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螳 螂
底楼屋顶半坡北向,最高处衔接二楼过道的窗口。我在上面搭了至陋的平台,置些大小不一的陶盆,种上各种各样的花草。每天总有那片刻,我把眼光狭驻在这些相知相惜的朋友身上,自以为身处花圃丛林一般。
五月阳春,总有些可爱的蜂碟被花朵招惹而来。蜂是轻盈的,蝶是婀娜的,花儿因此愈发显得红润鲜艳。倚窗弄箫,软玉之音散入温香惠风,一直飘到跟思绪一样遥远的地方去。
在植株不再娇饰挥霍的时候,它们开始收敛花朵,致力生长它们的根和枝干,不再在意蜂儿蝶儿的亲远。五月末的那天早晨,我在杜鹃的叶子上看见了这只矜持而立的小螳螂。
它的身体至多只有两 只小蚂蚁那样长,颜色深得发黑。纤细的尾部漂亮地蜷曲着,配上黑点般的小脑袋,整个就像横卧的问号;又像传说中神巫摄魂的钓勾。我心里漾起了如同在佛道圣域的峨眉山巅遇见奥林匹斯美神阿弗洛狄特般的惊奇。
从此,每天在叶尖的露珠折射出陆离的七彩时,我总要探出窗口寻觅那稚小的身影,放下一夜无名忐忑的心。不久我知道,它是不用寻觅的,每天都以同一姿势待在同一地方。是一个恋家的孩子么?是把那片叶子作为相期地痴守的密友么?我把眼睛小心移近,清晰看见它向我转过头来,前肢双双聚敛胸前,身体在细如珠丝的四足支撑下左右摇曳。“拜托了”——它仿佛这样对我说,嬉嬉嫣笑着,然而谁会不解其中的恳切呢?我禁不住问:“昨夜风露几重?”它低首轻叹:“尘缘诸般,俱在不言中。”
它爱吃蛋黄,每天我给它递上芝麻大小的一粒。有一回我想,这些日子以来,它在这局促之地该是无聊得很罢。如果不是为了我的蛋黄,恐怕早已不见了它的综影。——然而终于放弃了停止给它喂食的念头,不是为了挽留,而是做我该做的。
我相信只有少数几样东西对于人的生活是这样的——每天知其无恙,总能怀着比以往安宁的心绪做那些必须做的事;然而也总稍微有那么些异乎寻常的魂不守舍。而小螳螂对于我就在那少数几样东西之列。闲暇时,或坐或卧,许多逝去遥远的记忆缕缕飘来,关于童年,关于梦幻,关于如许的安宁和牵挂。还有,关于螳螂,它们的眼睛,它们在我手臂上轻触的纤爪,以及我同它们在绿荫里和草地上嬉戏的情景。
童年在铁路旁边度过,以至后来做了许多跟铁路有关的梦。其中有一个梦是在过于年轻的时候做的:那天我同往常一样去空无一人的铁路上踯躅,看见一只肚子大大的绿螳螂的一只脚被什么东西粘在了铁轨上。挣扎之际,不远处机车已经风驰而来。我上前解救的脚步被迅速增大的车头震慑,稍一迟疑,耳边“呼”的一声,从树上又飞落一只螳螂,立在铁轨上将大肚螳螂挡在身后,迎着机车高高举起两把砍刀。它翠绿的外衣张开着,淡粉色的内翅也张开着,展示它全部的意志和决心。从窗口探出头来的司机脸上现出怪相,于是车轮与铁轨之间向后射出密密的星焰,伴随着刺耳的声响;然而似乎来不及了……我就在这时满头大汗地醒来。
梦中那只螳螂斜跨在锃亮的铁轨上的身影,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脑海深处。从此螳螂在我心中占据了特殊的地位。有一次朋友在用“螳臂挡车”一词议论世事时我居然出神自语脱口而出“应该挡它一挡”,看到大家面面相觑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立刻解释“不不,我在想别的”。足可见那只“梦螳螂”对我的影响。
这只我从来没有见过和想像过的小螳螂,它袭入我心扉的力量异乎寻常,莫非它是我意想中的梦螳螂现世投胎?
不消说我如何对它爱护备至。然而爱护总也会生出一些意外。那天清早,我想试着拓宽它的食谱,但就在我用竹签给它递去香蕉粒时,不经意重触了花枝。它受惊一跃,不见了!它是那么的纤小啊,周围一片红瓦,下边则是彩色陶瓷的地面,对它来说草、树是那样的遥远。如果去错方向,那是怎样地不堪设想啊!我在叶丛里、盆土中、屋面上久久久久遍寻,都没有发现它的踪影。
一整天,我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紧紧攫住。木然做事,茶饭无味。是夜,我早早上床,带着歉疚的惶恐和失落的沮丧,终于迷迷糊糊睡去。
于昏沉的梦魇中,急鼓般的檐声将我催醒。借着窗外黄晕的路灯,我看见大雨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我翻身而起,打开房门,从过道的窗口爬上底楼屋面。一阵寒战,瞬间全身已经湿透。远近一瞥,路上没有行人,房屋树木显出黑纸剪影一般的轮廓。四周的一切都在哗哗的雨声中沉寂,只有我那袖珍电筒的豆光,如鬼火一般在高低疏密的枝叶中忽明忽暗地闪动。
盆花在雨柱的冲击下全身枝叶不住地颤抖着。我别无选择,如果不能在密密的枝叶间找到它,那么它的遭遇可想而知。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中,还有哪一片叶子是能够庇护得了它的呢?
白兰大大的叶子,每一片都找了;橡胶树硬挺的叶子下面也找了;紫竹那薄如蝉翼的叶子全耷拉着,是不用找的。栀子、米兰、扶桑……只剩最那头的杜鹃了,那是它的“老家”,但也是我在白天最仔细地寻找过无数遍的地方。我踩着滑滑的屋瓦,向杜鹃那一面挪去。这时我才感觉到雨柱打在我背上是那样的沉重。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杜鹃的新叶一簇簇立在当初绽放花朵的地方。去年的老叶在雨水冲刷下骤然落满泥盆。而它原先呆的就是一片老叶。我紧张得无法呼息。
然而我发现了它!
还是那片叶子,被雨打得乱颤,谢天谢地却没有掉落。它伸展开所有纤细的肢体抓住叶背,显得十分努力。怎么那么傻啊,知道不知道有多危险啊!电筒淋了水的缘故,正在很快暗下去,但是我还是能把它看得清清楚楚。它背朝着地,高高蜷起尾巴,身体紧绷。它的头向我转来,一定是发现了我。尾尖上悬着的一颗水珠在这一刻滴了下来,仿佛忍耐多时的泪水溢涌而出。
“我来了……”我哽噎着,眼睛立刻一片模糊。
我把杜鹃搬进屋里。不知是否因为寒冷,双手抖得厉害,盆花嗽嗽作响。然而它已对我满怀信赖,一动不动;继而在灯下用它的前爪梳洗涂抹,好像风尘中远行归来。
这许多天来,它在我的南窗檐下,不再担心风雨的侵袭。渐渐浑身已是翠绿,背和足有美丽的褐色花纹。它有时转过一双透明的大眼,不住晃动着弯弯的头须,与靠得很近的我对视良久。它在说什么,唯有我知道;我说什么,它也知道。
——它说身似过客,来去匆匆,相逢如萍;假若有车与尔不善且看我刀。我说休执稚言!你有你的生活,快快长翅,快快远飞,不必顾念于我。云云。
……
前夜高枕而卧,复做清晰一梦:它绿羽披挂,飞立床头,明眸汪澈,其状甚眷。知其欲行,不禁心魂震荡,然抑泪返流,强令潇洒。我终无言相赠,留付凝视一哂,以润行色。继又梦知情友人,牵袅娜玲珑螳螂一头美赐,谓慰我离宠落寞之心。我笑曰:何时闻我要此物类?挥以遣之。友人莫名喃喃,摇头而去;欲追以致歉,却身重如磐。梦觉,临窗,见月明星稀,万物寂寥,唯耳畔恍闻天籁吟哦之音:
纤指漫抚的琴瑟,对月弦凝无声; 飞檐高挑的风铃,今夜无风自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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