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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雄奇”   说“清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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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18 15:22: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雄奇”
牋牋牋壮美,只是一个范围较大的概念。如果细细区分一下,还包括不同范畴:有的是“天苍苍,野茫茫”的雄浑;有的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雄伟;有的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流”的雄瑰。雄浑表现为浩浩无垠、自然流转的壮美;雄伟表现为豪纵飞洒、横绝太空的壮美;雄瑰表现为气象庄严,色彩典丽的壮美;但尽管它们相互之间稍有差别,却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气度的浩瀚磅礴。
  是不是还有和这三种壮美相近而在诗词中比较经常出现的一些审美范畴呢?当然有。但我认为值得一谈的是雄奇。
  雄奇的诗词不仅具有雄壮风格,还具有奇特和奇险的特征。也可以说,在一种特定的“雄壮”中包含着奇特和奇险。古人说:“盖雄则未有不奇者”。(皋兰课业本《诗品·清奇解》)这话是有一定的道理的。这正因为,清谈往往导致柔弱,雄伟则大多与高兀为邻。高兀是“雄”,但也接近“奇”,荆浩、关同的画,层峦迭蟑,其高兀、雄伟处往往出现奇观。倪云林的平林漠漠,萧疏淡逸,就绝对谈不上雄奇了。可见雄与奇这一对矛盾的主要方面,应该说是雄,诚然,能雄未必不能奇,可以雄浑,可以雄壮,也可以惟瑰,但即使在雄浑或雄伟或雄瑰当中,却往往包含着雄奇。事实证明,奇特、奇险,足以增强“雄”的气氛,因而也不妨承认“雄奇”风格是助长浩瀚磅礴之壮美的一种有益因素。
  当然,奇特、奇险并非一味炫奇立异,如元好问所讥讽的“鬼画符”(元氏《论诗三十首之十二》有云:“真书不入今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而必须是由于体察人微,才能把握人人眼中所见、笔下所无的雄伟的境界。由于幻想丰富,所以能够用联翩浮想,把某些使人惊诧或饶有别趣的人事景物融成奇特的意境。由于艺术观察的功力深厚,所以夸张手法才能极奇险之观,既是物理之所必有,而又是事实之所难寻。这样的意境,这样的手笔,当然就不粘不滞了。气魄之大,可谓雄壮;然而这种雄壮不是虚张声势,或拼命提高嗓门,像明代前期某些拟古派诗人力竭声嘶的高唱。构思之奇,也并不像卢仝的《月蚀》,虽说有其想象恣肆、气势磅礴的优点,然而毕竟因为离奇得落入玄虚晦涩,使人难懂,加以节奏松散,就更缺少诗意。我们之所以说真正的“雄奇”风格之“奇”,首先一定是笔力称“雄”。实际也就是说,其奇特、奇险没有一丝勉强,没有一毫矫揉造作,而是思想精深,感情充沛。如司空图所说:“大用外腓,实体内充。”(《诗品·雄浑》)唯其生活和灵感有万斛源泉,喷薄而来,雄奇之境才能跃然笔底,无往不在,气势如山,其突兀奇诡,极情夸张,分明立足于现实基础之上。这样,就会引起读者的遐想,就能登高纵目,取之无尽,用之不竭,也就是愈奇而愈雄了。
  雄奇的最主要的特征是客观图景中饱和着作者胸襟的万顷汪洋,从而富于奇趣。这正因为,雄奇的诗词往往表现为万物运转的惊人巨力。这种巨力,必然是诗人的理想高超、气魄宏伟、神采奋发的外化。如李白的《公无渡河》: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这里有河水的万里滔滔,不仅奔腾,而且咆哮,不仅咆哮,而且冲击、突破了昆仑高峰,敢于和龙门天险相拼搏。你看,这一系列动词,滔滔滚滚自西而下的“来”,排山倒海的“决”,狂歌怒吼的“咆哮”,敢于向峭壁悬岩顶撞的“触”,不都是富于生龙活虎的气势么。它们表现了黄河的壮丽,更抒发了诗人的一往无前的蓬勃朝气和狂飙突进的生命力。黄河的雄奇本质,实际是李白以内在生命为描写对象的豪情自白。
  如果说李白的雄奇偏于纵横驰突,偏于把自己的奔放和景物的壮阔融而为一,那么,杜甫的雄奇却大多偏于沉着凝练,偏于在静中默察万物的运转。如他的名诗《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眥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青葱一片,笼罩于天地之间。它的辽阔,几乎超过了齐、鲁两国的旧境。这是从沦瀚胸襟的诗人眼中所见的泰山的磅礴气势。经过诗人这样的静观,大自然赋与泰山山色以入神的瑰丽。与此同时,由于山势高峻,一南一北,一昏一晓,形成两种截然异趣的景象。整个一座泰山好像被分割了开来。这都可以说,山势之雄与山势之奇融成一气,而交融的本质实际是杜甫人格的外化。与其说云气的层层上升,还不如说杜甫因为步步登高从而胸襟层层开拓。与其说杜甫张大眼孔极目众鸟归巢,还不如说杜甫当时感到游目骋怀的未足,萌发出“多会当凌绝顶”的决然的预期。归根到底,东岳图景的雄奇,渊源于诗人的襟怀和气魄。客观的“层云”之“生”和诗人的浩气喷薄是一致的,“归鸟”之飞和诗人目送的方向也是一致的。“荡胸”句极写了望之阔,“决眥”句极写了望之远,充分表现了杜甫心中和笔下的泰山的一个“大境界”。“从来大境界,非大胸襟不易领略。”(金圣叹:《杜诗解》卷一)杜甫之所以能领略并传出大境界之神,其胸襟可想。难怪古代批评家这样地对这位“诗圣”激赞:“不知少陵胸中,吞几许云梦也。”(《金玉诗话》,转引仇注《杜少陵集》)
  尽管李、杜的雄奇各有其特点,但雄奇的诗歌美同这两位大诗人因为有大胸襟而善于领略不可分,这一点却是共同的。而且,据我看来,还不仅仅是领略问题,应该说,黄河、泰山的雄奇之美,这里面根本就饱和着李、杜的胸襟的雄奇之美。
  其次,雄奇的特征还表现为作品意境的壮阔与作者精神的凝聚相结合。这正因为,当胸襟浩瀚的诗人面对着苍苍莽莽、壮阔瑰奇的大自然时,首先他们固然感到由于客观庞大而带来了一种森然磅礴的气势,相形之下,会萌发出一种屈抑之感,从而为之惊心动魄,目炫神迷,自惭渺小。然而值得玩味的是,几乎与此同时,在心襟浩荡的诗人的方寸间,却分明浮起另一种不甘雌伏的感情。他们要和天公比大比高比雄,因而他们就往往从惊然谛视,肃然凝思的境界中,迅速地转而为豁然开朗、兀然高耸的心情。不仅让幻想飞驰,而且立刻浮现出“濯足洞庭望八荒”的意象,让长期酝酿在心灵深处的“碧海掣鲸”的气魄喷薄而出。这有点类似西方美学中所谓“崇高”的范畴,但“雄”中有“奇”,却又是“崇高”之所无的。唯其心雄,所以能不期而然地展示出广阔的境界。唯其超迈不凡,所以能吸引读者为之神往,把视线和心情都凝聚在罕见的幻想之上。罕见,愈显得形象之“奇”;然而伴随着奇特的幻象而引起读者浮想的,却是具备万物的遥远时间和广大空间。如黄庭坚的《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之二:
  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
  “满川风雨”的“满川”指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不可谓不壮阔。从君山的形状想到湘夫人的发髻,展开对神话人物的美丽遐想,更可说是极怀古之奇情。这两点都充分显示了空间和时间的壮阔。然而,这种壮阔,却和“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甫)的雄而不奇有别。黄庭坚的这一首凭眺诗,充满着瓌诡夸诞的情调,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被他所幻化了的君山之上——是当前的君山,更是远古的君山;是现实中凭栏而眺的君山,更是引起他遐想和神驰的、在万顷汪洋中瞩目的、青翠如滴的君山。纵览君山,说不上什么奇,然而从“银山堆里”看到的像湘夫人发髻的君山,那可就奇而又奇了。“满川风雨”,何等纵恣!诗人所醉心的那个观赏角度,又何等奇特!说明诗人一定是在谛视着远方,缅念着神话,还幻想着自身投入于汹涌惊涛之中的乐趣……这沉思,这凝睇,这纵观,这一往神驰,不是精神凝聚的表现么?然而,这一切,却又被八百里洞庭的“满川风雨”、烟霏濛濛的气氛所笼罩。就诗人的沉思和凝睇而专一入神说来,雄奇风格引向幻想深处,这是精神的凝聚。就引起沉思和凝睇的湖光山色之莽莽苍苍来说,这是意境的壮阔。二者的汇合,仅成为雄奇。
  再次,雄奇的特征还表现为笔力的遒炼和夸张手法的奇突。笔力遒炼可以使雄奇的境界通过相应的气势、笔触、基调和节奏而显示,使人们感到精力弥满,意气昂扬。夸张的奇特可以导致人们加深崇高和巉险的意象,促使想象的开展,掀起感情的奔流,汇合了吞吐大荒和惊心怵目这两种情调不同而又可以沟通的感受。
  笔力遒炼本不限于雄奇的作品。它可以是悲壮苍凉,如元好问的《王辰东狩后即事》中有一联:
  精卫有冤慎渤海,包胥无泪哭秦廷
也可以是犷悍挺拔,如辛弃疾的千古名篇《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一开头: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它们虽然也都气魄雄大,但却和雄奇风格的遒炼不同。雄奇风格的遒炼,其主要特点是善于锤炼那些表现幻想和比兴的语言,尽管笔力雄健,基调高昂,但锋芒并不过露,有异于上引的警句。如李白的“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尽管以“奇警”见长,但却不同于遗山和稼轩的飞流奔注。这种遒炼而自然的雄奇,正如赵翼所说“……皆奇警极矣,而以挥洒出之,全不见其锤炼之迹。”(《瓯北诗活》卷一)
  是不是也还有一种雄奇风格的诗词,它们的遒炼的语言,以巉刻苦炼显功夫而并不以挥洒自如见工巧呢?当然有。不仅有,而且很多。韩愈的雄奇以刻苦烹炼闻名,可以说最最典型了。说到“雄”,他的语言像“长江大河,澜翻汹涌,滚滚不穷”。(张戒《岁寒堂诗话》)说到“奇”,那就是光怪陆离,乍出乍没,情奇音拗,色彩斑烂。正如他自称为“少小尚奇伟”(《县斋有怀》)。他的气质,原来就接近燕赵的慷慨悲歌之士,而审美情趣则又醉心于荒山古寺、闪电轰雷的非凡之观。虽然他的风格确有其清新流转的一面,但就其诗歌名篇中有不少是侧重于好奇务险的另一面看来,驱驾气势,刻意经营,盘空排奡,确乎是他的雄奇风格的内涵,而有异于李白的雄奇。卢仝、刘叉,也都近于韩愈这一类型,只是雄伟之气不足,而奇险之境的刻划,往往流于怪僻和晦涩。
  雄奇出之以自然和雄奇出之以傲拔,都不能离开语言的遒炼。然而二者的意境并不相同:前者表现为洒落,后者表现为健崛。兼而有之的应该说是龚自珍了。他的《己亥杂诗》中有这么一首,是写他和女儿游焦山,归舟大雪的:
  古愁莽莽不可说,化作飞仙忽奇阔。江天如墨我飞还,折梅不畏蛟龙夺
长期沉郁的情思漫天盖地。这明明是龚自珍的愁怀,然而却居然化为飞仙,并与大雪融成一片,充溢宇宙,呈现辽阔奇丽的壮观。就在这江天沉沉中,他居然贾勇而归。不仅如此,还折取了梅花,作为其永葆清芬的自誓。横行无忌的魑魅啊,哪怕你再张牙舞爪,又能奈我何!抑郁变成飞仙,飞仙又兼喻大雪。大雪漫天中,诗人不仅飞回,而且还要豪情地擎取梅花,对蛟龙发出警告。浩浩荡荡的江天中,人在飞,雪在飞。境界固然雄奇,勾画出“大境界”来的语言也是蓬勃而有生气,极神采飞动之能事的。这种语言节奏的遒炼,可称别具一格:既汲取韩愈的排奡之音,也吸收李白的奔放之势。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他的雄奇,在语言遒炼方面,兼得于奔放与顿挫、自然与峭刻之美。正如他自己说过的,他所喜爱的风格是“郁怒清深两擅场”的并美;而更为难得的是在他诗中确已熔于一炉。
  和语言遒炼相联系的夸张之奇特,也是形成雄奇风格的又一重要条件。没有夸张,就不能把生活美加以集中和提高而成为雄奇的艺术美。雄奇之美是情景交融中崇高瑰奇的美感之长期沉淀和综合。这主要是艺术实践的产物,而尤其是艺术夸张的产物。这正因为,雄奇之美主要表现为构思的独创性。诗人为了不使读者淡忘,就必须加深笔力的雕镌,从隐蔽之处巧妙地突出事物的精神,写出合情合理的虚构图景。这种“决不能有其事,实为情至之语”(《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的描绘,既有利于揭示主题,也更倾注了作者强烈感情的色彩。“噫,吁嘻,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是用的一扬一抑的手法。抑低了“青天”,也就写出了“蜀道”的高险。“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白雪歌》)这是借春花以喻冬雪,风飙突然而来,大雪漫山遍野,写得多么逼真。这语言的遒炼之所以能主动地渲染出塞外雪景的雄奇,正因为它能和夸张的奇特相结合,而夸张中又都是何借托手法来展开虚构的。以天衬山是烘托,以春风喻冬雪也是烘托;所不同者,前者是推进一层,后者是融成一体。这种烘托不仅因事物的“连类取譬”而拓开了广度,也因为“水落石出”而增加了高度。这种出于构思的独创,就成为雄奇这一审美范畴的源头。
  胸襟,意境,技法,说来是三个环节,然而在它们之间却都贯穿着一种磅礴太空,宏伟瑰丽的感受。就胸襟言,是理想上高;就意境言,是浮想之阔;就技法言,是理想和浮想的提炼、升华。龚自珍诗云:“胸中海岳梦中飞。”与此同理,雄奇的美感和由此而铸成的诗歌,最终渊源是在生活中培养起来的“胸中海岳”的诗人襟度。
“清空”
牋牋 古代文艺理论家曾经给文学作品特别是诗词,划分了许多风格范畴,丰富了人们的审美感受,揭示了诗人的创作个性与作品的艺术特色。其中有许多风格,如雄浑、冲淡、豪放、沉着、飘逸……等等。这些,在人们头脑中大抵有个共同的认识。不过,另外也还有一些在目前应用得很少、含义较为复杂,而就其重要性说来,委实有探讨必要的风格范畴。“清空”就是其中之一。
  清空,表面好象很玄虚幽窅,难以捉摸,然而,照我的浅见看来,它主要是指一种经过艺术陶冶,在题材概括上淘尽渣滓,从而表现为澄净精纯,在意境铸造上突出诗人的冲淡襟怀,从而表现为朴素自然的艺术特色。它说明作家立足之高和构思之深,也说明画面的余味和脉络的婉转、谐和。但最最主要的,恐怕还是含蓄与自然的交织、峭拔与流转的交织。
  清空,一向为婉约派词人所重视。张炎的《词源》在这一点上特别强调。他说:“词要清空,不要质实。”后来清人沈祥龙也说:“词宜清空……清者,不染尘埃之谓;空者,不着色相之谓。”(《论词随笔》)不免带着禅味,既玄虚,也不尽中肯。倒是清人戈载评论姜夔的几句话,大可以借用过来,说明“清空”特色。他的《七家词选》有云:“白石之词,清气盘空,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其高远峭拔之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词中之圣也。”
  “清气”,说明诗人审美情趣之高。“盘空”,说明诗人的想象、情思和韵味不仅横溢太空,而且纡回萦绕,竭尽形象的曲折婉转之美。“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说明标志着古代文人耿介潇洒,“落落欲往,娇矫不群”(司空图《诗品·飘逸》),超逸不凡,涉笔成趣,有点类似我们今天所说的形式美的和谐、变化。“高远峭拔”,则说明取境之深、笔力之遒,饶有余味,富于顿挫。
  应该明确,清空问题,决不仅仅是词这一个文体所需要的,它是整个文学作品,特别是抒情类型作品优美的风格之一。尽管我们不必要求一切诗词都应该清空(风格可以是雄浑、填密,也可以是纤秾、悲壮)。但清空却无愧为具有民族特色、显示古代文人高蹈精神的风格之一。
  怎样才算清空,怎样便是背离清空,要把这问题谈得准确、清晰,很不容易。这里只能说说我的一点初步体会。
  首先,从审美感受说,风格应该是幽深而不烦琐。原来清空和高旷是结合的。唯其立足高,取境才能深。作为清空风格的幽深,就是指举重若轻地讲出“人人心中所有”但却是“笔下所无”的话。姜夔谈到小诗时,曾一再强调要“精深”、“蕴藉”,要“篇中有余味”、“句中有余意”,这显然是讲含蓄了。然而作为“清空”风格。含蓄手法,在白石道人手中依然有其特色。正因为,要含蓄就不免要在纡余往复和“以少许胜多许”上下功夫,结果也就很容易流为他所不满的“雕刻伤气”。他要求高远的“气象”和微妙的“境界”,然而与此同时,他又提出“血脉欲其贯串”、“说理要简切”,特别是要让幽深的境界,“如清潭见底”,即所谓“自然高妙”。(《白石道人诗说》)一句话,含蓄与自然二者必须结合。有余不尽的内容,要通过自然造化的形式来表现。
  姜夔井非徙托空言。其烁古震令的名作《扬州慢》一词,就是以“清空”擅长的典范。写出“黍离之悲”,说明其思想之高,而“荠麦青青”“废池乔木”,则更以“胡马窥江去后”的山河寥落,印证了、深化了特定的“黍离之悲”的感受,就纷繁意象中,淘去渣滓,剔除烦琐,不蔓不枝地点染了面对“空城”的隐痛。不止是繁华事散的“空城”,而且恰恰是“渐黄昏,清角吹寒”时分的“空城”。不但是在暮色渐浓时所听到因而分外加深苍茫和寒意的“空城”,而且还把那印证着“黍离之悲”的“空城”和有感于“空城”的诗人的忧思融成一气,使得一切人和物,都沉浸在苍茫情境中,写出了“都在空城”的深刻内涵。至于如何由金兵破坏,落下了这一座空城,或者扬州这一个名城的轻轻断送,恰恰说明南宋小朝廷如何不思恢复,或者宋王朝就凭着这样一座空城来防边,如何荒唐等等,即使画龙点睛式地抒发感慨,也都完全被省略了。“如矿出金,如铅出银。”(司空图《诗品》)高度的洗炼,就象透明的水晶。这也正是宋人范晞文听引述的话:“以实为虚……自然如行云流水”(《对床夜话》)。可见艺术创造一旦达到去芜取精的极致,其效果,不仅给人们以心境澄澈之感,也给人们以随着诗中意象和作者感情旋律而相与俳徊之感;既提炼出笼罩全词的“空城”的统一情调,也让人们从“都在空城”中人事景物的不同特色,领会词人所寄寓的层层深意。
  这深意引起了人们的通感:山“黄昏”而暗含视觉苍茫,由“清角”而暗含听觉凄凉,由“吹寒”而暗含触觉寒冽,三者互为融合,寓幽深于自然之中,“空城”中一切黍离之悲就这样潺潺汨汨地流出了。“不着一字”是“空”,“余味”是“实”;但这种“实”的色调很淡,很淡。
  由此可见,清空并不与幽深相矛盾。化幽深而为清空,这不只是指艺术的高度锤炼,更说明作家锤炼功夫的游刃有余。姜夔说得好:“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胜处要自悟。”话说得玄一点。然而我们却不妨从中悟出:锤炼之深不能离开寄托,也不能离开自然。唯其感慨遥深,不吐不快,才能“不以工而工”;唯其游刃有余,才能“以文而工”。姜夔的词和诗论,同样突出“野云孤飞”的境界,恰恰是幽怀冷落和振翮遥翔二者汇合的成果。
  其次,从诗词节奏来说,以清空擅长的风格往往是以灵动取胜,而与板重相背离。所谓灵动者,不外指作品节奏给予人们以和谐流动的美感。感情富了曲折,而以质朴明快的语言出之。结构饶有层迭,但却统一在浑然一气的境界氛围之中。流转而不失之浮滑,律动和谐中包含着凝炼的风度,甚至峭拔的格调。
  当然,这“灵动”在不同作家、不同体裁以至同一作家不同的作品中,表现不会尽同。
  同一灵动,在王安石小诗中,流转与峭拔和融,富于凝炼,富于顿挫。杨万里的小诗,清新灵活中表现了平易近人特色。由于诗人和景物融而为一,因而其节奏显得分外和谐、条畅,但有时却不免失之浅率,而与王安石的精深相异趣。“春风又绿江南岸。”这一“绿”字的锤炼之深,对诚斋先生诗作说来是不可能多见的。如果说王的这一灵动,是长于对幽深诗境的掘发而出之以健拔语言,那么,杨的灵动却是善于从漫然起兴中发现生活情趣,而出之以恰然自得之笔。
  同一灵动,在诗中和在词中,有时也有其不同之处。“松下问童了,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只闻言语之声,而不见问答之人。层层淘洗,干净之极,正是所谓“清”。问者何人?为何而问?不着一字。“师”在何方,踪迹似有若无,极飘忽隐约之致,不可谓不“空”。这清空的主要表现是灵动。你看,问话之人有似从天外飞来,而答话之人偏轻轻地化为诗人叙述。一问一答,他们俩的飘渺身影,经过寥寥钩勒后,就迅速地过渡到那位不知去向的高士,从而把读者的想象引向深处。这“深处”,是人间呢,还是世外,一切的一切,都不知道了。
  但有一点,作为五绝的灵动,与词的灵动大体不同。由于词的音乐性强,由于婉约作品在词中为数较多,由于词的长短句变化交错,因此,词的灵动就较多地以婉转回环见长。苏轼的《江城子》描写了政治失意时对亡妻的刻骨悼念。一会儿无法思量,一会儿却又难以忘却;一会儿终于入梦,一会儿梦中相对偏偏难以辨识。这种深沉委婉、空灵飘忽的感情波澜,在诗中不是没有,但与音乐性强的词毕竟不同。这里,苏词基本上运用了七言句和三言句,间以个别四言句的形式,通过节奏的强烈顿挫,衬托出感情的张弛,表现为像黄山谷诗所谓“心似蛛丝游碧落”的惶惑情景。
  再次,从语感说,清空风格的诗词,更多表现为质朴玲珑和流洒纵横的风格,锤炼精工、雕镂深刻、语气蟠屈的作品,往往表现为邃密、峭拔、典雅、古奥的风格,其诗如中唐的韩愈、卢仝,晚清的同光体;其词,如南宋的吴文英、王沂孙的长调。他们的境界未始不绵密奇幻,但有时却不免迷茫艰涩;语言未始不精警遒炼,但有时却夫之诘屈聱牙,难以上口。清空的作品就与此不同。唯其语言质朴,所以摒弃雕饰之繁,“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唐五代的一些著名小令,都是明白如话。作为一代词宗的李煜,他的作品就更是单纯明净。“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既是化纷坛世态于常见事物之中,也是把极其细腻的感情锤炼成胜似千言万语的寥寥数笔。这种脱口而出的炉火纯青的工夫,从语感看来是质朴,从整个风格说来,恰恰是清空标志。倏然而起,倏然而结,行云流水,不露斧凿痕。质朴而兼玲珑,这正是清空作品的语言特色。李煜的词是这样,张志和的“西塞山前白鹭飞”,白居易的“江南好,风景旧曾谙”,韦庄的“人人尽说江南好”,可以说都是基本具有这一风格的。
  当然,语感的质朴玲珑多数见于受了民歌影响的小令词中。在律诗、古诗中,在长调的词中,其清空风格,除了表现质朴、玲珑以外,往往还具有挺拔纵横的特点,这种清空似乎别有其侧重。如王安石的《示长安君》: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更怆情。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
这境界比较集中地表现了宋诗特色:径直地抒发感情,别有会心地揭示人生哲理;不同于唐诗大多以浑沦气象见长,而以跌宕流转取胜。即使颈联中出现了夜餐絮语的动人镜头,但由于运用“供”和“话”两个动词作为转捩,显得和唐诗中全句运用实词(如“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寓情于景相异趣。至于下文的波谰起伏,就更看出诗人明畅的内心倾诉:从过去三年之别,到眼前行将出使辽国的“万里尘沙”之行,再一转而为想象中来日到了北国时的离别之情。这里的层层转迭,表现了一定的论说因素。寓论说于抒情之中,这是其一。诗人自我的形象显豁,而不同于唐诗中的“我”一股较为隐约,这是其二。全诗的开合转扭,通过一些副词、助词烘托出对离合的体会。虚词迭见,脉络突出,显得气势灵动。畅舒心曲,表现了风度的俊逸。但这种挺拔纵横的特点,仍然服从于质朴自然的语言风格。唯其质朴,所以能剥去芜词,运用素描手法来腾挪跌宕,越发显示其空灵;唯其自然,所以能转控自如,意到笔随,从亲切中见平易。空灵、平易的语感,归根到底,是经过长期培养的挺拔纵横的古诗人风格的反映。总的来说,清空的作品,其境界必有高度。光是一味冲淡的情调,如“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这种不能体现高超襟抱的闲情逸致,恐怕算不上清空。清空的思想基础,首先应该是具有高超、洒脱的情趣,象清风徐来,山泉汨汨。不是“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左思《咏史》)那种高旷骏迈,也不是“乘凤好去,长风万里,直下看山河”(辛弃疾《太常引》)那样的激昂排荡。其特色是:秀劲中见挺拔,飘洒中寓沉着,优美中含有崇高因素。
发表于 2012-7-18 17:05:07 | 显示全部楼层

Re:说“雄奇”   说“清空”   &am

占沙发,细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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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18 17:27:07 | 显示全部楼层

Re:说“雄奇”   说“清空”   &am

“神韵来自心灵观照”
佛灯火辛苦了,我们一起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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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18 17:33:41 | 显示全部楼层

Re:说“雄奇”   说“清空”   &am

吴调公(1914年—2000年) ,教授,当代文艺理论批评家。原名吴鼎第,笔名丁谛,江苏镇江人。1935年毕业于大夏大学(现华东师范大学前身)国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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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18 19:59:36 | 显示全部楼层
在信息爆炸的时代,诗意难寻难存.
感谢您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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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19 08:41:57 | 显示全部楼层

Re:说“雄奇”   说“清空”   &am

化幽深而为清空,这不只是指艺术的高度锤炼,更说明作家锤炼功夫的游刃有余。

所言实在精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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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21 21:27:0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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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2 09:58:08 | 显示全部楼层

Re:说“雄奇”   说“清空”   &am

经常学习,充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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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3 08:44:20 | 显示全部楼层

Re:说“雄奇”   说“清空”   &am

进来学习,感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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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3 15:42:18 | 显示全部楼层

Re:说“雄奇”   说“清空”   &am

灯火版主文字一入眼立显“雄奇”,读罢则感到“清空”。“雄奇”好解,“清空”则难。我的理解是否就像国画之留白、音乐之间奏?

亦或是秘书给领导写的讲话稿之(此处有掌声)?开个玩笑。

好文,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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