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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一个傍晚,新江市君来大酒店。
暮色渐起,华灯渐放。
一辆黑色的奥迪A6,轻轻地划过一道弧线,稳稳地泊在一排小车中间。从车上走下三个四十左右的男人,径直向大堂走去,把迎宾小姐甜甜的问候职业的微笑,全部抛到脑后。
服务生快步迎上:先生,你们几位——
“牡丹厅——把你们老板叫上!”
“刘校长,李主任,张老板,三位大驾光临,小弟我有失远迎。”王有才脸上堆满生意人精明的笑容,双手抱拳。
李若水:“我们是不是得叫你王老板、王总、王会长?”
张志远:“就一帮哥们,就把你这套江湖客套减免了吧,别浪费了你的感情细胞。”
刘玉松:“赵二刚呢?这小子怎么还没有到?电话里催起别人来,总是十万火急。”
王有才:“这孙子是个兵痞子,说话一向不算数。”
“说谁呢?我不在,就说我坏话,王有才,这次可抓了你个现行,怎么处罚?” 赵二刚今天没有穿警服,T恤短裤沙滩鞋,很休闲很凉快。
刘玉松:你们两个,怎么一见面就掐上了?
张志远:刘校,他们三天不搅嘴就闷的慌。
王有才:好酒好菜一会就到——失陪了,我这里客人多,还请兄弟们包涵,等一会来敬大家的酒。
王有才正要金蝉脱壳,赵二刚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就是一梭子:哪里逃?客人多?你那大堂经理项副总干什么吃的?你那小姨子脸蛋没有你这张冬瓜脸漂亮?喝酒唱歌那样不如你,君来的阿庆嫂,谁人不知?你不去应酬,君来就玩不转了?
王有才被按在椅子上,一脸苦笑。赵二刚拍拍他的肩膀:别装出个怨妇的样子,等我们走了,你跟小姨子怎样打情骂俏暗送秋波,怎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怎样真刀实弹翻云覆雨,我们不管,只要嫂夫人不到我那里哭哭啼啼,我们警察决不干涉你家内政。
一伙人哈哈大笑。
说话间,酒菜齐全,杯盘碟筷摆放整齐有序。因为有老板在,服务员格外殷勤谨慎。赵二刚朝她们挥挥手:我们哥们说话呢,自己服务——走啊,老板不敢吃了你们。
五个男人消灭了三瓶五粮液,刘玉松坚决不肯再开:今天真很高兴,喝得太多,下一个节目就是翻江倒海,吐的天昏地暗。
赵二刚:玉松,你这样说就不够朋友了,今天大家都是为的你啊。大热天,谁喝白的,都是灌啤酒啊。但今天不行,为了你荣升一把手,我们是舍命陪君子啊——有才,拿酒,开瓶,还真的怕我们不给钱啊?
王有才:二刚,你狗嘴里怎么吐不出象牙呢?我开饭店的,就是希望你们学校啊、政府机关啊,天天来才好呢,都是我的衣食父母啊,哪有开饭店嫌客人肚子大的道理。
君来大酒店后厢房,是个纳凉的好去处。厢房成丁字型,最南端就建在荷花池上,三面开窗,凉风习习。这大自然的恩赐,比起空调的做作,要清爽得多。
五个人刚落座喝茶,王有才的手机又响了N次。二刚说,你到前面去吧,不耽误你的生意。你放心,我们城北派出所的吃饭,肯定会照顾你。玉松做了一把手,市一中的招待,一定不会忘了你。王有才如同得了大赦,一溜烟跑了。
说来,这五个男人中,说话最快嗓门最粗的就是二刚了,也是从高中时代炼成的。
市一中是他们的共同母校, 在同一个班级同一个宿舍混了三年。张志远是班长,刘玉松是学习委员,李若水语文科代表,王有才宿舍长,赵二刚体育委员,他那个大嗓门可能是经常帮体育老师喊口令练出来的。
张志远:二刚,你这大包大揽的毛病,什么时候改得了?
二刚说,你们都知道,我这人说话口无遮拦,嘴上缺个站门岗的,要不,公安局长都干上了。——怎么没有把钱大夫、徐记者带来啊,带夫人出席可是国际惯例啊,现在什么都跟国际接轨的。
李若水笑了,还接鬼呢!大老爷们喝酒吹牛,旁边站上俩警察,大煞风景。
二刚大笑,你们寻欢作乐,就嫌警察碍手碍脚,遇到困难,还不是找警察叔叔保驾护航。
李若水说,抱歉,你没有穿警服,我倒忘了你的身份,说者真无意,听者太多心。不过,你也别把你们说得像个什么什么的保护神,你知道网络上流传的关于警察的故事吗?
二刚说,网络上还能有什么好话,反正现在骂警察也是一种时尚,无聊文人的无病呻吟,或者是不负责任的发泄。
李若水说,我也是前一段时间看到的,很搞笑的。说一个新警察最怕别人说他是新警察。星期天向老警察借了一套旧警服去看电影。排队买票的时候,人家说,你新警察啊,哪有老警察看电影买牌的。他很不爽,票也不买大摇大摆坐进去。旁边的人说,你新警察啊,哪有老警察坐楼下的。他愤愤地坐到楼上,一会儿内急,赶忙找厕所,旁边的人说,你新警察啊,哪有老警察找厕所的,总是就地解决。正当爽快之际,楼下一个秃顶大骂,你个狗娘养的新警察。新警察就纳闷,难道小便的味道还有新旧之分?只听楼下的在继续:哪有老警察对着一个目标冲的,总是一浇一大片。
三个人哄堂大笑。
二刚开始反击:若水你就编吧,使劲儿编排,编故事是你们文人的强项。警察的名声,是被网络搞臭了。你们学校呢,也好不到哪里去。学生打架斗殴,拉帮结派,敲诈勒索,恃强欺弱,哪有一点正气?就说看电影吧,教育局组织学生看革命题材的故事片,银幕上刀光剑影,硝烟弥漫,打得昏天黑地。后排的学生也在手脚并用,啃得昏天黑地。
李若水:又是道听途说吧?网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二刚:我说的不说网上的,而是事实。凡是大的活动,派出所都得派人到现场,防止打架斗殴群体性事件。
李若水:那你们怎么不制止啊?
二刚:制止?怎么制止?电筒一照,大喝一声,把人家吓出阳痿来,人家不把你告上法庭?假如有人脸皮薄,寻死什么的,你吃不了兜着走?最多到他们面前晃晃,让他们稍微收敛一些。
李若水:你总是听汇报来的,你当所长的自己去看过吗?
二刚:当然去过,因为一开始我也不太信小警察的话,去了才知道。而且看到一个你们不敢相信的现象,初中生比高中生还疯狂。学生的混乱张狂嚣张到了前无古人的地步——李大主任别生气,当然不是你们一个学校。——刘校长怎么不说话?当了个芝麻官,开始玩深沉啦?
刘玉松:我不是在认真听你高谈阔论吗?再说,今天也喝高了。
二刚:喝高了好啊,酒后吐真言,胡言乱语见真理,不喝到到这个份上,还真不想说。——一个学校的校风,跟主要领导人的关系密切相关。有一段话怎么说的,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越王好剑客,国人多疮瘢。
张志远笑了:玉松刚走马上任,就有人敲警钟了,真是警察的职业病。
刘玉松李若水心里其实都清楚,赵二刚的话并非酒后胡言,并非空穴来风。
市一中领导层确实有不少问题,尤其是刚退下的老校长,几乎是整个新江市的舆论中心。老校长在不太老的时候,就跟小卖部的那个小娘们厮混在一起,一开始还犹抱琵琶半遮面,后来就公开姘居,形同夫妻。小娘们的丈夫,十多年来戴着那顶不退色的绿帽子,心甘情愿乐此不疲。小娘们从学校捞回去的银子,保守点说,也不下百万了。权色钱的交易,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人不能无耻这种地步”,“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成为老师们的口头禅。老校长的霸道,在学校内是无人敢碰的。据说,他的出生年月,已经更改过两次,颇有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夕阳红于二月花的味道。
老校长的突然退休,正是缘于他的一贯自信与霸道。那天晚上,老校长肯定喝多了,从饭店回学校,别人都劝他不要骑摩托。老校长表现出极大的愤怒:这点酒算什么(酒经沙场了),这点路算什么(不足一公里),这点风险算什么(难不成真以为我老了)。别人正在苦苦劝阻,老校长油门一拉,一马当先,大家只能赶快发动摩托赶紧追上去。就在进了校门不足100米的拐弯之处,老校长以为进入了自己的地盘,什么都必须让他,结果那根直挺挺的电线杆就是没有回避,老校长报销了两根肋骨。
刘玉松说:二刚的警钟敲得很好,正因为是多年的铁哥们,才有肺腑之言。不过,你放心,老校长有个弟弟在市委组织部,我可没有。
大家笑了。二刚说,但你有个弟弟的省教育出版社啊,大树底下好乘凉的。
什么大树啊,玉松说,至多经常带着省教育厅的几个小官员狐假虎威,跑到我们教育局来蹭吃蹭喝罢了。
二刚说,远志阿,你怎么老闷头喝茶,不说话呢,今天肯定有什么事情?
远志说,你们说公事呢,我的都是私事。两样事。一呢,我儿子考到市一中了,我常年在外奔波,儿子就交给你们了。二呢,听说,市一中和新江中学有大动作。我想在市一中那边做点房地产。生意人吗,总想追求利益最大化。
“第一件事呢,我们可以承包。若水跟我商量,准备办一个实验班,如果你儿子不怕吃苦,不要你准备扳手螺丝刀,我们下决心把他修理好。” 玉松哈哈大笑,“第二件事,就无可奉告了,不是打官腔。这里涉及到开发商的利益,政府经营城市的理念,政府把教育当作一枚什么样的棋子——一句话,很复杂,在于各方权力的较量。”
现在肯定是个未知数,二刚和若水都同意这种说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