几分病后的倦容，整日垂头丧气像要被绑赴刑场似的。初时老两口以为儿子是压力过大或营养偏低，无奈做了许多心理工作和身体补益，均不见起色，到后来逢生不但对二老的谆谆教导充耳不闻，连母鸡汤、排骨汤也视而不见，废寝忘食，却不是为了读书，可怜老两口那原本丰腴的期望也一如儿子的身体，日渐消瘦下去。


子路觉得事有蹊跷，便跑到学校打探，学校也语焉不详，便又向医院求助，逢生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地说：“寡人无疾，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拒绝看医生。子路两口子无计可施，只好劝他说：“你正是年富力强的阳光少年，无病无灾，整天躺在床上像坐月子一般，别人会笑话的。”逢生哪里肯听，后来索性学也不上，仿佛真向学校告过产假。子路顽固地以为儿子平日基础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用临阵磨枪，也能逢战必胜，或许儿子在韬光养诲，三国时的司马仲达不就装病骗了曹爽吗？把这话说出来和老婆分析了半天，心里宽慰不少。


高考前一天，知儿子要进京赶考，子路两口子早早帮儿子打点行囊，准备赶路，逢生却房门紧闭，喊半晌不见出来。老路推门一看，见他若无其事地睡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屋顶。

赵陨雨

子路说：“屋顶那是张白卷，你的试卷还等着你作锦绣文章哩。”

逢生摇头道：“我现在脑了里就是一张白卷，到了考场也得交个白卷，雁塔留名是非分的想法，名落孙山才是既定的结局，我与其当个落第的举子，不如做个不试的秀才。高考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睡觉。”


一番话说得老两口凉了半截，只好低声下气地请驾：''自古无场外的举人，你这十多年寒窗，不就为这一举成名吗？若临考放弃，岂不是功亏一篑，这十几年的书就白读了。"这话音未落，逢生将头向里面一歪，说：“你们要想考你们便去，我是下定决心不去了，不要逼我，否则我便绝食而死，不在阳间考八股文，去给阎王抄生死薄。”子路夫妇正欲开言，谁知那逢生将头一蒙，也顾不得热，只听他在里面吚吚哎呀像僧人颂经念咒一般，子路夫妇见他宁死不屈，不禁面面相觑，欲哭无泪。


原来那逢生知难而退，只躺着等死，路子两口子百般哀求，万种威逼，然而，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那逢生开始还坐椅子上发呆，后来索性把那床当成了安身立命之所，已修炼到了佛家“憎爱不关心,长伸两腿卧”的无为境界。

逢生他娘见状叹道：“想当初生他的时候还算生龙活虎，哪知这年经轻轻竟得了老年痴呆症。”到底疼儿心切，又来劝逢生吃饭，“你今年若没有把握，明年可以重新再考。你没听刘欢的歌里不是唱着心若在，梦就在，重头再来。咱先吃几口饭，等明年重头再来。”

“你看他那样，还指望重头再来，下辈子再来吧，唉！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唉！”老路在旁哭丧着脸摇头不已。

“娘，你们别枉费心机了，我明年不打算考，等过几年我心情好转再说吧。”

子路强压怒火说：“过几年？你也老大不小了，再等几年该成家立业了，难道你和孩子一起背书包上学？过几年你只能读老年大学了。你怎么想的？”

“《三字经》上都说了：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我离二十七还早，再玩几年不迟。”逢生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

“那《三字经》上还说了：若梁灝，八十二，对大廷，魁多士。你莫非还要等到八十二岁再应试？你......”子路气得说不出来，摔门而去。


一晃数月过去，子路见别家的孩子都纷纷接到录取通知书，大摆酒宴，没考上的倒也生龙活虎一般，回来看自己的儿子，半死不活的，两鼻孔还在出气，连行尸走肉都算不上，就气不打一处来，抄根棍子骂道“他要真想死，我就成全他，省得整天两腿伸一般长在床上诈尸。”说完便要动手，被他老婆一把拉住，说：“孩子细皮嫩肉，跟小黄瓜似的，你这一棍下去，还不要了他的命，孩子是我生的，又不是你生的。咱孩子就是真中了邪，也用不着你这半路出家的驱魔道长来施法。”说完抱着子路的腿，哭叫着要死。

子路见老婆那样，不禁心软，也怕儿子真的想不开，自寻短见，便将棍子丢了，兀自叹息不已。

赵陨雨

恰逢生的表哥外出打工，临行前拎个鸟笼子来找逢生，一进门见这模样，便扬声说：“舅舅，我给你们带来了灵丹妙药，专治表弟的抑郁症。”

逢生娘正在气头上，说：“找了多少心理医生都束手无策，你又不懂医学，装什么神汉，也跑来散符施水，少拿你舅舅开心。瞧你那样，不务正业，整天提个鸟笼子，成什么体统。”

表哥说：“你们就不懂了，病急不能乱投医，要对症下药，表弟这是心病，我给表弟开这方子，保证药到病除，还没有毒副作用。我这不要出去打工了，就是放心不下我这只百灵，就提来让逢生先帮我喂着，这喂鸟不光能治各种心理疾病，还能修身养性，陶冶情操。”那话还没说完，气得子路抄起棍子要打，嘴里骂道：“滚！滚！逢生没把我气死，你又跑来助他一臂之力，惟恐我再多活几年？你外出打工，爹娘倒放心得下，对只鸟还恋恋不舍了，当吃当喝？我家不给你托孤，快把你这鸟祖宗拿走，免得我看了嘴谗。”

逢生表哥嬉皮笑脸地说：“舅舅，这就是鸟的妙处了，你看着它便嘴谗，说明它的样子可以开胃，可以增进食欲。你每天看着它，就可以胃口大开，比吃人参健脾开胃补丸还好。当你每天喂鸟的时候，得张臂伸腰，舒展筋骨，浑身关节都随之而动，无意间就练习了五禽戏。你没听人说么，生命在于运动？”

“我倒听郑板桥说过，养鸟不如喂鸡，栽花不如种菜，有这喂鸟的闲空，还不如种几分菜，喂几只鸡，可以润润口舌。你还嫌逢生志气没有丧尽，又用这玩物来乱他的心性，好让他做一个彻底的浪子，我早看你小子自己不争气，还想把逢生拉下水，所以跑来这里散布歪理邪说。”

“舅舅，我后院的二大爷，本来长年卧床，喂鸟三年，现在腰不酸了，背不疼了，腿也不抽筋了，走路也有劲了，你说它不是灵丹妙药是什么？这鸟就算不能治病，也不会有害，总比你喝酒抽烟强多了，你见过玩鸟玩成胃穿孔的？你又听过遛鸟遛出肺癌的？我这鸟又没有禽流感，你吓成这样，那烟盒上还注明：吸烟有害健康，倒看你一根一根抽得起劲。”


一席话说得子路无言以对，楞了半天骂道："滚你小子，哪用你来教训我。我从来没听说过，鸟能治病的。况且逢生这病，是无病装病，就是扁鹊在世，华陀重生，也无奈他何。我不信这鸟是广寒宫里的兔子变的，能把吴刚的药送来？"

那逢生早在屋里听见了，走出来拉着他表哥说：“我现在对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倒对鸟兽兴味盎然，你先教我怎么遛鸟。”

子路睁着眼骂逢生：“混帐东西，苦口婆心你不入耳，倒听信花言巧语。遛鸟也是你该做的事么？我都一把年纪尚且没出去遛鸟，你说你自顾不暇，学业不成，不好好学营生，去学这浪子的行径。你会养鸟么？”

“逢生，这鸟你能养活就养，不能养就多放辣椒炒了吃。多出去走走，别足不出户当新娘子，我带你看别人家养鸟去，可好玩了。”说完两人真地欢天喜地走了。

子路目瞪口呆，他老婆劝道：“孩子愿意遛就让他遛吧，总比天天睡在床上强，兴许真能治他心病，如今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唉，当初生这孩子，只当是天赐福音，哪想到是飞来横祸，我上辈子犯了什么天条，惹老天派这孽障来折磨我。也是你我骄纵太过，至有今日。随他去吧，反正这孩子是白搭了。”

从那以后，逢生果然每天早起，一声不响地出去遛鸟，子路也不管他，倒也相安无事。

一天逢生遛鸟雀跃回来，面有喜色。子路两口子一看那鸟笼子里，惊得瞠目结舌，原来那出去时还是只灰色的肥鸟，回来后却变成只橘红的小雀。

“孩子，怎么回事呢？那鸟怎么小了一圈，褪毛了？”逢生他娘纳闷地问。

“什么褪毛了，我看那百灵灰不溜秋地，就卖了，又买了只芙蓉，这芙蓉又叫金丝雀，叫口可婉转动听了，我这只叫辣椒红，才换了毛的，羽色不太红，以后喂后多喂青青菜胡萝卜颜色会更红，就跟那红辣椒一样。”

“哼，我看放点辣椒油炸了更红。”子路有点不屑一顾“原来那百灵多好，能歌善舞的。”

逢生将那鸟笼挂在檐下，回房推开窗户，坐着津津有味地看它啄食。

赵陨雨

次日早晨，子路还没起床，便听檐下群鸟争鸣，此起彼伏，煞是悦耳，便一跃而起：“坏了，逢生这孩子真走火入魔了，怎么买来这么多鸟。”跑出一看，哪有许多的鸟，只那笼里的芙蓉沐着阳光在引吭高歌，一波三折连绵不绝。子路正摸不着头脑，忽然看见逢生正伏在窗台向外看，两人四目相对，逢生冲着他父亲咧嘴一笑，这突如其来的笑倒让子路有点不知所措，半天才想起回个笑容，赶紧跑回屋，眼泪早夺眶而出，说终于看这孩子露点笑脸了，老婆也陪他流了半天泪。

从此子路每天都早早起来，佯装打扫庭院，醉翁之意在听鸟叫。再后来竟偷偷帮儿子给鸟换水添食清理笼子。子路还把小院开垦出一小片地种上青菜，每天两口子争先恐后地洗菜喂鸟，乐此不疲。

逢生的表哥打工回来索要百灵，见逢生一家三口正如痴如醉地坐院里听芙蓉唱歌。

一年后那只芙蓉又换羽了，果然红得像辣椒，光鲜夺目。逢生也考上了大学，到外地读书去了，子路说要去买只雌鸟来繁殖。

后来听说逢生毕业后在外地找了工作，回到家子迫不及待地问他工作解决了，终身大计可曾落实。

逢生说，我对人一点兴趣没有，只愿与芙蓉鸟相伴终生。

子路闻言大不以为然，说：“你真想梅妻鹤子，打一辈子光棍？”

逢生笑道：“我自有主张，哪用你们操心。”说完打开门从外面领进一个漂亮的姑娘，笑嘻嘻地说：

“这是我女朋友，原产扬州，条子可以，口勤，就是叫口不好。”

那姑娘笑得像花一样灿烂，对着子路夫妇张口便叫：“爸爸！妈妈！”

子路老婆顿时心花怒放，子路一时动了童心，笑道：“还说叫口不好，就叫这两啭就把你娘叫得心旷神怡晕头转向了。”

列位看官，那逢生自喂那只芙蓉，心病竟不治而愈，否则此时还在床上等死，别说找女朋友，只怕要步他父亲的后尘，三十多岁也娶不到媳妇。可见那芙蓉鸟果然是上好的药引子，只是这药引子不是主打药，治病不能过于依赖，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自己抱定了必死的念头，纵服灵芝仙草也无济于事。仿佛夫妻生活不和谐，西医也难治，中药也难调，可适当地看看色情录像，便可达到事半功伴的效果，真是寓教于乐了。只是不玩鸟的人，难从文字上体会其中三昧，就算你说得天花乱坠，也只当是看了一篇荒唐之言。

赵陨雨

喜欢芙蓉鸟，初来论坛，见论坛高手如云，既有天逸芙蓉鸟这般的良师，又有太阳之泪这样的益友，真让人兴奋。无奈自己的鸟长相上不了桌面，也不会写技术含量的帖子，只好凑点字数，聊博方家一笑。

舞之云

谁说只有上大学才有作为，人生中处处都可以得到历练与精彩~~~欣赏先生美文，因芙蓉而得的鲜活灵魂~~~

愚浊

哈哈，犹如“三言”故事，妙笔。

峻岭的鸟

写的太好了,引人入胜.今日太晚.明早告诉女儿不要上学了,也养他几只芙蓉,辣椒红那种.

安徽芙蓉鸟

写的太好了

op

曾国藩的家书吧?

有类似这些话

(读书人耗用精神 易憔悴 宜莳花赏鸟)

知识分子也常有压力过大 思想过度 的毛病

甚有英才突然早逝的

我想

人是自然的产物

也得在大自然内才能生机活现

其实中药也有解郁的: 如玫瑰 花草类的吧 要查中药典有

不过这精神的用物质的东西来医

还是不如多到大自然 缓缓压力 培养生机 是养生之道

可惜的是无法有恒

部分人可以借着清晨去溜鸟

这早起的便能有恒了

所以也是好事

这种事很多的


愚浊兄提到(三言)

我的藏书(三言二拍)

很久没看了

甚为怀念

文风是有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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